老崔也不说话,一直向前走,我跟着他,我们到了第一间屋子的时候,我向里面瞄了一眼。这里布置的像一间书斋,有书架,摆满了书,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前厅那边还摆着一张桌子,整齐的码着文房四宝,一支秃笔放在干成灰的砚台边上,脆而黄的宣纸上放着一把短刀,刀柄上一块玉牌,用大篆刻着‘缇骑’两个字。
这应该是北镇抚司的人用来杀人的刀,却比一般的刀要华丽古旧,刀鞘上面缀满了珍珠,银柄已经变成了黑色。
这个时候,有风吹过,我们面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眯缝着眼睛,后退一步。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正堂挂着的一幅丝绢画突兀的出现在我面前。
画中是一个男人。
慵懒的坐着,手中拿着一个瓷盏,凑到唇边。
他拥有女人般柔美的面孔。
苍白的脸,血一样鲜红的嘴唇边上,带着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
左眼角一粒泪痣。
崔碧城来了一句,“这就是那个罪人赵汝南的墓。”
我一愣,“赵汝南?!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缇骑总指挥使?!被满门抄家,自己也死无全尸的那个?”
老崔点头。
我,“什么人敢把他的坟地修到古王陵来了?这不摆明了要造反吗?”
崔碧城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看着那副旧丝绢画有些走神。
……这个不会就是赵汝南的画像吧……他怎么长成这个样子?
他不是应该貌似钟馗,身如张飞,力大无穷,酷似鲁智深吗?
我知道这个罪人的一些故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人很特别。
赵汝南,凤化年间的割喉刀。
他真的当得起一句话——性如豺狼。
他的死大约犯了天大的案子,我爹把他的案卷秘档全部封存。当年的事情,知道的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活下来的都是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这个人在当时权力特别大。这么说吧,如今的北镇抚司根本没人敢惹,打死一个朝廷二品大员跟闷死一只王八差不多,可是如今的缇骑北镇抚司总指挥使的权力都没有当年赵汝南权柄的三分之一。
二十多年前,大郑所有的秘密军队都在赵汝南一个人手中。
死在他手中的人海了去了。
我父皇那些庶出的兄弟都快被赵汝南杀尽了。
他最拿手的几样事——瓜蔓抄,诏狱,密探。
所谓‘瓜蔓抄’就是灭族,赵汝南所到之处,没有活口。
‘诏狱’是个恐怖的地方,如今读书人风骨硬,可是在凤化十多年的时候,朝廷是没有风骨硬的读书人的,再硬的汉子,进了诏狱到了赵汝南手中,只想乖乖认罪,以求速死。
当年的‘密探’比现在的还多,雍京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说句不夸张的话,朝廷官员一晚上放几个屁,吃饭的时候夹了几筷子菜,他这个缇骑总指挥使都知道。
“承怡,看这个。”
崔碧城让我后退了两步,他按住左手边的一个铜瓶,左右一扭,哗啦……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大洞,里面整齐的放着五口大木箱。
我一惊,“这是甚么玩意?”
崔碧城冷笑,“这就是太子,杜阁老玩空心思求而不得的好东西——杜家的私账!”
“啊?这么多?我以为你就记了基本账册呢。”
“几本账?”崔碧城鄙视的看了我一眼,“要是基本账的事儿,杜家和嘉王他们能怕成那个德性?我有杜家在江南二十年的明细,甚至还有一些和他们有银钱往来官员、商人、小吏的证词、杜小阁老的亲笔书信。我把这玩意一拿出来,杜家的人还不得跪下磕头叫爹?”
我蹲下去,伸手打开一口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账册,我拿过来一本,打开一页,上面写着‘凤化二十七年,六月,江南丝织上等丝绸一万匹,无须向户部入账’。
我嘀咕着,“凤化二十七年……一匹丝绸十八两银子,一万匹就是十八万两白银,不向户部入账,这笔银子自然就不知去向了……啧啧,老杜他们可真有钱……”
崔碧城很得意,“怎么样?这个可是我用命换来的东西,有了它,我想干什么都成。他账册给太子改换门庭也可以,又或者是要挟杜家为我所用。……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眉毛皱的像一个死疙瘩,你想什么呢?”
我忽然看到那边画像下面有个细长的供案,案的正中央放着一个盒子。
我不自觉就想看看,那里面是什么。
我绕过放着木箱子的大洞走过去,拿起来那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黄金锁,就是小孩满月时候戴的长命锁。上面刻了几行小字,我对着从雕花窗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看,那里写着: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饥谁饱?
像是儿子对父亲说的,又像是父亲对儿子说的。
无论谁对谁说的,这句话都是生离死别之际,阴阳两隔之时,死去的那个人对活下来的人说的。
……
很奇怪的感觉。
我就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什么抓了一下,又疼又涩。
“喂,承子,别乱动这里的东西,谁知道有没有毒?”
