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放任不管的结果,竟是暗涌无声的淹没。
胶着在后背的视线被隔绝在门外,心头的悸动才稍微平息下来。
定定心神,吴文宇背靠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才拖着双腿走到床边,浑身失力般倒栽下去。身体接触到柔软厚实的床垫,一种被环抱被包裹的错觉油然而生,仿佛与记忆里的某种感触交错重叠,让人只想紧紧依偎。
难得能有的安全感让吴文宇不自禁放松,挪动身体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卧着,轻轻闭上眼,任由纷乱的思绪像野马撒欢一样在脑中奔跑跳跃。
罗希说得没错,他是喜欢林吾诚。
然而,对吴文宇来说,这倒不像是一种戳穿,一种心里隐藏最深的秘密被暴露,被说破。
而是一种点醒,一种指引。
倘若没有罗希的总结,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这大半年来浮浮沉沉、混混沌沌的心思情绪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当然,他绝对不会有半分感谢的意思。
从看见那一幕的那刻起,吴文宇就发现自己变得很奇怪。
刚开始是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出在门口看到的场景。过了几天,这个现象好转了,却并不是消失,而是转移到了梦里。
整整一个月,吴文宇的梦中无一例外都是赤身裸体的林吾诚和一个雌伏在他身下的少年。然后,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无一例外地梦遗。
起初,梦中的少年还是他在门口看到的那个。可一天天下来,少年的面目竟日益变得模糊,只有那一声声娇媚的呻吟还能听得清楚。直到有一天,少年的嗓音莫名透出些许熟悉的味道,吴文宇才猛然从梦中惊醒。
一夜无眠之后,那个梦就渐渐隐匿了。
可那个声音却从未消失,梦魇一样纠缠追逐,让吴文宇好长一段时间都睡不安稳,常常在午夜惊醒,然后下意识地去探自己的腿根。
从此,吴文宇就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整个人变得奇奇怪怪。
至于如何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吴文宇就想撇撇嘴角大骂一句——真他妈的少根筋,连二百五都不如!
于是一整个冬天,为了不让灵敏如豹子的林吾诚察觉自己的异常,吴文宇只好秉承一贯少言寡语的原则,小心翼翼地过活。心则像是被东风挟裹到了泰晤士河畔,大片大片的雾霭逡巡不散,难得见到一方晴朗的天空,让心脏一阵紧接着一阵的抑郁,严重的时候,甚至可以感觉到胃部也在跟着抽动。
就在心头的阴霾渐渐堆积,堪堪就要撑破心房的时候,终于迎来了百雪消融的春天。关系缓和,因为紧张的备考,他便没再去深思自己的奇怪,反而微微欣喜着重新变得融洽亲密的气氛。
想顺其自然,想把所有的疑虑都交给时间。
却不被允许。
一个多月过去,吴文宇仍然能够清晰地记起,听到“初恋情人”的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
第一秒是一阵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林吾诚说了什么;
第二秒是一阵空洞,愣愣地有些不能接受;
第三秒才是一阵颤抖,猛烈如八级地震,天塌地陷之后便是满地划痕交错的碎片;
然后——
第四秒,苦涩;
第五秒,嫉妒;
第六秒,失落;
一直到第七秒,才能收拾好纷繁芜杂的情绪,强抑住翻滚如沸水的心潮,开口说话。
于是,第二次见到罗希,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所有的冷静、漠然、沉稳、看好戏的心态和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之后,又在如被心魔驱使的情形下,信誓旦旦地教育了林吾诚一顿。
再之后,便是一阵没来由的轻松。
再之后,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自己的动机,日子就呼啦啦一下跳到了五月底,他要高考了。
即使自信满满,即使S大闭着眼睛也是手到擒来,也难免有些紧张焦虑,自觉不自觉还是凝聚了全副心神,对于林吾诚若有若无的回避,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在意。
或者说,下意识地不想去在意,怕得出一些叫人承受不起的结论。
然而,就在今天,本就处于坍塌边缘的生活终于被逼迫到了极致,以一种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方式爆发了,一举惊醒梦中人。
随着罗希一步步进逼的话语,两个词在眼前闪烁着浮现,刹那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欲望。嫉妒。
——还能说明什么。
天天都生活在两者的包围中,却要等人提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吴文宇翻了个身,对着高高的天花板露出个自嘲的笑容。然后闭闭眼,一个挺身从床上弹起,强迫自己甩开纷乱如麻的思绪,坐到书桌前。
沉闷着,沉闷着,漫长如第四纪大冰期的一个星期终于过去了,今天就是2008年6月7日,全国高考的第一天。
安阳高中。
校门外,翘了班的林吾诚把Jaguar停在一处树荫下,少见地感到坐立难安。下车走了几圈,还是无法排解心头莫名的烦躁,只好无奈地点了根烟,半倚在车门上,一边听着初夏的蝉鸣,一边百无聊赖地吐着烟圈。
教室里,作文写到大半,吴文宇觉得脖子有些酸,眼睛也有些涩,不由抬头去看窗外,想调节调节。视线却就此定格。然后,凝固着再也挪不开,并且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描画起林吾诚满脸无奈又无趣的表情。
时间一分分无声淌过,而后在一阵尖锐急促的铃声中,骤然停顿。
吸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灭,林吾诚抬头看向教学楼的方向。
与此同时,被唤醒的吴文宇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尚未填满的小方格子,无力地牵牵嘴角,漫不经心地开始收拾东西。
远远地落在人潮之后,看到林吾诚靠坐在车上张望着寻找他的身影,神情不掩焦急,吴文宇皱皱眉,心里一片不知是苦涩还是欣喜的茫然,隐约又有些难言的悲伤。
正如胸中难言的感情。
说出来是什么后果,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
只有一件事他能肯定——他绝对,永远,都不想离开这个家。
所以,只能像罗希提醒的那样,一言不发地跟着林吾诚上车,在学校附近找了家西餐厅吃了份半生不熟的牛排,然后回学校,等待下一场考试。
下车前想了又想,眼看学生们一群群推搡着涌入校门,吴文宇还是决定开口。
“我说,你下午能不能不跟这儿杵着了?”
