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流光溢彩的绚丽夜色。国色天香的霓虹照亮天空的一角,好像给幸福街戴上了光做的珠串,汽车一辆辆在夜色中飞驰而过,不时有灯光在窗前掠过。
他的笑容在反射着彩光的夜色中,凄凉又明亮。
“你不知道有家人是多幸运。”阿敏握住程浩的手,轻柔的语气中竟带上了一点期盼。
一股莫名的哀戚与甜蜜同时在程浩心头升起。
他突然说:“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阿敏一时没反映过来,圆睁着双眼看着他。
这句话一出口,程浩似乎找到了方向,不再忐忑犹疑。
他带着如释重负地表情说:“我爸可凶了,到时候你帮我劝着点儿。”
阿敏缓过神来,笑容闪着熠熠的光辉,“我还以为你什么人都不怕呢?”
“我就怕我爸。从小就怕。越怕越和他对着干,嘴上硬气,其实怕得腿肚子都转筋了。”
阿敏咯咯地笑,小脸都笑红了。
程浩又开始讲以前的事。这一次却是带着轻松愉快心情。
他知道,是那些晶莹剔透的快乐时光的结晶,突然从记忆深处的沉睡中觉醒,如同一阵清新的风拂面而过,吹动心底深处芳香馥郁的空气,使它复苏,焕发生气。
28、回家
阿敏从小到大没坐过火车,一路坐着,不但不觉得累,还特别兴奋。一整天趴在车窗前看风景,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指着给程浩看,问东问西,不知疲倦似的。
程浩架不住这个好奇宝宝,忍不住说了一句:“看你兴奋成这样,没有坐过火车啊?”
阿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只坐过长途汽车。”
程浩愣了一下,想起他是个苦孩子,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安慰着说:“以后有机会我们坐飞机。”
阿敏回过头对他温柔地微笑说:“等我多攒点钱,我们去远点的地方。”
到了C城,两人直奔程浩家去。快到家的时候,程浩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疑。所谓近乡情怯就是这种感觉。
阿敏歪着头看他,悄悄问:“你害怕了?”
程浩深吸口气说:“这么多年没回来,都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还真有点儿怕。”
“大不了一开门你就跪下,保管他们想发火也发不出来。”
“亏你想得出来。”
“真的,你就说几句好话,扛着被他们打两下,一定不会有事。”阿敏认真地说着,拉住程的手。
程浩用力握握那比他小的手,自己鼓劲说:“好,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反正就那么一下,我上!”
阿敏咯咯地笑,说:“你这是什么比喻。”
“这回家就跟砍我脖子似的。”
说着已经到了程浩家门口。程浩抬头看看天,做了个深呼吸,才抬手按门铃。
程浩感觉等了一个世纪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和程浩六、七分像。
她呆呆地望着程浩,不敢相信地问:“阿浩?”
程浩鼻子有点酸,低低叫了一声:“姐!”
程浩姐醒过神似的冲屋里大叫:“妈!妈!你快来看呀!阿浩回来了!”
不一会儿,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从屋里小跑着出来。
“妈!我回来看您了!”
程浩妈一下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你这死孩子,总算知道回来了……我还当要到闭眼那天才能见到你……”说着眼泪流下来。
程浩红着眼睛说:“对不起,妈!是儿子不孝。”
“我们不要你怎么孝顺,只要你心里有这个家。”程浩妈哭着说。
程浩流着泪一个劲说“对不起”。
程浩姐在旁边抹眼泪。阿敏在旁边看着,心里也酸酸的。
好不容易一家子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来,程浩和阿敏被拉进家门。程浩家不大,朴素,干净,虽然不奢华却很有家的味道。阿敏马上就喜欢上这里,觉得自己心里的家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他真没想到,以程浩以前在道上的名声,家会简单成这样。看来他家的人一点没沾过他的光。
程浩向家里人介绍阿敏。阿敏甜甜地叫程浩妈“阿姨”,叫程浩姐“姐姐”。两女人见他清清秀秀,有礼貌,特别招人疼,想着程浩从不带朋友回家,这次大老远带他回来肯定是关系好的兄弟,所以对他格外热情。
程浩妈拉着程浩不放,问他这些年的生活。程浩姐到厨房做饭,阿敏跟着进来帮忙。
他撸起袖子放水洗菜,笑着说:“姐姐,我帮你吧。”
程浩姐忙说:“不用,你出去和他们聊天,我一个人就行了。”
程浩在外面叫:“姐,你让他做。在家都是他做饭。”
程浩姐埋怨说:“他是客人。怎么能让客人动手?”
“别跟他客气,他是我兄弟,不是外人。”
“哎,这个阿浩,哪有这么招待客人的?”
