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看了看护理站的值班表——昨晚的夜班并不是他。
“你——”才想发问,顿了一下,又觉得索然无味。停顿了两秒钟,我哈哈一笑,“你忙吧,我走了。”
电梯就在他身后,我再不情愿,也只好和他擦肩而过。我感觉到他短暂地打量了一下我,那眼神就像有热度似的,让我轻微地不自在起来。
好在电梯很快就到了,我最后冲他点了一下头,迈步走了进
去。随着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关上,他却突然很轻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我愕然地抬起头来。
电梯只剩下一掌宽的缝隙,隔着它,我能看到齐悦的眼睛。他的目光仍然是沉静的,可在隐隐约约的晨光里,却变得有些闪烁。
那闪烁的火星瞬间就把我点着了。
待到反应过来是,我不知怎么已经走出了电梯,把齐悦压在墙上狠狠地亲吻。他整个人好像吓傻了,直挺挺地站在那,紧咬着牙关,一动不动。
电梯门又是一声轻响。
我猛地放开他,像被火烫了似的往后退了两步,一直退进电梯里。几秒钟之后,电梯门又关上了,而齐悦就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我则全然不敢看他的脸。
是的,他说的没错。现在我终于确定了,我就是故意跳下去的。
再给我一个悬崖,我会更加干净利落地跳下去。
最好连尸体都不要留下——我害怕齐悦会挫骨扬灰。
8.锋锐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没敢再见齐悦。
白云医院毕竟还是挺庞大的一个建筑群,更何况急诊和神经外科离得挺远,存心躲一个人,总能躲得挺彻底。这期间,我老是向景琛旁敲侧击地打听齐悦的事,得知他仍然是那样勤恳能干完美无瑕,丝毫没有任何异常的时候,我在送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怎么也感到有点微妙。
难道在他心里,我干这种事就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是个变态同性恋,所以大清早发情把他压倒在墙上,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越想越觉得郁闷,索性不再去想了。横竖见不着他,过两天恐怕他也就忘了。
——但愿吧。
主任不在,急诊的工作就越发忙乱,怨声四起。然而工作还是得做,日子还是要过,大家咬牙奋斗了几天,都在猜测什么时候新主任的任命会下来。
我对此倒毫不关心——不管谁当主任,都一样是水深火热。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是水深火热的加强版。
“小沈,你不要再谦虚了。”院长端着茶杯,极为慈祥地笑容满面,“你虽然学历低一点,但年资毕竟是够的嘛。英雄不问出处,能力和学历是不成正比的,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是完全可以胜任这个工作的。”
我坐在他对面,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
“院长,我不但学历不够,职称也不合格的。我现在才是主治医师,像陈老师,还有岳老师,这两位都是副教授了,我……”
“你年初不是申报了副教授么?现在审批已经合格了。”院长放下茶杯,笑容更加温暖了,直要放出光来,“老陈和老岳当然很好,但是这两个人一个今年就退休了,一个在国外进修,远水解不了近渴嘛。”
瞬间由主治变成了副教授,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再次推脱道:“院长,急诊科主任是个重要的工作,我觉得不能草率……”
“我们怎么是草率呢?”院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选你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而且也不是要你一直当下去嘛,等到外聘的人选有了着落,你还是要让贤的。虽然是要你当代理主任,但是这也是很锻炼人的,年轻人要多锻炼,不要领导给你机会,你还不识抬举。”
很好,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是死也得去当这个代理主任了。一想到科里那群妇女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态度,我瞬间觉得生无可恋。
大约是我的脸色太过凝重,院长再次安慰道:“我也明白你的工作难做。群众关系嘛
,总是工作的重点。院里也是很体谅你的,我们在人事上也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比如护理平台嘛,考虑到急诊的任务比较重,我们也给你派了咱们的高材生去当护士长。齐悦你知道吧?人家可是名牌大学的护理博士。”
水深火热变成了万丈惊雷,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颇有垂死挣扎的架势。然而院长再也不耐烦,连下三道逐客令,草草地打发了我。
在院长办公室门里呆立可半天,最后我只得去找景琛。
听我讲完,景琛一边检查学生的医嘱,一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恭喜。
“恭喜个屁,”我气得脸都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科什么情况。当个代理主任,钱一分不多,责任全是我的,本来就剩半条命,这下半条也没了。”
“哪有那么严重,”景琛看完一摞又抱来一摞,“不是有齐悦去帮你么。他在的时候我们连医嘱都不用审,他一走,我们算是回到解放前了。”
“是你们神经外的宝贝疙瘩,你们就赶紧自己留着。你们主任怎么想的?这么好的人把他放到急诊去遭罪。”说道齐悦,我心里更加愤恨,隐隐又透着点心虚。
景琛对于那些事毫不知道,只是说道:“人事调动我们哪能做主?再说是他自己要求去急诊的,说是想锻炼锻炼。”
我一惊,一把推开景琛面前的病历,“怎么回事?他自己要求去急诊的?急诊奖金比你们少一半,他又不是不知道!”
