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他回去上班了?”我差点喊了出来。
“刚到,跟我说你还要休息一天,他先回来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我刚被捞上来,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心里清楚他不怎么喜欢我,但这样不关心我的死活,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还真他妈的敬业。”我酸溜溜地说道,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办法,科里离不开他。”景琛停顿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而后喊道:“齐悦,过来一下,沈北华叫你听电话——”
我条件反射地把电话挂了,然后呆立了一会,转身慢慢走回了病房。
那个新驹的医生——我终于搞清了他姓方,坚决不肯让我出院。
几轮讨价还价之后,他直接把化验单
摔到我面前:“你血小板500多,必须住院观察,再说你还有外伤。”
“500不算高,反应性的。”我据理力争,“再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外伤了?就算有迟发出血什么的,我给你签字,写明是自行离院的,死了你也不用负责人。”
说到了点子上,他终于有点软化,看着我犹豫了一会。
“你不知道,我们医院有规定。”他咬咬牙终于说了实话,“你这样不满24小时离院的,我要多写个出院讨论。”
……
该死的基层医院,他妈的的手写病历。
但我当然是不会这样妥协的。
摸清了这姓方的小子晚上夜班,一到了四点半,我就在他办公室外守株待兔。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就来了个头破血流的小女孩,被他急匆匆地领到换药室去了。
那伤口不浅,还混着一头一脸的煤渣,我估计总要弄个半个小时,便悄悄低溜进了他的办公室。电脑的医嘱系统上,他的账号刚好登陆着,我调出自己的名字,停掉了所有的药,然后又下上了“明日出院”的医嘱。
存盘,确认。
隔了半分钟,医嘱前的“未核对”变成了“已核对”,我知道护士已经确认了医嘱,算是木已成舟了。
长舒了一口气,我从病例车上翻出了自己的病例,把医嘱单上的手工医嘱也一一修改。姓方的还没回来,我索性找到了病程记录,写完了明早的出院病程,然后大笔一挥,把病程封了。
就在我刚刚写完出院小结时,小方同志回来了。他一脸的晦气相,显然是因为那小姑娘的脑门缝得破费周折。
“你干什么呢!”他一看见我,就哆哆嗦嗦地喊起来了。
“办出院。”我合上病历,把出院小结抽出一张递给他,“除了出院讨论,其他全都写完了。你用不用我帮你把病历排序?”
他哆嗦的更厉害了,连脸都憋得通红,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心想等下他最好别气得哭出来。
“你太过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该谢谢我,帮你干了多少活。顺便说一下,你要撤销医嘱也行,不过病程和医嘱我都封了,你重抄一遍也挺辛苦的。还有你们那个护士,不太好搞吧?”
说完,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向护士站看了一眼。那个虎背熊腰的中年护士显然不是善茬,让她多干一点活,她怕是要诅咒一下你的子子孙孙。
哪里像齐悦呢,永远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儿。我怀疑就算是让他不停地确认、撤
销医嘱一万遍,他也会毫无怨言地照做——呸!我干嘛无缘无故地想到他!
虽然我现在是很想揪着他的领子,好好问问他,就这么把生死未卜的我扔在新驹,他到底还有没有点人性。
——可他到底有什么义务要管我的死活呢?
越想越暴躁,我赶紧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小方身上。
“所以啊,你就认了吧。”我真诚地对他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方同志的脸仍然涨得通红,手里那张我写了半天的出院小结也给他攥得皱皱巴巴。我刚想提醒他,攥坏了还得再写一张时,他却突然发力,狠狠把我推出门去。
“你给我滚滚滚!你这破患者我管不了!”
于是,大晚上的我就这样给赶出了医院——当然,这也是我自找的。
出院手续要明早才能办,不过说真的,我也懒得去办那种东西。估计预存的医药费还有剩,但过几天再说吧——等一下,是谁帮我交的钱?
显然不是消防队了,那会是谁?齐悦么?
我站在夜晚的街道上,越想越觉得焦躁不安。十五分钟以后,我已经赶到了火车站,买下了一张三小时后回去的车票。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真真正正、纯纯粹粹、绝不掺杂、如假包换的大、半、夜。
我没回家,径直跑到医院去了,今天星期四,是景琛的夜班。
神经内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我转了一圈,只看到了护士站里的小护士。
“景琛呢?”我敲了敲桌子,高声问她。
她给了我一个干脆的白眼。
“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不怕被开除么。”
“关你什么事?”又一个白眼,然而停顿了一下,她还是说道,“有急诊,上手术了。”
“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齐悦呢?”
