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
……
如此寒暄了两句,再无别的话可说。照理说我是该先暴怒一通在质问他的,可如今已经过了爆发的时候,再追究就有点微妙。
“不用再补液了吧?”沉默了一会,齐悦伸手调了调静点的速度,开口问我。
“嗯,不用了。”我抬头扫了一眼,液体快点尽了,“吃过东西了?”
“嗯,吃了点半流食,没什么问题。”
又一阵沉默。
“点完了。”齐悦看看输液器,伸手关了开关。
“还续液么?”
“你是医生,这得问你啊。”他微微一笑,颇调侃地说。
“那……把针拔了吧。今天就补这些。”
他点点头,伸出左手去拨弄右手手背的胶布,似乎是打算自己拔针。我赶紧拦住他:“我帮你叫护士。”
“不用,太麻烦了。”
看他微微皱着眉,仍然用单手去撕胶布,我一时脑抽,脱口而出道:“那我帮你。”
他动作停顿下来,倒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我伸手拔针拔了,另一只手按在辅料上止血。手指与手背的接触原本不算什么,然而在长久的沉默里,倒催生出一种尴尬的暧昧来。
我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如坐针毡,最终还是有些难耐,只得把手松开了。
“自己按着点。”
他答应了一声,却没动作。好在已经不出血了,我顺势把话题转开。
“今晚回家住吧?急诊室也没法休息。应该也没什么事了。”
他突然就把嘴唇咬住了——这样带点媚气的动作倒吓了我一跳。松开以后,那嘴唇泛起嫣红色,几番周折终于发出吐出话语如下:“我家拆迁,不能住了。”
……这么显
而易见的谎。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
他实在是不太善于撒谎,目光闪躲语调迟疑。我原本还想再套套词,看他这个样子也终于忍无可忍。
“齐悦,你到底在那值班室住了多久了?”
他像惊弓之鸟似的猛地抬起头来,连带着整个身体一抖。
“你不来上班,我去你家找过了。”我竭力把怒气隐藏起来,“你邻居告诉我,你基本不回家住。”
语毕,我盯着他等他回答。然而他除了紧咬牙关垂下眼睛,居然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齐悦!”我不知不觉提高调门,“你旷工好几天,差点把自己弄死……我把医院翻了个底朝天找你,你至少得给我解释解释怎么回事吧?!”
连夜班护士都开始探头探脑,然而齐悦却依旧一语不发。我一时气得恨不得推两支氯化钾给他,然而那怒气终究没持续多久。
昨晚发现他时的震惊,我到底还没忘得这么快。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
我恨得牙根发痒:“听你道歉有个屁用,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就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以至于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沈北华,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这回真是气结,半晌才说道:“连着被你折腾了好几天,我还不能问问了?”
他的目光略略暗淡,随即转过视线不再看我。我被他的讳莫如深折磨得焦躁不安,才要再度发作,谁料到他居然开口解释了。
“我没法自己住在家里。”
“什么?”
“我住在医院,是因为我不想自己住在家里。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
我正待发作,他却好像察觉到我的情绪,低声又说道:“是真的。我不想一个人睡在家里。我……我不能……”
说道这里,他又猝然住口了,像是说不下去。我看着他的侧脸,发觉他的表情都扭曲了,仿佛忍受着什么痛苦一般。
倒显得追问的我毫无人性。
算了,算了。
不愿意度过一个人的夜晚,也并不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就连我,也觉得孤枕而眠的夜晚格外漫长,几乎让人窒息。
“那今天怎么办?”我咳嗽了一声,仍觉得喉咙里涩得奇怪,“你打算睡哪?”
他迟疑了一下。
“你
不会还想去睡那种地方吧?”我拍案而起,好容易救回来他的命,可不是让他拿去糟蹋的。
他睁大了眼睛,那表情倒有几分可爱。
“不是,没有。”他否定得有些慌乱,隔了两秒,复又解释道,“我也不是总睡在那……一般都是各科的值班室和人挤一挤,要不然就是手术室……”
“那今天呢?”
他沉吟了一会,似乎是绞尽脑汁地在琢磨。我猜他根本不是在想今晚睡哪,而是在想怎么样的回答才能把我敷衍过去。
“跟我回家。”
他像吓了一跳似的转过脸来,我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瞠目结舌地和他对视。
……我是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的!