“姐,浩哥说的对,我不是外人。您跟我客气,我还不习惯。”
程浩妈悄悄问起阿敏。程浩只捡阿敏家里的事说了,没说他做过MB的事。程浩妈听后,同情心大起,对阿敏更亲热了,把阿敏感动得不行。
晚饭做得全是程浩喜欢吃的菜。程浩没想到自己出去这么久,家里人还记得自己的口味,心里酸酸甜甜的,直往眼里冒泡泡。
这一晚,四个人坐在一起吃吃聊聊,哭哭笑笑,气氛亲密融洽。
晚上程浩和阿敏睡一间屋,两个人都睡不着。
程浩瞪着天花板想起很多往事,感慨万分。
阿敏小声问:“浩哥,睡不着啊?”
“嗯。”
“是不是回到家,心情激动?”
“是啊。这些年,妈老了好多。我姐也憔悴了,都给我那混蛋姐夫气的。她离婚那会儿,我还在监狱里,也没劝过她帮过她。要不是我爸住院,我可能还不会回来。想想,我真他妈混蛋!”
“现在也不晚啊。你以后好好孝顺他们就行了。”
“幸亏不晚。我要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劝我回家。”
阿敏翻个身,望着窗外。今天的月亮格外圆,格外亮,没有霓虹灯的渲染,月光清明澄澈。
“我觉得阿姨和姐姐都特别好。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你混社团坐监狱,人还难那么好,一定是家族遗传。”
“你这么说,好像我家人都是圣人似的。其实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
“浩哥,我没有夸张。你不知有个家是多幸福的事。一家人一起吃饭、看电视多开心。你家给我一种家的感觉,阿姨、姐姐,还有你,都像我的亲人一样。”
程浩说着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手指碰到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程浩柔声问:“怎么哭了?”
阿敏胡乱擦擦眼睛,低下头说:“没有。”
程浩忽然明白了。这孩子在生活的泥潭里一个人挣扎得太久了。他似乎从出生那刻就在体会孤独、寂寞、艰辛、恐惧、寒冷、肮脏、罪恶,甚至是死亡。他没有沉沦,没有愤世嫉俗,没有因为自己的不幸去祸害别人,相反一直在很努力很纯净地活着,用瘦弱的肩膀承担着沉重到足以压垮人的负担。
只是一点点温情和友好就能让他感动。因为他的生活中最缺乏的就是这些美好而温暖的感情。
程浩的目光中禁不住流露出爱怜。如心灵感应般,瞬息间,他对这个男孩有了深刻的理解。
“你就把这里当家好啦。把我们当你的亲人。”
阿敏半天没说话,爬在枕头上一声不吭,只肩膀偶尔动一下。
程浩轻轻摸到他脸上,指尖触到了一片潮湿。他停住,轻声说:“别哭,阿敏。”
程浩把手伸进被子里,有些粗鲁地把他的眼泪擦干净。
“傻瓜……”
有些粗糙的手掌安静地放在阿敏的脸颊上,掌心的暖意覆盖他冰冷的肌肤,依稀驱散了夜的寒意。
他终于撑不住,缓缓睡去,在这个陌生而温暖的“家”里。
29、旧事
回C城的第二天,程浩和阿敏去医院看了程浩爸。
程浩爸这次中风很严重,半边身子不能动,日常生活都要人照料。说话也不清楚,半天才讲出几个词。
在程浩印象里,老爸一直是威严强大。即使是自己在和他对着干的那几年里,父亲的形象也充满威慑力。离开家的前一晚,老爸还把自己打得像孙子一样,而自己除了咬着牙承受以外,心里还是有些本能的惧怕的。
如今老爸又瘦又弱,衰老而无助,程浩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上是心酸还是怜悯。
程浩爸见到程浩,冲他伸出手,嘴里发出些意味不明的词。一双眼睛盯着程浩,眼眶里蓄满泪水。近乎哀肯。
程浩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见他伸着手不肯放下,就慢慢走上前,迟疑地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干瘦的大手用力握紧他。
程浩像是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小的手掌被父亲牵着。那时,这个男人还年轻,非常严肃,和自己不太亲。但是他的手,宽大而温暖,被他牵着的时候自己总是很开心。
老人不停对程浩说话。程浩听不清,弯腰凑到他嘴边。
听见他含含糊糊地说:“出来了……好好的……好好的……”
那一瞬间,程浩不争气地流泪了。
他使劲点头,哽咽地答应:“爸,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再不干那些混事了!”