“不知道。”小护士语气突然放缓,“诶,林娟姐没事了吧?”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别闹了,人家挺担心的。”
“我真不知道。”
话一出口,小护士就变了脸色,甩给我一个三倍加强的白眼,然后再也不肯抬头看我。我转过身往楼上走时,听到她在我身后嘀咕着,类似于“没人性”之类的话。
犀利,精辟,完全准确。
景琛在八楼的急诊手术室,我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进去。离开不过几天,此时再站在
白云医院,却总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离开后发生了许多的事。
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死了一个老红军,差点死了一个林娟,侥幸活了一个我。
还有齐悦那饱受折磨的膀胱。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他在车厢里提着裤子的狼狈样真叫人终生难忘。这样任务如果没他,恐怕还要艰难十倍,可是……
一股邪火儿又从胸口蹿到了脑门。
到底谁没人性?他才他妈的没人性。
我恨恨地踹了手术室的门一脚,不料想正踹到感应区上,门居然徐徐的打开了。趁着手术间里的人没发觉,我赶紧掉头跑了出去,刚打开外廊的门,一个人影就闪了一闪,然后是东西稀里哗啦落地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心想难不成是闹鬼了?手术室的外廊大白天都没几个人经过,半宿拉夜的时候,只有鬼才在这了。
门外的灯光悠悠地照过来,外廊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我站定了向前望,终于看清了那个轮廓纤细的人影。
“齐悦?”不知怎的,我倒宁可自己看见的是鬼。“你在这干什么?”
他站在阴影里,表情看不清楚。半天过去了他也没回答我,只是弯下腰去捡身边散落的物品。
我踟躇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帮他了,有点惊讶地发现地上散落的是四五十个拆钉器。最近医院里流行用皮肤吻合器,拆钉器供不应求,器械科卡得很紧。为了防止滥用,索性都放到手术室的供应室里,每个月登记发放,搞的普外和妇产科叫苦连天。
“你拿这个干什么?你们科又不大用。”我把那对拆钉器塞进他怀里,看着他用一件手术衣把它们包好了。
他没回答我,可是突然间我反应过来了,大骇道:“你……你怎么进到供应室的?晚上这里又没人值班!”
他仍然一语不发,只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在黑暗中,我看见他的眼睛异常地亮。
“齐悦!”
他不理我,快速地转了个弯,从外廊的楼梯上到九楼手术室,把那堆拆钉器藏到了不知谁的储物柜里,又拿出一大盘子钥匙,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门口的值班柜台上。两个护士忙着聊天,并没注意到他在干什么,我跟在他身后,倒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有病啊!大半夜偷钥匙进供应室,就为了偷这么几个破拆钉器!!”一进到电梯里,我就气得直吼,“你这他妈的是犯法!犯法知不知道!!!”
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着去解口罩。他穿
着手术室墨绿的洗手服(估计也是偷来的),又在外面罩了一件不知谁的白服,显然是想伪装成个医生的样子。
他怎么不干脆穿件夜行衣算了!!!
“你真他妈的神经病!”我咬着牙说,“你们八百年都用不了几个拆钉器,要用去登记不就得了!你偷东西上瘾啊!”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来的拆钉器,塞到了我的手里。我愣了半天,好容易反应过来这是灭口的贿赂,气的一把扔了出去。
电梯的门叮咚一声开了。齐悦走了出去,我想也没想,跟在他后面骂着。
“你有毛病吧你!心理变态?”
齐悦突然站住了,回过头来严肃地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护士长。下意识地,我闭上了嘴,然后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神经外科的病区。
“小点声,”齐悦低声说,“患者都睡了。”
说完他默默地走到换药时,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我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拿拆钉器是为了跟普外科换精二方。”齐悦毫不在意地说,“我们这阵子处方不够用了,麻醉科又不肯跟我们换。”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默默地看着他开了灯,从口袋里拿出四五个套针收起来,才意识到他不只是偷了拆钉器。景琛从前夸他能干,我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一想,这果真是非同一般的能干。
“给你。”齐悦说道。
“不要。”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急诊科没穷到这个份上,还得用偷来的东西。”
“你的手机。”
我一愣,低头一看,果然是我的手机躺在他的手心里。
我一把抓了过来。
“稍微摔坏了一点,我帮你收着,忘了给你。”
不说还罢,他一提起这件事,我的怒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行,人跑了不算,还拐带上我的手机。”我酸溜溜地说。“果然是当贼出身的,手脚够利索。”
他不说话,拿钥匙开了柜,拿出碘伏瓶子来泡棉球。我越看越生气,不知不觉高声说道:“齐悦——”
他倏地转过头来。
“你是故意的吧?”