“那个……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绞尽脑汁地解释道,“你现在也得好好休息,我家也有地方,你今晚可以先住在我家。反正我下班也顺路,要不然我还得单独送你回去。我是说你今晚就是单纯的住在我那,我可以给你加个行军床……”
越说越不像话,索性不说了,只盯着他看,估计自己也是一脸苦相。他愣愣地看了我半天,突然对着我笑了。
“嗯。”
比起他哭来,我更怕他笑。他冷不丁一笑,我浑身都不对劲了。
休息了一天,他下地的时候脚步倒还稳。犹豫了半天,我终究也没去扶他,任由他走在前头,先去开抢救室的门。
门才打开,他却突然停住不动了,我收步不及,几乎撞在他身上。
满腹狐疑地看过去,只见他浑身都僵硬了,脸色苍白,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仿佛见到鬼似的。
“齐悦?”
我一叫他,他立刻松懈下来,转头对我说:“走吧。”
然而他的脚步却开始摇晃了,目光也游移不定,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难不成他开门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这样想着,我放眼打量了一下急诊大厅。早已过了下班的时候,大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来不及细想,齐悦已经走远了。我快步追上去,满心里都是疑问,却总归无从问起。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齐悦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我显得心事重重。比起我的疲惫和动摇,他倒格外坦荡了,仿佛昨晚差点死掉的那个人是我。
然而我的确是又累又困,一进家门就恨不得马上就睡过去。然而齐悦就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总得把他先安置好。
“你先洗个澡?”大约是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太久,他闻起来就像发霉的抹布。大约是他自己也察觉了,我一问,他就红着脸点了点头。
找了没拆封的新内裤给他,又翻出不常穿的衣服,打发齐悦进了浴室,我开始琢磨弄点什么来吃。
虽说他吃点普食也可以,但总归是半流食更妥当点。外卖的东西不干净,这时候断然不敢给他吃,挣扎了半天,还是从冰箱里翻出有限的食材来,对付着做了点吃的。
齐悦洗完澡出来时,我正把蒸好的鸡蛋羹从锅里往外拿。多年不做饭,我这点残存的厨艺也只够煮粥蒸鸡蛋。好容易把烫手的碗安置好,一抬头就看见齐悦靠着门框,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他刚洗完澡,那些潮湿的霉味全都不翼而飞,清清爽爽地仿佛一幅画。
我早说过他长得好看,但我从没见过他这副头发湿润、皮肤泛粉的模样。上上下下地看了好一会,他却害羞似的低下头,攥紧了手里的毛巾。
我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又来了又来了!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把持住,我深吸一口气,暗自告诫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出状况,上次还可以说是一时冲动,可如果一而再再二三,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吃饭。”我咳嗽一声,用力敲了敲手里的筷子。
一顿饭吃的默默无言,他一口一口吃得认真,我则基本不敢抬头看他。
天晓得我干嘛要把他带到家里来。
认识他几个月,上了一次床,救了他一命,可我对他除了简历基本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半夜猝死,居然就把他带回家里来了。
不过参考上一次他在床上的热情程度,我倒觉得他身体停强健。
——停。
快思考点健康积极向上的问题!
悲剧的是,一旦你打定主意不去想什么事,那么你就不可避免地会一直想到他。一直到齐悦帮我收拾完桌子,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坐在客厅里时,我脑子里闪过的仍然是上次和他翻滚在一起的限制级画面。
这次我是真的不敢再看他了。
好在此时睡意更浓,我匆匆忙忙地从杂物间里找出行军床,大略布置一下,就草草洗漱就寝。照理说齐悦是病人,又是客,让他睡行军床未免有点失礼,可对一个蹭吃蹭喝的,我倒也没必要那么客气。
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累坏了,如同昏厥一般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已经天光
大亮。
心里正大叫不好,跳下床的时候却隐约闻到了早餐的味道。我正惊愕,门却被推开了,齐悦见到我愣了愣,随后微微一笑:“正准备叫你起来呢。”
他都出去了,我还站在原地发愣,只觉得像是醒来的方式不对——怎么想都不觉得我是在自己家。
在我自己家里,居然会有人叫我起床……这种事彻底地突破了我的认知底线。
换好衣服去洗漱,洗手池上稳稳地摆放着挤好牙膏的牙刷,这场景让我更加难以适应,连满嘴的泡沫都没有了真实感。
正心情复杂地刮着胡子,外面齐悦敲了几下门:“沈北华,再不快点就迟到了。”
我手一抖,立刻把脸挂了个口子,索性没留多少血,只是隐隐地发疼。这疼痛仍没让我清醒过来,我仍然觉得自己走错了片场,空降到某部家庭伦理剧中去了。