我回过头问崔碧城,“你是怎么把账册放进这里来的?”
崔碧城过来,把盒子从我手中拿过去,然后还算恭敬的摆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他这才说,“你知道缇骑用的那种蝉翼刀吗?”
我点头,“就是薄薄的小片刀,没有刀柄,锋利无比,直接用来割断对手喉咙的那种刀?”
“对。那种刀一直由雍京制造局兵器司打造。蝉翼刀就是赵汝南做的,制造局还有他的存档,我查了很久,才查到这里。这个人很奇怪,虽然死的很惨,可是居然还有个像模像样的墓园,又建在古王陵这样的地方,旁人都不能打扰的,当时觉得好奇随便逛了逛,可是却被我发现这里有密道,可以放东西,所以我就把从江南带回来的秘档全部放这里了。果然,这个地方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太子和杜家,他们两队人马快把雍京城翻遍了就找不到这些东西,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我,“那你就别得意了,我给你看个东西。嘉王给的,内廷红粉旧事,有些人想它想的都睡不着,你手里的东西是仿制的,真的东西在嘉王手里。
说着,我把怀中揣着的东西拿了出来,也是一个小木盒,装着那天羽澜给我的玩意,我把它递给了崔碧城。
崔碧城仔细看了一遍那个记档,然后,他居然崩出来这么一句话,”啧啧,真的看不出来呀,你们家老爷子还挺风流的,人都没进宫呢,就把人家的身子给占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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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囧,”乱说什么?“
崔碧城,”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肯定是你家老爷子在宫外面沾了贵妃娘娘的身子,贵妃娘娘这才进的宫。要不,就咱们家贵妃娘娘那个性子,那个相貌,你觉得她是那种耍心机,争宠的后宫美人吗?就先说她的那些对手,我都不说皇后,就说杜贵妃,那娘们出身于昆山杜家,拥有倾国美貌,七窍玲珑心,才高八斗,你说说,你娘能斗的过她?咱家的贵妃能在后宫站得住脚,还都亏了你们家老爷子。“
崔碧城说着就把那张纸撕了,随手一扔,我愣是没有拦住。
我大急,”喂,你这是做什么?“
傍晚风大了些,碎掉的纸片一下子就被风刮跑了,飞过桃花林,掉落在远处的山涧中。
崔碧城把马鞭收起来,抱着脖子,用卷起的鞭子点着自己下巴,他说,”反正都是他们找人拓下来的,不作数。说吧,嘉王想要什么?“
……
我,”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些杜家账册。“
“哦?”崔碧城眼眉一挑,“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知道想要瞒他也瞒不住,就把楚蔷生大婚那天遇到老三羽澜的事情一点一点说了。
“我和文湛的事,我爹都知道。他知道我们一直和羽澜不对付,所以就明白告诉老三,如果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我爹不问我们的罪,只找他的麻烦。
所以老三不但不能用这件事情做文章,他也要费尽心力替我们隐瞒,……,我想老三也够窝火的,手边一个大好的把柄用不了,只能另找时机。
他也说了,我娘入宫之前失贞这事,无论真假,他都要捅到皇后那里,皇后那个娘们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到她手边,我娘就得让他拔掉一层皮下来。”
崔碧城,“所以你答应他了?”
我,“当时答应了。”
半晌,崔碧城说,“承怡,我们面前的这些东西是我拼了命从江南带回来的。这是我们对付杜家,甚至说是牵制太子的唯一的屏障。其中对少艰难,多少险阻,我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钱,我就不说了。可是,如果三殿下说的那件事是真的,万一贵妃娘娘出事,你,我,还有崔家也就全完蛋了。
你这人虽然傻点,可有的事情傻有傻的好处。这次的事情我不做主,你来做主。我们眼前这些东西,我已经把这些东西亮出来给你看,这些东西就是你的,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把它们送给任何人。我不管。”
我一摊手,“他们逼我,你也逼我。可如果我这个主意,连累到你去吃牢饭,你可别怨我。”
崔碧城倒是一笑,“你可别吓唬我,我崔碧城不是被吓唬大的。说吧,你想怎么着?”
我看看他手中的鞭子,还有他的手指。
崔碧城的手指很漂亮,他的身手也很漂亮。
不同于文湛他们从小文武双修,崔碧城学武学的是野路子。他会打拳,一般的市井流氓打不过他,他不会像文湛他们那样用长剑,可是他的鞭子用的很好,而他最精通恐怕就是射箭,说的上百步穿杨,指哪打哪,但是这些事情,除了我之外,雍京城没有人知道。
崔碧城有很多事情外人都不知道。
他会下棋,会做饭,还通医理,喜欢抽水烟,极讨厌阉人,极讨厌越筝,……,极讨厌文湛……
我和他很亲。
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情,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就比如,他与太子不和,现在和杜家、嘉王也闹翻脸了,那么,他是怎么还能活灵活现在雍京四处转悠,甚至把我爹近卫军看守的禁地古王陵拿来藏他的小九九。没有人撑腰,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他老崔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可不会认为我自己有这个本事罩着他做这样的事,那么,他背后的人是谁呢?
