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刷地红了脸,别开视线,语无伦次道:“……当、当然可以……”
“我也想娶亲,可以一起去吗?”
“这,恐怕……”小二为难地挠挠头,话到一半,见白衣公子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硬是改了口,“要不,我给你去说说?我
认得新郎官儿,没准有法子。公子你等着,我这就去问问!”
小二撒丫子跑远了,一怕魔煞模样的客官,二怕他怀里的白衣公子,总觉得再多呆下去魂就要被收走。刚出店门,腿就软了,
一瘸一拐的好不惹眼。
不出一盏茶时间,小二便气喘吁吁奔回客栈,算是讨到次婚船上两个空位。
妖颜乐得跳起来,眉眼弯成弓月,对着店小二快步逃走的背影咯咯笑个不停。
一整天,妖颜都兴奋得紧,在客房窗前瞪大了眼睛看这看那,时不时变出一把凑到阴辰邪跟前献宝,得了奖励似的。
甫一入夜,妖颜就拉着阴辰邪下楼,依店小二指引登上娶亲的小舟,他们此行便是要去小镇另一头将新嫁娘接上船。
小镇御水而居,悠悠水道直抵每户人家,蜿蜒曲折,四通八达,河上拱桥无数,圆形拱洞像极了即将升起的一盘圆月。
阴辰邪撩了外袍坐在船侧,妖颜窝进他怀中,眨着眼环视潺潺流淌的河道。
小舟不大,舟上也空荡,不放杂物。除阴辰邪和妖颜外,只有撑篙的老船夫一人,见了他们也不觉得奇怪,低了头默默尾随主
婚船,大约是为防止意外的替补。
老船夫撑得很稳,小舟只有轻微摇晃,伴着夜风习习,很是舒适凉爽,尤为畅快。远处朱红渐近,透着水色一波波映过来,唢
呐锣鼓之声贴着水面隐隐传来。
妖颜伸长了脖子,够着脑袋拼命张望。阴辰邪捏他一下,妖颜吃痛地叫一声跌回来,老老实实坐好,面上带了委屈的神色。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老船夫忽然开口,也不等回答,径自说下去,“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何要托人来跑这趟婚船,不过总也
算好。但凡喜宴,就是希望尽可能多的人参加呵。”
妖颜忍不住问:“陌生人也是?”
老船夫头也不回,呵呵笑道:“是啊,婚嫁乃人生之大事。在我们这个小镇,不光姑娘家一生只此一次,连小伙娶亲也就此一
回。一旦选定了终身伴侣,必与之共度余生。婚礼便是他们二人结合的仪式,也是新生活的起点,如此怎能不希望尽可能多的
人来为他们见证?哪怕是陌生人也好,一句祝福也可令人欣喜万分。”
赤色高高挂起的灯笼,轮廓逐渐清晰,溢出朱红的柔光,折着屋檐的棱角淌过来,一明一灭,红了半边河水。
“以后的日子,无论面对的是疾苦还是幸福,粗茶淡饭也好,荣华富贵也罢,只求白头偕老,死后同穴,”老船夫转了头,搔
搔后脑,笑了一下,黝黑的脸上堆起褶皱,“不好意思,这唠叨的毛病没碍到两位公子吧?人老了,话就多了,今天儿子娶媳
妇,他们都说我高兴得找不着北呢。”
话音刚落,前头的主婚船就热烈地吹打起锣鼓唢呐,与水道尽头的声音合成一股,响彻整个小镇。
驶过下一座拱桥,老船夫将篙子搁到了船舷,见妖颜一脸不解,又笑着解释:“到了这个湾就不能再撑船啦!带走了这河里的
土,可就等于把娘家的财源一起带走了。等会新娘上船要换新鞋,也是这个原因。我们已经抢了他家一个女儿,可不能连他家
财源都统统卷走了!”
沿岸呼啦啦冒出好几根细长竹竿,顶头装了弯钩,扒住两边船舷拖着一路往前,直直开进左边红艳艳的湾内。
“老焦头!你可放心在后头,不去前面看着你儿子?你就不怕停错水寨,出个大岔子?”岸上有人高声嚷了一句。
老船夫大笑着应:“教他认了好几遍,不会出岔子的!而且还有张大媒人在船上帮忙看着呐!”
