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还边叹气,然后把碗放在木桌上。
“外面进来两个还喘气儿的,身条儿壮一些,把崔碧城架回寿春宫。”
声音还没落,外面立马进来几个人,崔碧城马上恢复了一副痴呆的样子,我看着他们恭顺的垂着头,抬起来崔碧城坐的椅子,稳稳当当的给抬到我娘的寿春宫。
到了这里就是我娘的地盘了,她让人拿了银子把那些抬崔碧城的人打发走了,又把崔碧城身上的白布带都拆下来。
此时的她拿了个布袋子,看样子里面装了一些散碎银两,是可以马上就能花出的。
她对我们两个说,“听着,我这里准备了一些银子还有两块令牌,足够你们出雍京城的。记得一走去,就换上土布衣服,扮成农家弟子,你们口音得换换,要说冉庄土话,别再说雍京官话,就只当你们俩儿这辈子没有离开过老家冉庄。只要今天趁夜出了雍京,碧子在外面有自己的私房钱,足够你们两个用一阵子的了。你们就走吧,耕田打猎,做个小买卖,怎么自在怎么活着,不要再回雍京了。等过了这段日子,我派人找你们,到时候咱们娘俩再说话。”
我,“……”
她给我和崔碧城找了两身太监的衣服,“换上这身衣服,等一会儿让金子和银票送你们出去。”
金子、银票是我娘的心腹,都是寿春宫里的女官。
她们原本都是后宫的下使宫女,刚开始我们娘俩还住偏殿的时候,她们因为样貌丑陋,手头又不宽裕,不能贿赂上面,所以被指来伺候我娘这么个没根基背景,出身又不好,根本没前途的贵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我娘越混越好,她们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我娘富贵之后才发现,其实金子和银票不吃白吃干饭的,都有一手。金子善于交际,人缘好到走进一个院子里面连看门的狗都不叫;银票算账一把好手,还会没事就鼓捣点东西,淘换点钱财,她祖上是开麻油铺面的,有她在,就算我手边不宽裕,我娘也少不了零花钱。
找她们送我和崔碧城出宫,我娘放心,可我就纳闷了。
崔碧城翘着那只被狠狠绑住的腿,然后开始自己换太监衣服,我一拉我娘的袖子,让她跟我到一边。
“娘,你这是让我和崔碧城亡命天涯,这没灾没难的,你不觉得你太可笑了吗?”
“龟儿子,你懂个屁!”我娘瞪了我一眼,“老娘早就跟你说过,大正宫的那把椅子没你的份儿,你别妄想!”
“谁想了?我可是大皇子,堂堂的亲王,就算做不成皇上,我也不能当逃犯啊!再说,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照你这个想法,我和崔碧城就得逃到外海,或者直接到邻国封国去,不然躲哪儿都不成。我这辈子没准儿就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亲娘啊,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回事儿吧。”
我娘拉过我的手,用力攥了一把,“儿子,娘也不愿意这样。可娘真的不能说太多。这么说吧,你只要跟娘说一句实话,你愿不愿意跟,……跟太子在一起?”
我,“……”
我的舌头打结,过了一会儿,我摇头。
然后说,“我跟他说清楚了,他放手了。”
我娘冷笑说,“你不懂,他不会放手的,永远都不会。娘只能为你做最坏的打算,你只有远走高飞。”
我,“……”
这个事情我不能和她争辩,于是我又说,“还尹绮罗。我和崔碧城这么一走,她怎么办?我王府里还有那些跟着混饭吃的歪瓜劣枣们,他们怎么办。娘,我又不是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总得容我几天,料理一下呗。”
我娘低头,从腰间卸东西,说,“现在顾不上他们。尹姑娘爹是封疆大吏,不谋逆,不拥兵自重,太子不会伤了她。至于你王府的那些人,我会照顾。”
“娘,至少告诉她一声。她爹原先给她定了个人家,结果那家的儿子一落地就死了,她爹让她守了十几年,这次这事一出,她爹不定又要干出什么傻事。”
我娘点头,“她的事你别管了,有娘在,不会委屈她的。”
然后又说,“承子,来,拿着这把薄刀,放在鞋子里面,一会儿你们出门的时候可能要搜身,防的是有人偷偷把宫里的好东西弄出宫门卖钱。这把薄刀是娘的旧物,给你带在身上,一来是个念想,再来也可以用来防身。”
我接过我娘递过来的那把小巧的薄刀——
一把刀,长约一寸半,薄如蝉翼。我娘手指拿着的地方是用细蚕丝缠绕刀背,也许是她经常拿出来摩挲,那些地方有些已经旧了,颜色都褪了,露出刀背上一排细细的锯齿,像野狼的牙。
这是……
这是凤化二十年之前缇骑的割喉刀!
“娘!”我惊叫,“你怎么有这个东西!”