崔碧城背对着我,他把马鞭扔到地上,伸手去摘枝头的桃花。
他摘的那两株桃花极其漂亮,颤微微的,带着处子的娇羞,崔碧城拿过来,难得安静仔细的看了一阵子,突然他一伸手,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桃花全部撸了下去,只留下光秃秃的花枝。
他说,“我最近请高人摆了一个百鬼运财阵,需要桃木枝,这几个正合适。承怡,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不会是自己被自己吓傻了吧?”
“没有。我正在做最后一步的深思熟虑。老崔,你真的不怕以后半辈子都吃糠咽菜?”
“不怕。又不是没吃过,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看了看他,看了看眼前的箱子,再想了想墓园外面的谢孟,我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可能是赵汝南的画像,我这才说,“这些箱子谁也不能看,谁也不能给。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动这些账册,就是皇上。”
崔碧城不说话,他一手拿着枯枝,一手拿马鞭。
我,“今天幸好谢孟在这里,他是宫里的人,手中有腰牌,可以漏夜进宫。我叫他过来,把这几箱子账册封好,今夜就抬进宫里去。这事谁也不能告诉,太子,老三,还有老杜他们,都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还是不说话。
我问他,“怎么,你不同意?”
崔碧城忽然笑了,“你以为,我让你带谢孟到这里来,为了什么?总不能真的让他堂堂的北镇抚司副总指挥使帮我抬着箱子回冉庄吧。”
“……原来你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些账册送到我爹那里……,我好像明白一些事情了,不过崔碧城,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
“我尽量。”
“你……什么时候勾搭上我爹的?”
崔碧城斜睨了我一眼,我看他攥着马鞭的手指僵硬到发白,骨头节还在乱响,我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不会真的和我爹那个啥了吧?!你是他小老婆的亲侄子,你们这是乱伦啊!——”
砰!
我的脑袋被砸了。
耳边听见崔碧城大吼,“我对陛下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男人之间的情谊,你这种只知道和文湛那个小兔崽子鬼混的笨蛋是不会了解的!!!”
哈哈哈!
这话从钻到钱眼的老崔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就好像女表子被采花之后一头撞死在贞节牌坊之下,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笑的泪如雨下。
老崔狐疑的过来,还摸摸我脑袋顶上被他砸的大包,担心的问我,“我没有把你砸傻了吧……”
随后,他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你已经不可能更傻了。”
崔碧城总是习惯于狡兔三窟,做什么事情都留着最后一手。
我和他分兵两路。
我、谢孟以及古王陵的守军押着几个大箱子回雍京,而崔碧城则回冉庄对家人做出妥善一些的安排。我外公,我舅妈,还有我舅舅,最好这几天就能走,到别处探亲去,等我娘这事的风头过了再回来。
崔碧城想的很周到,这里居然还被他安置了一架马车,只要套上马就可以用。
等谢孟他们把几口大箱子抬上马车,我又打开了那个装着黄金锁的盒子,寻思着要不要将这个玩意带回去。
崔碧城从我身后冒出来,“总看它做什么。”
“我不知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想法……”
那首小诗: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饥谁饱?
崔碧城也看到了那行小诗,嗤笑了一下,“还挺煽情的,都死了还要担心他孩子是不是安好,其实他这担心是没有必要的。他都满门抄斩了,他的老婆孩子恐怕早在地府等着他,一家团圆的错麻将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连孟婆汤都喝了几回了,早转世投胎去了。”
我翻过黄金锁,忽然看见它的背面也写着小字,傍晚的光线已经不那么明朗了,我认真看了一看。
上面写着:赠毓儿
落款:父汝南绝笔。
……毓儿……赵毓……
那个孩子的名字原来是赵毓。
我想了想曾经看过的旧档,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名字,我想,可能是还没有落地,他就胎死腹中。崔碧城瞪了我一眼,我把黄金锁收入怀中。
夜路不太好走,山道很滑。
我们出了一线天,天色已经黑的差不多了,崔碧城点着火把,可忽然谢孟沉稳的说,“崔老板,灭了火把。”
崔碧城一惊,连忙将火把熄灭,众人下马,可是,似乎已经晚了。
周围的野鸟和乌鸦似乎被什么惊起来,都扑棱棱的到处乱飞,树木似乎都被惊吓到了,顺着夜风哆哆嗦嗦着乱摇,谢孟和其他几个北镇抚司的人早就抽出了长剑,警惕的看着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