景琛终于抬起头来,皱眉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回事,最近老问我齐悦的事?有什么事你自己问他不就完了?”
我顿时语塞。
景琛把病历搬回去,又低下头去检查医嘱。过了一会,他问我:“你和齐悦怎么了?”
我哈哈大笑:“我们能怎么了,就是一起去了趟新驹,觉得这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怀疑他是敌方排入我军的间隙。”
越说越心虚,只好又干笑了两声,待到一抬头,最后一声笑就活活卡死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几乎憋死。
抱着一摞病历走进来的,不是齐悦又是谁。
我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去,伸手指了指电脑旁坐着的一个女学生:“那位同学,你们组不是有个急诊转过来的患者么?你带我去……去给他换个药,我看看切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那小姑娘愣愣地站在那,我咳嗽一声:“你挺忙的?那你忙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说罢站起身来,低着头就往外冲,才走了没两步,就听见齐悦说:“91
3-4在左边,你走错方向了。”
于是我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了一会,我头也没回地挥挥说了声“谢谢”,快步冲向了楼梯。
远远地还能听见景琛问:“你和沈北华怎么了?”
一想到可能的回答,我立刻觉得寒毛直竖,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去了。
离正式的任命还有1周,消息却已经散布得人尽皆知。按照常理来讲,未来的主任,哪怕是代理主任,也总该有大把的人巴结,可急诊的这帮小姑娘仍然对我不咸不淡。
只有护士长满面喜色地拍拍我的肩膀:“不错不错,好好努力!”
苦笑一下,心想难得对我和颜悦色,估计还是终于熬出了头,总算可以调走了。
急诊这种地方,进来容易,出去却难。理由很简单,没人愿意干——没毕业的学生都知道急诊就是贫下中农的血泪。
自白云医院建院以来,会主动要求到急诊来的人,恐怕只有齐悦一个。这人到底抽了什么风?总不会是来找我寻仇的?
细思恐极,索性不再想了。横竖病人都让我应接不暇,腾出点时间想点什么,也是个挺困难的事情。
可惜不想,并不能让我不见。
临近五点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托这场雨的福,我总算能在五点钟下班。从急诊到狂奔停车场,几步的路程就把我淋了透湿,刚坐进车里喘了口气,就看见齐悦一路跑了过来,淋得像只落汤鸡。
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他却已经看见了我。隔着前车玻璃,两个人对视了一秒,他随即转过头去,继续向前走。
雨下的正大,声势惊人,从道义上讲,我无论如何没法不送他。
叹了口气,我摇向车窗冲他喊道:“齐悦!”
他转头看着我,却并没走过来。
“上车吧,我送你!”
他冲我轻微地摇了摇头,好像是要拒绝的意思,这时候风势更大,雨全顺着车窗吹进了车里,我一急,冲他大声喊道:“先上车!上车再说!”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再推脱,小跑着上了车。他一上来,一股水气立刻扑面而来,看来是湿透了。
“你住哪?我送你吧。”我转头看见他一副要坐又不敢坐的样子,赶紧说道:“我这破车还怕弄湿么,赶紧坐吧。”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头发上还滴滴答答地淌水。这大雨天他跑出来干什么?连伞都不打。
像是看出我的疑问,他清清嗓子:“有本病历出
问题了,我去病案室改了一下,半路上雨就下大了。”
病案室在两条街以外的行政楼里,难怪跟在水里浸过一样。
“改完了?”
“嗯。”
“你家在哪?我送你吧,雨太大了。”我极力用镇静地声音说道。
“不用不用,咱们不顺路。”
……你知道我家住哪你就说不顺路?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
“这时候打不着车,还是我送你吧。”
“真不用真不用。”
“别客气,顺手的事。”
“谢谢,不过不用了。”
“……”
你来往我地客套了数次,我们两个谁也没有看谁,客套着客套着,不知道是谁先不说话,车厢里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暴雨拍打在车顶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
这种难言地沉默持续了两分钟,我终于忍不了尴尬,抬头看了看他。他一对上我的目光,就“刷”地垂下眼睛,神情似乎是有点慌乱。
于是气氛更加尴尬了。
“那个……齐悦,”我没话找话说,“你怎么想调到急诊来呢?我们科挺不好的。”
“我觉得挺好,能锻炼人。”
“百炼成钢还行,就怕炼成废铁。”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赶紧纠正,“这是说我,你不至于。”
“你也不至于。”
他极平淡地回了我一句,倒弄得我一愣。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旧话重提:“还是我送你吧。”
他这次没再推脱,爽快地报了一个地址,离医院大概2公里。雨下的太大,我慢慢地开过去,途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开到某个小区门口,他突然出声:“到了。”
我靠边停了下来,他却没有马上下车,而是转头看了我一眼。他一看我,就跟大脑短路一样,脱口而出:“那天早上……”
说完这四个字就卡壳了。那天早上怎么样?电梯门口没监控,我后来去看过了,你放心?还是说我没得梅毒,你想多了?