应该是微带着些请求意味的话语,却被吴文宇说出了十足十的命令口气,听得林吾诚大为不爽,脱口就问:“为什么?”
“碍眼。”
“你小子不好好考试,看我干什么?”
“关你鸟事。”
被问中心事,吴文宇当即就是一阵心虚,没好气地甩出一句话就开门下车,混入了拥挤的学生队伍。看着吴文宇略显气闷的背影,林吾诚微微眯起眸子,露出意味深长的沉思表情。
开考前十分钟,天空突然阴沉起来,成群结队的乌云从四面八方集结到S市上空,眨眼间,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声声闷响。
许多学生都一反考场上的面无表情,纷纷挂起热情洋溢的笑容,欣喜着夏天的完全到来。吴文宇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一张又一张鲜活生动的脸庞,不自在地皱皱眉,忍了又忍才没向窗外看去。
无端有些害怕。
既怕看得到,又怕看不到。
下午考的是数学,吴文宇的强项。
咬紧了嘴唇抑制住想要抬头的冲动,听着窗外越发密集响亮的雨声,吴文宇告诫自己认真做题。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一条抛物线在眼里晃出三四个影子,一道证明题,也要把题目看上五六遍才能理出思路。
烦躁的情绪如毒气一般扩散开来,让人生出一种窒息的恐惧。
发狠地在草稿纸上重重一划,吴文宇果断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不在。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那个伟岸宽厚的的身影,也没有那抹潜伏如猎豹的靛青色。
明明就是自己的要求,失落无望的情绪还是瞬间占据了思维,让吴文宇愣愣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只等听见监考老师不是很乐意地提醒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吴文宇才无力地撤回视线,空洞着一双眼睛,对着整页整页空白的试卷运笔如飞,终于赶在铃声响起之前完成了最后一道题,然后收拾好东西冲出教室。
外面,雨依旧下着,大如瓢泼。
正想把装文具的袋子顶在头上冲进雨里,刚刚打开的手机蓦然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林吾诚。
“喂——”
“你在哪儿?”
“一楼楼梯口。”
“站在那儿别动,我过来接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在滂沱大雨中泛着三月暖阳一般的热度,温润,柔顺,让烦躁的心不自觉一阵舒适。吴文宇一愣,想都没去想林吾诚怎么进得来,就乖乖站在了原地。
大约两分钟后,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站在了吴文宇面前。
皱皱眉,想要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男人突然摘下帽子,以左手还拿着伞的滑稽姿势弯腰行了一礼,语带戏谑地说:“尊敬的王子殿下,天降大雨,让您最忠诚的骑士护送您出城吧!”
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心里温暖到想咧嘴一笑,脸上却冰冷如霜降之夜,一把夺过林吾诚手里的伞,嫌弃地丢下一句“回去查查字典看丢人两个字怎么写”,就撑着伞迈下台阶,破雨而去。
身后,林吾诚无趣地摸摸下巴,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还是没停。不仅没停,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同样的,远远的校门外,还是没有林吾诚的影子。
一边猜测着究竟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带着几丝反感的拒绝,一边神思恍惚地看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心头的烦躁和抑郁霎时膨胀到极点,时不时就要抬头看窗外一眼。
看不到想看的,就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对着试卷一脸苦大仇深。
直到考试结束,被阵阵欢呼呐喊唤醒混沌的思维,吴文宇才省及自己的低迷沉陷,对着快要被盯出两个窟窿的课桌无力一笑,转身留给安阳一个冷酷决然的背影。
第二天,天微微放晴,偶尔露出一小块蓝丝绒般纯洁透明的天空。然而,大部分天空还是被阴云盘踞,黑沉沉如暗夜一片。
就像吴文宇的心情。
考完最后一场,已经忍到极限的林吾诚再也忍不下去,一边开车,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他考得怎么样。
心里一阵苦笑,吴文宇撇撇嘴,不动声色地说自己也不太清楚,还是要等成绩出来。然后就见林吾诚歪起嘴角露出一个痞笑,自信满满地说他林吾诚的弟弟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高考打倒,并许诺八月份带他去看奥运会。
吴文宇没说什么,无力地偏头看着窗外刷刷的雨线,脑中一片惶然。
这么一惶然,又到了月末,高考成绩出炉了。
鉴于考试那两天的状态,吴文宇根本就不指望自己能考多好,甚至不觉得能发挥出平时百分之七十的水平。
当然,他也不需要考得多好。
然而,结果却大出他的意料,不仅莫名其妙成了安阳的理科状元,就连那来不及收尾的作文,也被众多老师评为“结束得恰到好处,引人深思,回味无穷”。
吴文宇只觉得无比地讽刺,林吾诚却被高兴坏了。
于是,填报志愿的时候,互不相让的兄弟俩再也僵持不下去,吵吵嚷嚷地打破了高考以来无故的沉闷。
“我再说最后一遍,你要是没聋就给我听好了,我就是要上S大,不上别的学校,休想改变我的决定。”
“死小子,当谁乐意管你似的,我这还不是为你好!”