我娘正要说什么,外面的金子和银票已经进入寿春宫的正殿,其中金子说,“娘娘,快一些,不然来不及了。禁宫大门秘密换防,原先的近卫军都不让用了,换上来的人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不知道是哪来的。”
我娘不再对我说话,她把刀给了金子,连忙说,“快,你给大殿下换衣服。这把刀给他放在鞋里面。”
那边崔碧城已经换好衣服了,因为他的腿现在还没好,怎么也不能把林若谦给他绑的木头拆了,不然他以后连瘸子都当不了,该瘫了。
金子想了个法子,他用红花汁水往老崔的嘴角边,眼角边都抹了抹,然后又把他的衣服撕扯了一番,要不是金子和我娘一样的年纪,老崔非不要命的大喊’非礼‘不可。金子又把红花汁水给老崔的衣服上泼了泼,让他躺在地上,装成一个鞭挞晕死过去的太监。
后宫里面人杀人,暗地里死的人海了去了,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好奇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不是杀人的人,就是冷漠的人。
金子和银票找个破席子卷了老崔,用绳子随便捆了,架上一个木棍,另外叫了两个强壮一些的年轻太监过来抬着,就向外走。
我现在脑子糊涂到不能再糊涂了。
可我那个平时糊涂的老娘今天却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她的那种杀伐决断的劲让我莫名的想到了我爹。
简直就如出一辙。
离开寿春宫的时候,我回头看着她,她就那么站在宫门边上,双手绞扭着绣着樱桃花的手绢,我心中一热,向抱抱她,就停步转身又回去,可是我娘看了我一眼,抹身进去,让人把寿春宫的大门轻轻的关上。
我眼前只有两扇闭死的宫门,和朱墙、黑色的琉璃瓦,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显出厚重的黑色。瓦片上有夜深滋生的露水,铺了一片,闪动着莹润的光泽。
一到玄武门,守军就把我们拦住了。
照例盘问,哪个宫门的,这个时候出门,有没有腰牌,出宫是奉命办差,那么奉谁的命,办什么差?
金子一一回答。
她拿出自己的腰牌递给守军,那个守军一看腰牌,连连行礼,还说,“原来是裴贵妃景湘宫的姑姑。那么您这次出宫可是奉了裴贵妃的命令?”
这个时候银票向前,手心中窝着一个金饼蹭到守军的袖筒旁边,那人会意,把金子接了过去。
银票笑了一下,圆脸小眼眯眯的,很人心生喜感。
“守军大哥,请您和弟兄们喝茶,我们的事情,您不问,好不好?”
那个守军打量了一下我,黑灯瞎火,相比他也看不真切,然后他慢慢走过来,掀开盖在崔碧城身上的席子,相比看到一个七窍流血的死太监,赶忙放下席子角。
他到真的什么都不问了,想是见多了后宫的主子们私刑打死奴才,怕麻烦,半夜三更毁尸灭迹的行径,所以见怪不怪了。
他这才过来,对银票他们说,“你们去吧。”
守军一抬手,那边喊了一声,“放行!”
玄武门就在夜色中缓缓打开。
我们慢慢离开。我心中不禁乱想,原来,今天就是我彻底离开大正宫,彻底离开这个刻骨压抑,却纠缠了我一生爱恨情仇的地方吗?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是祈王承怡,一辈子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冉庄乡下农家子弟吗?
怎么感觉那么不对劲呢?
到了外面,金子轻轻说,“大殿下,先走个一年半载的,不要急着回来,娘娘会找你们的。”
我点头。
宫门外面居然有两匹马,我把崔碧城从席子里面拆出来,他蹦跳着,挽着缰绳上马,我把我娘给的银子揣在怀中也翻身上马,刚对金子银票他们说,“看这天色雍京南门快开了,我们过去刚好出城,你们回吧。”
金子银票就要回宫,忽然周围爆发了狂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以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从禁宫中狂狷而来!巍峨的玄武门巨门被爆然拉开,森然的兵器和狂暴的快马踩踏大正宫青石砖面的声音在使原本迷蒙的夏夜透出一种彻骨的寒冷。
那是死亡的气息。
“糟糕!快走!”
银票抽出袖中的匕首,冲着我的马屁股一扎,那匹马惊了,狂躁的一声长嘶,前蹄翻动,几乎从地面上直直的站了起来,接着牟然落地,散开四蹄,像离弦的利箭一般冲了出去!崔碧城连忙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紧随我身后。
这个时候正是所有人熟睡的时辰。
除了半夜撒癔症的,就连吃多了撑着的,喝花酒的,早起遛狗的都窝在被子挺尸,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从大正宫到雍京南门不过半个时辰,我和崔碧城快马疾驰,刚到城门的时候,雍京南门正在慢慢敞开,我伸手掏出怀中的私藏的兵部勘合,只在守军面前一晃,那些人根本不敢上前,还连忙着帮我用大木头杵开大门,让我和崔碧城狂奔而去。
老崔骑术比我强,就是他现在瘸了一条腿,所以超不过我,可即使这样,他都不曾落在我一匹马的距离。终于出城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崔碧城,本来想跟他打个眼色,等过了这一块,我们赶紧下马换衣服,把自己抹的灰头土脸的,装成农民走会冉庄,结果看到了从玄武门追出来的近卫军似乎已经到城门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出来,我用手势告诉崔碧城,不能停,要再快马加鞭的时候,一道巨大的飞箭冲着崔碧城破空而出!
