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监护终于连好了,我匆匆扫了一眼屏幕,血氧82%,心率120次分,频发室早,血压8050mmHg。
“氧气呢?”
徐肖雅终于连好氧气,扯了面罩扣上,血氧略微上升了一些,不多。
她固定好面罩,抬头盯着我看,仿佛在问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茫然地盯着显示屏,看着那些突然涌出的、宽大畸形的波形,只觉得那像是一排排巨浪,顷刻间就能把齐悦吞没。
“利多卡因……”不行,不行,我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可能会死……齐悦,他可能会死。
“血采完了?”我偏过头去,暂时不去看那个充满不祥的屏幕,不去想下一秒他就可能突然出现室颤,
而后猝死。
护士手拿着一排试管,冲我点点头。“尿也要么?”
“要。”
“可是……”
我几乎要暴怒了:“你就不会下个尿管?”
她咬了咬嘴唇,转身去找导尿包。我拦住她,拽过一根导尿管,简单消毒就插了进去。
谁关心他会不会尿路感染。
他有可能会死。
就在几个月前,我在前往新驹的火车上,也给他插过一次尿管。那时他会发怒、会羞怯,会用那么锐利的眼神瞪着我——可现在他却随时可能死去。
不,不是的……
样品被飞快地送走了,检验科加急,大概十几分钟即可出结果。血氧升到了90%,血压略有提升,室早仍然频发。
除了快速静点的一袋生理盐水,我还什么都没给他……我什么都不敢给他。徐肖雅焦躁地问我:“室早怎么办?”
“他利多卡因过敏么?”我问她。
她茫然地看着我。
齐悦……
他有没有基础疾病,有没有过敏史……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他一起工作了几个月,然而关于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人人都喜欢他,人人都信任他,然而关于他的事,谁都不知道。
“再等等……”我说道,感觉到自己的舌尖发僵。不能这样等下去,必须尽早纠正心律失常。可是……
如果我错了,他会死。
“徐肖雅,你能不能帮我打电话,叫景琛来?”
她闻言惊愕地看着我。
“跟他说一下情况,就说我叫他马上过来。”我的手在口袋里打滑,几乎握不住手机。
她虽然惊讶,却还是照做了。在等待检查结果回报的时间里,我给齐悦做了床头心电。
结果与模拟心电相同,但我没有关掉心电图机,就真么一直开着,任由纸带堆积了一地。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不敢关掉它。
景琛赶来时,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回报。严重的离子紊乱,血钾、血钠、血钙无一不低,尿酮体+,余下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快速补钾之后给予了对症治疗,室早减少了,生命体征也基本正常。
“对不住,半夜把你叫来。”我看到景琛的脸,终于彻底地镇静了下来。
“怎么回事?”景琛皱眉看着齐悦,他仍然没有醒。
“我也不知道,在旧值班室找到他的。离子紊乱,心率失常估计是低钾的关系
,现在纠正得差不多了。”
“没有别的?”
“估计是没有。”我轻轻地舒了口气,走到床旁关掉了心电图机,“看情况,倒像是几天没吃没喝。这个大袋挂完就应该没事了。”
景琛皱着眉盯着那个3000毫升的营养袋,里头杂七杂八地塞进去了不少离子和维生素。
“血糖不低?”
“不低,应激吧。酮体应该是饿出来的。”我把小山一般堆积着的心电图纸带踢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糖尿病,糖里稍微兑了点胰岛素。你知不知道他病史?”
景琛没回答我,只是皱着眉思索什么。半晌才问道:“你是在哪个值班室找到他的?”
我告诉了他,他就行色匆匆地出门去了,大约是想去看看。我无心阻拦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齐悦的床边,犹豫了半天,却没有伸出手碰他。
我还清楚地记得刚才的恐慌。
我许久没有这样惊慌失措了……或者说,许久都没有我认识的人死在眼前。不,这样说也不尽然,毕竟几个月之前主任刚刚自杀。然而齐悦……
我无法想象他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还那么年轻。
护士走过来准备测血糖,鬼使神差地,我接过了血糖仪:“我来吧。”
她点点头走开了,我抓起齐悦的手,取过了指尖血,却没有放开握在手心里的手指。
他的手变暖了。
仿佛生命力在一点点回到他体内似的,他的手也变得温暖起来,有了蓬勃的生气。我握着他的手,在心里反复地说道:齐悦、齐悦、齐悦……
求求你,醒过来吧。
像是为了回应我,那手指颤动了起来,而后那颤动蔓延至全身,变成了一次惊厥。在徐肖雅的尖叫里,我按住了齐悦的身体,抽搐却始终持续着,仿佛要将生命从他的体内抛掷而出。
14.复得
景琛回来的时候,齐悦正开始他的第四轮抽搐。我本以为是低钙抽搐,可连推了四支葡萄糖酸钙还是毫无效果。
是癫痫么?可齐悦不像是有癫痫的样子。半夜里没法做脑电图,而且这抽搐的方式多少有些微妙地不同。颅脑损伤?肿瘤?