我愣住:“什么?”
“那时候,你是故意跳下去的吧。”
我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齐悦紧抿着嘴,一双眼睛极其严厉地望着我,那目光几乎让我生畏。一秒或是更短的时间里,我就忍不住移开了视线,可他仍然在看着我,那注视
让我的心跳开始参差不齐。
“神经病吧,你。”我挣扎着甩下这么一句话,掉头跑了出去。空荡荡的走廊里,我的脚步声被无限地放大,那声响包围着我,仿佛死亡从我的头顶掠过时,忽然张开的翅膀。
我以为经历了这一场折腾,我至少得做个噩梦。事实上我多虑了——我根本就没有睡着。
黑沉沉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街灯摇摇晃晃地照亮了天花板,眼前的世界也一并动摇起来。我辗转反侧,终于不敢闭上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怕看见什么。
万般无奈,我打开了电脑,常去的聊天室果然热闹非凡。这个时间还在线的只会是一种人,但我不在乎。
我只是不能再自己一个人待下去。
这种空虚的寂静突然变得无比可怕。
谈好了地点和价钱,我草草地穿好衣服,开车向约好的宾馆驶去。我等的人已经到了,高个子,穿得很朴素,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夜里看不清他的脸,事实上我也并不关心他的长相。把谈好的钱塞给他,他驾轻就熟地领着我到了2楼的房间。
门才关上他就扑过来,热情又敬业地脱着我的裤子。黑暗里看不清楚,他就奋力和我的皮带斗争了很久,还煽情地配上了难耐的喘息声。我半仰着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突然就觉得那股寒冷一直浸润到了我的胸口,把一身的燥热全都浇灭了。
齐悦的声音冷不丁地又在耳边响起来:“你是故意跳下去的吧。”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推开了面前的人,黑暗里只听见咕咚一声巨响,也不知他撞到了什么上头。
慌忙见摸索着打开了灯,雪亮的光线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我在那光线里微微地颤抖着,勉强伸出手来,把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那人瞪着我,要一拳揍死我的模样。我挤出个笑脸:“对不起,我心情不大好。”
他的表情一点也没变。
我放开他,两个人就这么僵硬地对峙了半天。我叹口气,低声说:“能不能这样,咱们不干什么,今晚上你就陪陪我?”
他用一脸“你有病吧”的表情盯着我,而后爽快地说到:“过夜价钱翻倍。”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抽出几张钱来递给他。两个人尴尬地又站了一会,我终于忍受不住,挥挥手说:“算了,你走吧。”
他二话不说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破旧的旅馆房间里。我靠
着墙,突然感到匪夷所思。
我TMD到底在干什么?嫖娼?如果让景琛知道了,大概会把我送去人道毁灭。可如果真的狠心“嫖”了,说不定我还不会觉得这么空虚。
也许是更空虚也说不定。
齐悦那严厉的目光仿佛仍在盯着我,让我坐立难安。
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要跳下去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沿着墙壁慢慢地向下滑,直到坐在肮脏的地板上。这宾馆怕是盖了几十年,潮湿、破旧,连墙纸都卷了边。大半夜跑到这里来,做些龌龊的勾当,最终又临阵脱了逃——我愈发感觉到自己的可笑。
我到底想买到什么呢?不知道。我费力地思索着,直到天蒙蒙发亮,宾馆里的潮气越来越重。再也呆不下去,我驱车向医院驶去,一路上都觉得自己从内而外散发出一阵陈腐的气息。
难怪女人都要嫌弃我,大多数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难以忍受。
在车里坐了一会,天光仍然没有大亮。我看看表,指针指向清晨5点。
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在大厅里来回走了几圈,始终觉得无处可去,只好去神经外科骚扰景琛。医生值班室锁着门,这家伙似乎是做完手术终于能睡觉了,我踟躇了半天,终于没忍心把他叫起来。
走廊里空无一人,我在他门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会醒。醒了又怎么样呢?我也不知道,但这时候我总觉得该和他说点什么,不管说点什么都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叫得是我的名字。
我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回头。
齐悦站在走廊的另一端,似乎和白色的墙壁融为了一体,不知道已经看了我多久。我低头看看手表:六点半。
“来得真早。”我搭讪着说。
他没说话,甚至都没有表情,仍然静静地站在那。他身上整齐地穿着白服,我突然有了种感觉:他不是来得早,而是昨晚根本就没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