湾内水中浮了好多红灯笼,妖颜捞了一盏来看,灯里贴满精致剪纸,红红一个喜字,在暖黄的烛光下摇曳生光。大红的灯笼、
大红的袍子、大红的对联、大红的窗花,就连水岸栓绳的木桩,都被染成了红色。驱妖辟邪,没有一丝一毫邪祟作怪。
小舟缓缓慢行,靠近河岸,晃得有些厉害。妖颜拎着大红灯笼,一个没站稳,一头栽进阴辰邪怀里,飞出的灯笼溅开了一船水
花。
阴辰邪被撞个结实,胸口微微发麻,倒也不愠,拥了妖物抱入怀,勾唇笑起来。老船夫也哈哈大笑,爽朗笑声衬着岸上轻轻哭
声,竟也融洽。
掩了红盖的新娘趴在人肩头候在河岸,年迈的父母揭着巾帕抹掉眼角泪花,身后尾随长长一条,锣鼓震天。
“新嫁娘启程,落了眼泪反而喜庆,可不是我们抢走他家女儿让他们伤心喽,”老船夫笑着转身,忽而神色一变,急道,“哎
呀!坏了坏了!这笨小子!我嘱咐过那么多遍,居然还是停错水寨!乐昏头了!”
妖颜抬头一看,主婚船表面摇摇晃晃绕着新娘所在的岸头靠近,实则却是行向隔条睡到,十足隔了一个水寨。
老船夫急得在船头直打转,恨不能一下跃去主婚船夺了方向,却只能无可奈何,眼睁睁望着那船停靠到另一个水寨。
眼看婚船就要驶过河岸,水湾那头骤然打过来一个大波,生生将船推回岸前,不偏不倚按回原水寨。
“哎?这湾里怎么会有浪?”老船夫一愣,嘀咕一句,也就不再琢磨,昂了头张望主婚船,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得挤出更多褶子
。
妖颜咯咯笑着埋进阴辰邪怀里,侧着脑袋看新娘上船,听得男人轻哼一声,腰间的手微微揉掐一记,更是笑得得意,就差身后
装条尾巴使劲摇了。
新郎新娘在欢呼声中回了船舱,小舟又在敲锣打鼓声中往回驶,岸两边多的是不停追逐嬉戏的小孩子,争着抢着捞河里灯笼,
嘻嘻哈哈打闹不休。
老船夫乐得笑开了花,一路絮絮叨叨都在讲儿子儿媳,妖颜听得兴致勃勃,阴辰邪也不恼,随了他们去。从他们最初相识到郎
情妾意,再由谈婚论嫁到儿孙满堂,终是举案齐眉到相守白头。
“永结同心说来容易,实则也是世上难事。同尊容易同卑难,只希望他们可以同甘共苦,”老船夫仰头望天,长叹一句,末了
,转身道,“两位公子要不要同来喜宴?只是有些简陋——”
鞭炮爆竹劈啪作响,打断了老船夫,从天而降的五谷糖果撒了一船,红红纸屑雪花般散落,飘了漫漫河道。
“老焦头!你怎么还在这儿看撒帐!都在找你呢!快点快点,新郎新娘都要进门了,就等你了!快上来!”
老船夫被人急急忙忙召了回去,临走还不忘道:“欢迎二位公子!”