这方面景琛远比我在行,一见他回来,我只觉得遇到了救星。
“现在怎么办?”我说,“给他异丙嗪?地西泮?”
景琛看了他一会,我等得心急如焚。
“给他安坦试试。”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安坦是治帕金森的,也能抗锥体外系反应,可无论哪个也和齐悦沾不上边。
“给他安坦,试试看。”景琛又重复了一遍。
抽搐还在继续,然而仔细看一下,确实和普通的抽搐有所不同。
说是锥体外系反应也未尝不可……更何况离子紊乱已经纠正了,他却始终没醒过来,这一点也说的通。
齐悦没有已知的基础疾病,不像是有颅脑损伤,肿瘤和感染也都没什么迹象……那么如果是锥体外系反应,大约只能是药源性的。
他吃过什么?——他给自己吃了什么?!
“景琛,你知道什么?”我感到心逐猛地下沉。
不,话一出口我就反应过来,齐悦不会是想要自杀。以他的专业水准,如果想自杀的话,绝对会死得利利落落。
景琛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来,给我看手里的几个药瓶。药瓶上没有标签,不知道是磨损了还是被刻意弄掉了,里面的药都只剩下一个瓶底。
“在那间休息时找到的。”
我抢过药瓶仔仔细细地看着,却只在一个瓶子上找到了模糊的痕迹。
“准备洗胃。”我对护士说道,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洗胃要在6小时以内才有效,离他吃下这些药,已经过了多久了?我不敢去想,然而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
“不用。”景琛拦住护士,从我手里把药瓶拿了回去。“大部分药洒在地上了,我大致看了看,他应该没吃几片。恐怕是按剂量吃的。”
“这是什么药?锥体外系反应……你觉得是抗精神病药?”听他这样说,我稍微冷静了下来,“他吃这个干什么?”
景琛没说话,只是指给我看某个瓶子上遗留下来的痕迹。
看上去像是“……思……通”。
维思通?——这药的成分是利培酮,常用的抗精
神病药物,也常引起锥体外系反应。
“你确定这药是他的?”我仍然不敢草率决定,“那值班室谁都能去。万一他没吃的话……”
“我见过他吃曲舍林。”景琛打断我,“他刚调去你们科的时候,我撞见过一次。”
我惊愕地望着他。
于是,这些药真的是齐悦的?他到底有什么问题需要吃这些药?抑郁症么?
我想起他的沉默和安静,可他笑起来时又那么灿烂温熙。当然,抑郁症是看不出来的,哪怕亲近的人也未必察觉得到——而我却并不了解他。
“所以那个时候,你才要我多留心他。”我干涩地说道。
“给他用安坦吧。”景琛又说了一次。
而他说得没有错。
按照锥体外系反应对症处理之后,抽搐停止了。天亮的时候,齐悦的各项生命体征都趋于平稳,就连精神状态也从昏睡转为了某种程度上的嗜睡。
用力拍他、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就会醒,能定向清晰地回答几个问题,随后很快又陷入沉睡。可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逐渐好转了。
景琛早回了神经外科,白班的工作不容耽误,我也只得先去工作,嘱咐护士好好照看齐悦。白班护士们少不得惊叫一番,我对她们解释齐悦得了肠炎,拉肚子拉到脱水。
明知道瞒不过去,却仍然要撒这种谎。大约是严重睡眠不足,我只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不可理喻。
一旦稍有空闲,我就会跑去拍醒齐悦,问他几个问题,算是他折腾了我一晚上的报复。可惜他的清醒坚持不了多久,每次说不了几个字又睡得昏天暗地,我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去拍他的脸。
第一次。
“齐悦!认不认识我是谁?”
“沈北华。”
“你在哪知不知道?”
“急诊室。”
“你是个傻X你知不知道?”
“……”
第二次。
“齐悦!看得见我是谁么?”