老人点点头。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
父亲在程浩的记忆中除了一脸严肃,就再也没有其他表情。然而面前这病弱老人的眼泪和微笑,让他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那么多年父子间的芥蒂,终于消融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程浩对阿敏说,他终于能理解阿敏对亲情的执着了。
程浩每天都会到医院伺候老人。喂饭喂水,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他都做。护工一见到他就眉开眼笑的。
程浩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想着要把以前那么多年没尽的孝心都尽了。每次看见老爸含笑的目光时,心里就特别踏实。
有一天,程浩和阿敏从医院出来,路过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时候,程浩突然停住脚步。
阿敏奇怪,刚想问,就见他愣愣地望着一辆车。从车里走下一名时髦女郎。
程浩面色古怪地盯着那女的看。阿敏也跟着仔细打量。
他们离那辆车不远,视线比较清楚。那女的长得很美,不但美而且特别有气质。
阿敏见的美女也挺多——国色天香里最不缺的就是帅哥美女。可是这女的和他见过的风尘女郎都不一样。时尚优雅,透着贵气。
阿敏见程浩看得目不转睛,有点不舒服。但是他乖巧惯了,有不满意也不会出声,只是默默地忍耐。
那女的似乎往他们这边望,程浩猛然闪身到花坛后面。等那女的走进酒店,他才阴着脸出来。
阿敏见他脸色不好,本来想问他的话都咽回肚里。
还是程浩主动说:“我刚才看见以前的女朋友了。”
阿敏瞪大眼睛“啊”了一声。难怪了。难怪浩哥会看得那么出神,却还要躲着。也难怪他不交女朋友,和那女的一比,现在他身边的女人全是庸脂俗粉。
听说浩哥只交过一个女朋友,那么这个算是初恋了。这么一想,阿敏心里开始咕咕冒酸水,又嫉妒又自卑。
程浩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知道她看见我没有?”
阿敏觉得他这句话语气奇怪,小心地问:“你不想见她?”
“见她干嘛?这么多年了……她过她的,我过我的,何必找麻烦。”
听他这么说,阿敏觉得好受一些。傻呼呼地笑起来。
程浩不想找麻烦,可是有人想找他麻烦。
程浩回来没几天,接到阿虎——程浩以前的兄弟、现任青龙帮帮主的电话。
程浩知道蛇头会把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阿虎,所以接到电话时,也不觉得奇怪。
阿虎把程浩约到以前青龙帮经常集会的地方。
那幢三层楼的砖房在周围高楼大厦的包围下,显得破旧不堪。可是这里是青龙帮发迹的地方,灰扑扑的墙面暗藏着这个帮派的发家史,让程浩看了颇有些感慨。
小楼里站着十多个穿黑西装的大汉,面色阴冷,目光凶狠,渗透着无形的威压。
程浩平静地走进去,看都不看这些人。但是当他走过时,每一个人都从这个衣着普通的男人身上感到一种强大的气势,没有威胁性,却让人透不过气来。
程浩走进以前的会议室——那里已经被改造得很现代化。阿虎背对门站着,听见他进来,转过身笑着伸出手向他走过来。
程浩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拥抱。
阿虎的手臂僵在空中,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程浩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找我有事么?如果是劝我回来就免谈了。我跟蛇头说得很清楚,谁劝我都没用。”
阿虎慢慢地垂下手,难过地问:“我想看看你都不行吗?”
程浩唇边噙着一抹讥笑,略带讥讽地说:“我的情况你不是都清楚吗?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有什么可看的?”
阿虎低声说:“你还在恨我。”语调中含着无奈和一丝凄凉。
程浩听他这么说,心中一软,语气缓和一些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那我想请你喝杯茶,叙叙旧,可以吗?”
站在面前的青年,身穿阿玛尼西服,仪表堂堂,高大冷峻。这些年一帮之主的历练早已让他脱去青涩和鲁莽,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应有的气度和威严。
然而就在刚才,他恳请自己陪他喝茶叙旧,那种殷勤恳切的态度哪里像一个社团的领头人,似乎又回到八、九年前,那个跟着自己混的小弟。
心中的怨怼是放不下,可是同样放不下的还有情义。
程浩没在和阿虎争锋相对,沉默地坐到沙发上。阿虎见他愿意和自己坐下谈,心中大喜,忙亲自冲了杯咖啡端给他。
程浩看着咖啡淡淡地笑说:“没想到你也喝咖啡。静雪的影响还真不小。”
阿虎脸色白了几分,正在想说辞,程浩已经转移话题。
两人聊着聊着,过去的感觉又回来了几分。
阿虎见他没有先前那么抗拒,松了一口气。
他问起程浩的家人。程浩和他讲了父亲的病。他忙问要不要派人去帮忙。刚说完就感到程浩锐利的目光射过来。
程浩沈声说:“我坐了七年牢,欠你和社团的都还完了。你如果为了让我回来帮你,去打我家人的主意,别怪我翻脸。”语调中的尖锐象冰冷的刀锋一般!人。
阿虎声音涩然地回答:“浩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心想帮你。你就那么不信任我?”
“发生了那些事,你还值得我信任吗?”异常冷冽的声音将空气都冻结起来。
阿虎低下头,半天才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你!”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笼罩下来。
程浩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一声,再一次转移话题:“我那天看见静雪,还是老样子,一点不像当妈的人。你们的孩子上学了吧?”
阿虎抬起头满脸悲哀,这悲哀里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们没有孩子……有过一个,是在你坐牢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