“要真是为我好,就闭上你的鸟嘴,让我清静清静。”
面对吴文宇的固执,林吾诚只能一阵无奈,牵牵嘴角,有些无力地问:“你到底是为什么非要留在S市,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吴文宇脸上不经意闪过一丝阴影,林吾诚看在眼里就觉得可疑,于是带了些试探意味地说:“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再也不提这件事。”
果然,吴文宇应声回头,直直看向林吾诚,漆黑的瞳孔瞬间紧缩。然后,半勾起嘴角露出个邪气十足的笑容,故意显出些许无奈。
“成交。既然你肯这么退让,我就告诉你。”
第十六章:可不可以不勇敢
“但是,不是今天。”
看到林吾诚的眼神随着他刚刚的话骤然一亮,吴文宇挑挑眉,露出一副又似嘲笑又似得逞的神情,信手翻着厚厚的招生信息,不紧不慢地吐出六个字。
——他妈的,又被这个死小子给忽悠了!
咬牙忍住掀桌拍板的冲动,林吾诚习惯性地摸摸下巴,摆出满脸的期待,龇牙咧嘴地说:“随时恭候您的解答,尊敬的王子殿下。当然,最好是能在一周之内。”
说完,痞里痞气地弯腰行了一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看着书房的门在眼前缓缓合上,吴文宇一把丢开手里的招生信息,关掉正在浏览的高校网页,然后打开CS大开杀戒。
吴文宇很烦躁,非常烦躁。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居然会那么大义凛然地说好,真他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幸亏下一秒就醒悟过来,机巧地改了口,暂时稳住了局势。
可七天之后又要怎么办?
看林吾诚的神态,时间一到,就算他誓死不开口,他也会想办法让他说出来。
——他妈的,说什么说!
完完全全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
说不想离开这个家,怕是当场就要被嘲笑得体无完肤,然后用你永远都是我弟弟、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的借口把他支得更远。可若是说出那两个字,又怕是立即就要被赶出去,东西都不给时间收拾。
因为,林吾诚是真的拿他当弟弟看。
而他,却对他抱着这种异样而又不堪的心思。若说出来,不仅是对林吾诚和林家二老的辜负与残忍,也是给自己断了后路。
所以,他不敢。
生平第一次,吴文宇没有对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反而希望在前一刻,自己没那么冲动,没那么勇敢。
比之爱情,他深知自己更需要的是一个温暖恒久的家。
因为放了假,再没有学习的压力,吴文宇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去一次体育馆,被林吾诚追问成绩和志愿问得烦了,甚至每天下午都要去练上几个小时,用大量的训练和一身又一身的汗水来宣泄心中的烦躁焦虑。
心里又添又堵,出拳的力度不自觉就大了些,几乎是招招狠厉歹毒,使得很多学员都不愿再与他对练。
廖樊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吴文宇的焦躁,但既然林吾诚把他送过来了,他就要全权负责。另外,万一吴文宇拿捏不好轻重,打伤了其他学员也不好。
犹豫了好几天,还是决定去问问。
至于时机,则挑在了吴文宇与他对打到下了课还不想停下来,其他学员纷纷离开之后。
扫视一眼教室,确定只剩下他和吴文宇两个人之后,廖樊一把抓住吴文宇迎面袭来的拳头,话里有些劝说的意味,“好了,你已经练得够久了,休息休息就回家吧,你哥可还等着你吃饭呢!”
“他?等我吃饭——”
轻易就被制住,有些气馁地收回拳头,想针对廖樊的最后一句话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微微撇着嘴说,“我还没练够呢,大叔你再辛苦一下。”
习惯了吴文宇偶尔冒出来的奇异称呼,知道那并未带着恶意,廖樊只是笑笑,露出两颗闪亮的门牙。
“你的练习量已经够大了,再练下去只怕会拉伤肌肉。再说了,你最近进步很大,不管是出拳的速度还是力度,都已经是后来居上了,超过其他学生很多,总该给他们留点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