“沈北华。”
“齐悦,你傻不傻?”
“不傻。”
“你不傻谁傻?”
“……”
第三次。
“齐悦!我是谁?”
“沈北华。”
“我帅不帅?”
“……”
这么折腾了他几次,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一晚上没睡,又加上年纪不饶人,我坐在他床边,不由
得头晕目眩。想着趴一会不要紧,才在他病床上一靠,就立刻昏倒般睡得不醒人事。
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糟糕——在上班的时候居然睡着了!
只怕又要成为小姑娘们攻击我的把柄。
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抬起手来想伸个懒腰,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像被雷击一般,我整个人都外焦里嫩,动弹不得。
齐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刻正看着我,目光有神。
我反应了足足三秒钟。
好容易把手收回来,我坐得笔直,心里默念着“睡过去睡过去睡过去”,然而齐悦毫无困倦的迹象,仍旧看着我。
看来他是彻底醒了。
“你醒了?”大约是我脸上的尬尴太过好笑,他居然微微地笑了,只是声音仍有些嘶哑。
“哦……啊。”隐约有种被抢了台词的感觉。
“没关系,你才睡了不到半小时。午休时间还没过,这阵子也没来患者。”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连尴尬都忘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才刚刚被我抢救过,这会刚醒,完美护士长就重新上岗,毫无接缝痕迹?
一股怒气伴着震惊油然而生。
“齐悦!你——”
“对不起。”
我又一次目瞪口呆了。
他的道歉那么突然,于是我的一腔怒火活活地被噎了回去,弄得胸口郁结。在我憋闷的时间里,他又说了一次,这次的声音更加低沉,几不可闻。
“你傻不傻。”我恶狠狠地说道,却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齐悦你自己说,你傻不傻。”
他没回答我,只看着我又笑了一下,仍然是那种让人胸口发紧的笑容。
“对不起。”他小声说,“对不起。”
“要不要给你家里打电话?”短暂的沉默之后我问道。
“我和你说过,我自己住吧?”
他的确是说过。
“我的意思是,你家里人。你手机一直关机,通知他们一声你没事了,别让他们操心。”
“我没什么可通知的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声音平板地说道。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北华,谢谢你。”他说,仍没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在那?”
“我不知道。凑巧的。”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折腾了一阵子,我只得伸手去阻止他,免
得他把静点弄掉。
他的手指暖暖的,全然不像是病后虚弱的人。在碰到他手指的那一瞬间,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不动了,任由我把他的手在腹部放好。
而我的手上长久地留着他手指的触觉。
“你……你给自己吃了什么药?”迟疑了很久,我终于开口问道,“有利培酮吧?曲舍林呢?那屋子里有三个药瓶,还有一个是什么?”
齐悦久久没有回答。
我焦躁起来:“都有那么严重的副反应了,你能不能——”
“没关系了。”
我皱着眉看他。
他抬起头来,毫无预兆地笑了,我实在想不通他今天为什么这样爱笑。
“你不是找到我了么?放心,没关系了。我以后不会再吃了。”
他的笑容那样舒展、温和,我看着他,仿佛心里的某个褶皱也慢慢地展平了。才想说点什么,一个小护士就推门走了进来,见他醒了,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随后一群护士涌了进来,说话声、惊叫声此起彼伏。看着齐悦被她们围得水泄不通,我只得走出门来,身上却还带着某种奇怪的余韵。
——搞了半天,我从齐悦那里还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可他说“没关系”时的表情那样宁静,仿佛劫后余生似的,让我不由得相信起他来,觉得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明明还有许多疑问。
比如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始终住在那个阴暗的值班室里;比如他到底吃了什么,如果是利培酮的话又为了什么——单纯的抑郁症恐怕不至如此;又比如……
然而他那样笑着看我,我竟然什么都问不出口。
15.所失
那一天依旧忙得不可开交,我一边困得神游天外,一边处理着各色患者,完全无暇顾及齐悦。所幸他的情况已经平稳,每次去看他也都有一群小护士在嘘寒问暖,看起来不太需要我操心。
傍晚时终于能够下班,齐悦的亲友团也陆续走了,我换好衣服再去看他,走到门口却迟疑了。
大约是近乡情更怯的意思——呸。
倒是他笑着招呼我进去了,落落大方地请我在床边坐下,丝毫没不好意思。
“现在觉得怎么样?”开头第一句到底还是寒暄。
“挺好的。”
“检查结果也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