浓郁的喜庆气息在鞭炮爆竹声愈演愈烈,宾客络绎不绝,边笑边拱手作揖,小孩子们追逐着跳来跳去,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
渐渐关进一室朱红喜宴。
河道慢慢安静下来,两条小舟浅浅徜徉水中,停靠在岸边,荡出粼粼波纹。
妖颜坐在舟上,反复想先前老船夫说的话,手中抓了一捧糖果,痴痴望着眼前眉目如画的男人,不觉数枚落下。
月色正好,柔柔亮亮,照得那头绯红长发闪出银红光泽,黑红异瞳,诡异邪肆。
“邪……”妖颜不自禁念。
艳丽容颜倏然近在咫尺,阴辰邪微微勾唇,人至近前,狭长的凤眸微眯,邪魅蛊惑。
妖颜心中欢喜,伸手搂住他颈项,软绵绵地唤他名字。恍惚觉得今日这场婚嫁如同他与阴辰邪,此番便结了同心,再也不分离
,只待天荒地老罢。
水中小舟晃着行到河中拱桥隐蔽处,船内连出引线搭着拱洞,却是颠簸生波。不时的暧昧低吟,浅浅啜泣的喘息,流过窸窣水
泽,勾人欲火。舟中正是靡丽,恣情纵欲,浮事都抛作了烟尘。
第三十八章
神御皇朝开国治世以来,可谓天下太平,民心安定,鲜少兵连祸结之患。广袤疆域之中,水河浇灌甚少遗漏,百姓仰仗丰沃肥
土,不许家家富庶,也无早前蛮夷入侵时饥馑之境。
近来,皇帝病榻垂危,皇城风起云涌,各方更是蠢蠢欲动,时局如弦绷欲断。前太子被废,太子之位已然虚悬多日,皇位之争
必然引来一场腥风血雨。
此话只一提,在此不论。
神御可保安危,免于夷族侵扰,其一大即是因了四面山峦。东面临海,浚稽山脉以防;北方,堇理之山独挡半面;西有崇吾,
纵横南北;北立昆吾,贯穿东西。
崇吾、昆吾交于独苏、宜苏二山,远在幸水以南,望提岚河在东。正是水域不及之荒地,土地贫瘠,遥不及域内东部殷富。
宜苏在内,独苏已出疆域其外,两山之中梗着一个小村,落于山脚,占地仅十里许,村子破落,地枯人稀。
苏麓村,阴辰邪出生的地方。
薄暮时分,众多村人捧着碗筷坐于舍前,诧异地瞪着这对突兀出现在村口的人,互相交头接耳,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阴辰邪如无其事,扬起尖尖下颌,漠然往前走。妖颜被揽着腰缓步慢行,面对村人密集的注视,微微有些心慌,不禁朝阴辰邪
侧了侧身。
所谓村巷,根本算不上路,只是一条村口直达村尾的泥径,一眼即可望穿。
行了一夜,以人之躯,妖颜不免疲累,阴辰邪带他进了一间简陋屋舍,看去已是村中最为宽敞,竟是一家小客栈。
客栈残破,年久失修。堂内空无一人,歪斜摆置一张破损方桌,零星器具散落一地,满布尘灰。
“抱歉!两位……公子,这边请!”一人推门而入,高声道。
随同而来的,还有一群男女老少,不少面孔都是方才路上村人。进得门来,仍睁大了眼频频窥视,话语声此起彼伏。
那汉子络腮胡,衫子打了好几补丁,肩上搭了巾子,扯下来迅速抹了抹方桌长凳,举臂将之一并摆正,满脸堆笑道:“请坐,
我这就去炒俩小菜。上房两间是吧?我这就叫那口子收拾收拾。”
“一间。”
汉子一愣,脸上笑僵了僵。
阴辰邪不耐烦地重复一遍,他才迟疑地点头,瞄了瞄妖颜,道:“呃,是,一间。小菜马上就来,二位,稍等片刻。”说完,
甩了巾子,飞快地跑进里屋。
一屋子炸开了锅,村人偷瞟的动作在饭菜上桌后越来越大,尤其在目睹了两人亲密之态,众人一滞,或有脸色青白,更有村妇
干脆聚到一起指指点点,声音大到喧哗的地步。
阴辰邪蓦地起身,汉子有些慌张,怕是村人喋喋不休叨扰了他,然而男人只是换了个地方坐,想来是听到村妇嚼舌根,觉得烦
了。
妖颜面带惑色,不理解阴辰邪为什么突然坐到对面。听了旁边村妇的小声嘀咕,才稍稍明白,忿忿地瞪她们一眼,埋下头来,
边吃饭边生闷气。
直到汉子收走碗碟,抹干净桌面,小声提醒房间已经收拾好了,阴辰邪还是充耳不闻的模样。那汉子又眼带询问地看向妖颜,
他胡乱应一声,望了望阴辰邪,男人面无表情,并不回应。