脑子里翻江倒海,齐悦却一直看着我,直盯得我心里发虚。憋了半天,我终于组织出点大概像样的语言:“我有时候挺抽风的,你别介意。咱们以后就是同事了,凡事多担待,那天对不起了,我保证以后一定不再犯。齐大博士,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行不行?”
噼里啪啦地说完,齐悦倒像是没反应过来,呆了两秒钟,才转过头去,低低的“嗯”了一声。我还想说点什么,
他却推开车门,冒着雨径直向里走去。
我看了他的背影两秒,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最终也没想明白。向前开了几十米,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于是掉了个头又开回去了。
出乎意料地,早该回家去的齐悦又站在了刚才下车的地方,正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车门一开一关,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去——他这是打算去哪?
我知道尾行是件下流而低级趣味的事。
但不凑巧的是,大家都觉得我是个下流而低级趣味的人。
大雨里估计没人会回头看,我远远地跟了那辆出租车一路,一直跟到了白云医院门口。齐悦下了车,低着头走进了外科楼,身上好像还是湿漉漉的。
忘带钥匙了?科里有急事?
我猜测了半天,索性在外科楼门口等着他。可左等右等等了半天,还是没见他的人出来。
实在等不下去,我掉头开回了家,这一晚上毫无疑问地,我又失眠了。
无边无尽的黑夜像是要把人逼疯,我辗转反侧,竭力不去想那些可怖的往事。别人的夜晚都是怎么度过的呢?
恐怕不是孤身一人。
最终还是睡不着,我翻身坐起来,在抽屉里翻找从前吃过的安定。徐然结婚的时候,我也是每晚失眠,没完没了地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最严重的时候,我每晚醒来数次,每次都带着焦躁和愤怒再吞下一片药。
超量服药的结果,就是我在手术台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那时候景琛的耐心还没被我磨光,在他的劝说之下,我再没吃过安定。
多少年了?我盯着那个藏在抽屉深处的小药瓶想。离我第一次深沉、真挚、热烈地爱一个人,有多少年了?
——竟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药当然是过期了,不过我要是吃下去会怎么样呢?
会死么?
这个念头猛然一闪,鬼使神差地,我又想起齐悦的话来了,还有他锐利的表情。
“那个时候,你是故意跳下去的吧?”
一股冷意袭来,我把药瓶放回去,慢慢地关上了抽屉。
天亮以后我就出了门,驱车直奔医院。神经外科的病区静悄悄的,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都还在睡着。我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徘徊,听着自己脚步的回响,越来越不懂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人起床了,我穿着便装,所以没人对我的怪异表现出什么兴趣。直到值班的小护士认出了我,一脸怀疑
地看了我半天,才犹豫着问我:“你找景琛?”
我想了想,还是没否认,含糊地答了一声。
“景琛还没来。”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墙上的挂钟才指着七点,齐悦却已经穿戴整齐地出现在病区里,毫无慌乱的样子。
我点点头,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
“你找景琛有急事么?”他又问我,仍然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没事。”我哈哈一笑,“能有什么事,你们忙,我走了。”
才走了没两步,却又听见他叫我,只好停下来等他说话。隔着半条走廊,不知怎的他的身影倒有些模糊起来,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白。
我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你脸色不太好。”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没事么?”
我冲他摆摆手,转身向急诊走去。还没走到,就听见救护车声、奔跑声和吵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和往常一样,这又是死去活来的一天。
死去活来,或者干脆死透了,那个更痛苦不好说,但前者无疑更让人绝望。这一阵子的急诊格外混乱,种种匪夷所思的病症层出不穷,我天天几乎住在医院里,连上个厕所都觉得浪费时间。
好容易有了些起色,我的委任状也正式发表了。做主治我都觉得力不从心,这个代理主任简直让我生不如死。那天一早,齐悦就来急诊报道了,看他一副淡然的样子,我简直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