草草地洗过了脸,一进厨房就看到齐悦正把煎得两面金黄、形状好看的鸡蛋放进盘子里。桌上有刚考好的面包,旁边整整齐齐地摆着热气腾腾的牛奶和咖啡,齐悦在我面前摆了个盘子,里头是煎得香气四溢的培根。
“十五分钟之内吃完,”齐悦按着我的肩膀,迫使我在餐桌边坐下,“要不然你就迟到了。”
十五分钟的时间,其实是很宽裕的。自从当了医生,我就没有哪顿早饭超出过三分钟。于是在恍惚地吃着饭的同时,我仍然有大量的时间打量齐悦,而他则全然不怕看,吃得悠然自得。
他穿着我的衣服,略嫌大了,可那格子衬衫他穿着很好看,像个年轻的大学生。仔细想来,他不过才二十七八岁,只不过他的活力似乎都被医院繁忙的工作掩埋了。
此时他坐在餐桌旁,悠然地吃他的早餐,那副从容的模样显得那么闲适自得、无忧无虑。晨光照得房间里雪亮,他的存在仿佛令空气都焕然一新,朦胧里有有种清新的美感。
——我开始有点头晕脑胀。
恍恍惚惚地吃完早饭,不用我动手收拾,他就催促着我出门。巴不得早点脱离这种诡异的情境,我穿好鞋子准备上班,他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看我,一副要目送我出门的样子。
“你不走么?”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种脱力感。
“我今天想休息。”齐悦冲我微笑,“可以么?”
别说他是病人,哪怕他好得能移山倒海,就冲着电视广告似的氛围和他那种笑,我都不敢说不行。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我拉开门出去,还能听到他
既温柔地说了声:“路上小心。”
我只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一天工作都极不顺遂,不仅是因为齐悦不再,更是因为我实在魂不守舍。中午时景琛来看我,自然是要问齐悦的情况,一听说我把他领回了家,景琛皱眉皱得脸都快变形。
“沈北华,你到底想干嘛?”
“别问我。”我举手投降,一脸苦相,“当时脑子一热,现在我也正犯愁呢。”
“你们……你和他有没有……”景琛到底脸嫩,太过黄暴的话题他说不出口。我无比庆幸上次我和齐悦的黄暴事件没有告诉他,不然他怕是要大受打击。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就是单纯地借宿。”这也不算是撒谎,昨天确实什么都没发生。但就昨天来说,我和齐悦可是清白的连手都没碰过。
景琛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我还是不赞成你和齐悦交往。”景琛坐下来,十分郑重地说,“之前觉得毕竟是被人的隐私,不好告诉你,可现在你也知道了。齐悦这孩子,恐怕是有什么问题——”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曲舍林就算了,可利培酮呢,还有其他的药?”
“大不了就是个抑郁症。”尽管我也是满心疑惑,这时候却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再说又没证据说明他真的吃了那些药。”
“你没问他?”景琛一脸惊愕。
“问了,他不大想说。”我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隐隐发疼。“说真的,今天早上他倒是特别反常。”
景琛顿时一脸紧张。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叹口气,仔细地措辞,“他一早上给我做了早饭,还叫我起床,然后送我出门,对我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怎么说呢,那感觉……你看过那种小清新文艺电影没?”
景琛摇摇头,而后点点头,“大致明白。”
“整个早上就好像那种电影里的氛围,他对我就好像……那种新婚的少女,阿不,是人妻。”我微微打了个寒战,“就是那种特别……怎么说呢,就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安定了,一下子就放松了、舒心了的那种感觉。”
“那你呢?”
我长叹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我还是宁可他拿注射器扎我。”
景琛的神色让我明白了,从常识上讲,明显是后者更加反常。
“他喜欢你吧。”抬手轻轻叩着桌面,景琛说,“所以你救了他,对他来说,大概意义非同寻常。”
齐悦他……喜欢我么?
是的,在他失踪前,的确是对我这样说过的。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但我想那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加上肉体的欲望,几者混合出的一种情愫罢了。
然而他在我的身边,竟然会有那样闲适、放松的神情,从前某种紧绷在他脸上的东西不翼而飞了。为了什么呢?紧紧是为了我救了他么?
在病床上,他曾经笑着问我:“你不是找到我了么?”
是的,我是找到他的人。
我仅仅是找到他的人而已。
回家的时候早过了九点。
我猜齐悦或许没睡,但一进门看见灯火通明,还是稍微愣了愣。齐悦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翘首望着门的方向,见我进门就站起来,微微地一笑。
我实在搞不懂,不久前我还能肆无忌惮地调戏他,怎么如今他一笑,就好像有人拿手抠我的眼珠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