妖颜有些委屈,垂下眼睑,却听得两声轻笑,抬眼便见阴辰邪已站起身,挑高了眉,唇边勾一抹讥讽笑意,缓缓环视村人,然
后转头对他道:“我要抱你。”
妖颜一呆,慌忙跳起,乖巧地投进他怀抱。
阴辰邪搂他腰,斜视目瞪口呆的村人,神情颇为傲慢无礼,又道:“我要吻你。”
妖颜听话地仰头,将唇送上来。
吻毕,阴辰邪掐了掐他腰,唇角勾起邪气的笑,语带蛊惑:“我要你。”
妖颜愣了愣,顺从地去解身前腰带。
阴辰邪扣住他手,扳过人揿进怀里,张狂地大笑出声,抱了妖颜飞身进屋,留下满堂震惊失措的村人。
年迈老者直呼伤风败俗,拄了拐杖一摇一晃地走;村妇惊慌地抱了迷蒙不解的孩童一哄而散;剩下年轻小伙、中年男子,要不
是行色匆匆离去,要不就是烧红了脸。
那汉子尴尬地立在堂上,瞧两眼紧闭的屋门,大呼一声“邪门”,也跑开了。
时至秋收,山脚田地狭小有限,村人早早提锄扛犁下田,家中一年温饱便全仗这贫瘠土地产粮,自是愈加努力务农。
背朝苏麓村,眼前田埂却是杳无人迹,澄黄未曾蔓延于此,故于前便没有半分村人影踪,空空落落吞进青翠山麓。
再往前行,人高的草丛埋没了径道,晨间雾气氤氲,花木葳蕤,苍翠欲滴。
阴辰邪一言不发,挥手劈开葱茏花草。妖颜静静跟于其后,看细碎的露珠在衣摆漫延,最终汇成一汪浊水。
缄默的山脚苍林,墨绿浓密得沁出光泽,却是叫人徒然生出怅惘。但见那苍木环绕之地,一栏花草开在残碎的乌木前。即使岁
月老去,失了原貌,也依稀可辨,正是星夜石幕之上出现过的木块。
曾经泼墨般的朱色已然逝去,半身乌木俱碎,融入泥隙,惟剩几分当日凄然,凭着残碎之躯高高立于地中,经年不变。
妖颜怔忪,至此才了,这半身乌木,是长久立于此的碑,脚下所在,是古远的墓。
阴辰邪解下颈项银链,执了红石悬于碑上。
原本黯淡的红石,犹如苍老已逝的炽烈。此刻,却恍若被施了法术,重又辉耀出微芒,氤氲着发出温润光泽。血一般的红,映
着泼墨底色,好似指腹经年温柔的摩挲。
阴辰邪没有表情,只望着碑上红石,妖颜却觉怅然。
纵有千种情意,也都蕴在此墓之中。
露水滴答,曼声如歌,仿若绵延不断的春雨,催落细碎木叶。山中掠来轻风,带着晨露草木的清香,携了散落木屑,翩然远飞
。
“葬在这里的,是我娘。”
妖颜猛然睁大了眼,却看到阴辰邪笑容浅淡,慢慢道:“我只允你知道。我的记忆,你且去看。”说罢,伸出手来。
妖颜怔怔,犹豫地望了望,最终握住了他的手,轻轻阖上双眼,口中轻喃,心中也默念。
妖颜没有告诉阴辰邪,山木花草、水火风土都留存记忆。
唯独阴辰邪,他想要知道更多一些,他的母亲、他的幼年、他的过去。
第三十九章
上
二十年前。苏麓村。
村子地处宜苏、独苏二山中,几乎与世隔绝,常年不会有外人来访。
一日,村口趴了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然昏迷,浑身是伤,肚腹却是微微隆起,显然有了身孕。女子在村前晾了半日,村人
跑来看了又去,去了又回,终于在日落前,被好心的大妈捡了去。
女子醒来已是三天以后,她话不多,特别安静,时常躲在屋里帮大妈做活。村人每每尝试与她交谈,她都安静地笑,并不回答
,至多也仅应一声而已。时间长了,村人也就不爱与她搭话了,只见到大妈才记得村里还有这个人。
这年的收成却是极不好,村子遭了大荒,虽不至饿死个人,村人也是饥肠辘辘。
大妈家断粮好几日,养活十几口人本就艰辛,如今又多一张嘴,也不能下田干活,断无舍了自家米粮去喂饱他人的道理,女子
便时常有一餐没一餐。好在她不多话,对饭食也从不多言,只是坐在屋里默默做刺绣。
村人盼着来年能好一些,岂知第二年又是大荒。家家户户米缸见底,人人食不果腹。田里颗粒无收不说,还有一半遭了火害,
烧了个一干二净,顺带捎走几条人命。
便有人说,那女人是个祸害,天降灾星。来了村里就没好事,连遭了两年大荒,这是前所未有的。这不,人命都出来了,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