这种箭长近乎十二尺,用一种轱辘带动的车架发出,这根本就不是射人的兵器,这是在攻城略地的时候射透城墙跟用的。据说这样一枚利箭可以直透城墙,把四个兵士穿成串,钉死在城转上。
我想要让他躲闪已经为时已晚,马嘶声凄厉的叫起来的时候,我几乎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完了,完了,崔碧城老命休矣!
我差点心疼死。
……
忽然,就听见一句冉庄的土话拔地而起,“娘嘞了个逼的,摔死你爷爷嘞!”
我一睁眼,就看见崔碧城从已经被一箭击碎的马匹旁边轱辘了出来,原本他就已经’七窍流血‘了,现在更是全身狼藉了。
我勒住马,愣怔的看了他老半天,这次长长出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嘟囔,“这都怎么档子事儿啊……”
这个时候,从城门那边慢慢走过了一匹匈奴骏马,上面坐着一个人,我手搭凉棚一看,别说,还是个熟人。
“裴檀?裴侯爷?!——你什么时候回雍京了?”
裴檀一勒马,气定神闲的,根本就没有差点杀了人的慌张。
我指着他,又指了指爬在地上的崔碧城,“你干嘛啊,有什么事不能明面说,非要下死手,你有病啊。”
“王爷。皇命在身,恕不能下马行礼。”
裴檀冲着我抱了一下拳。
“你想干嘛?”
“王爷,请您跟臣回去。另外,崔碧城崔掌柜牵扯巨案,暂不能离开雍京。”
我下马扶起来崔碧城,把我带着的干净衣服给他,让他先擦脸换衣服,我这才对着裴檀说,“我没想怎么着,我舅舅的七七到了,崔碧城和我要回一趟老家祭奠一番,过三天就回来。”
裴檀没说话。
我咬了咬牙,又恬不知耻的来了一句,“我跟太子说过,你去问问他,他知道。”
裴檀居然不为所动,他只是冷淡的说,“王爷,跟臣回去。”
我一看,知道他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也不再多说话,我料想他敢射杀崔碧城的马,未必就敢射杀我的马,我扶着崔碧城上了马,自己对裴檀说,“反正我要回冉庄,有本事就你杀了我,没本事就让我走。”
谁想到,我手挽缰绳,刚上马,裴檀说了一句,我立马就僵了。
他说,“王爷,崔贵妃已经被削去封号,下了牢狱了。王爷,您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我一惊,“你说什么?我娘怎么着?”
裴檀纵马过来,说了一句我不可能拒绝的话,“祈王爷,跟我回雍京。崔贵妃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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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和裴檀就像鸡和黄鼠狼的关系,是天生的八字不合。他像一只逮住兔子的猎犬,押着我和崔碧城回雍京。他弄了一辆车,崔碧城现在是个瘸子,已经骑不了马。
我牵着我的马,裴檀在后面跟着。
我忽然问他,“老裴,你什么属相的?”
他看了我一年,“在下是乙亥年生人。”
“哦……”我点了点头,“原来你是属猪的,啧啧,不像啊。我一直寻思着你是属……那个啥的……”
我本来想说他属水鱼的,后来一想,十二属相没这个,也就算了。他的脸好像让人用糨糊糊住了,僵的,也不说话。
“老裴,你说咱俩怎么就是八字不合呢?你说说,太子每次一不高兴,就发你出来,我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潮的,估计昨天夜里也是一晚上没谁,就跟那只窝在树垛边上的狗一样,专门逮无辜的兔子。瞧您大老远的从边关赶过来,上峰一定给了你不少赏钱吧。”
“祈王爷。”裴檀忽而冷然道,“玄武门到了。”
我抬头,眯缝着眼睛望着玄武门上直耸云端的吉祥兽,滚鞍下马。我把双手伸到裴檀面前,“怎么着,别客气了,该扛的该戴的,像什么铁枷重锁的,就给我弄上吧。”
裴檀只是接过我手中的辔声,让人把马牵走,我看着他,他略微弯身,伸手指路,“王爷,请吧。”
可就在我和他错身的时候,他忽然耳语,“王爷,这次的事情和太子无关。”
我一愣,扭头看着他。
他则冷笑一声,冲着我来了一句,“大殿下,您的嗓子好的可够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压根就没事儿呢。”
我摸了摸鼻子,心说,我嗓子伤是伤了,还不至于说不出话。那个时候林若谦说我伤了,让我好好保养,我就顺坡下驴,又赶上内阁把我架过去冲门面,虽然把楚蔷生也拉下来给我当垫背的,可我还是不敢涉足太深,所以就装作不能说话,我这个没实权的王爷,少说话总比说多了强。
裴檀认识路,他把我和崔碧城从玄武门一直带到麒麟殿。
一进门,我就感觉气氛有些诡异。
太子不在。
皇后和杜贵妃浓妆朝服,一人一把椅子,坐在正殿,我娘也在,不过她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素衣,坐在下手,周围环绕的人都穿着近卫军的服色,不过看着都眼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刚跟着裴檀抬腿进门,麒麟殿的大门在我背后咣当关闭,落锁,崔碧城被挡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