讶异,目瞪口呆。
“此枚珠玉及铜镜所示与古书记载无异,应是水饰花镜。”阴辰邪晃了晃铜镜,指尖抵上柄身底端,只听清脆一声响,镜柄应
声而开,变为两面相似铜镜,那枚珠玉也是一分为二,内里迥然相异,色泽艳丽,辉映亮泽,镜面呈出白雾。
又慢条斯理地道:“如若无误,镜中可映出使用者之象,不论持镜者身处何方,随时随地可用另一面铜镜找到他与之交谈。”
话毕,阴辰邪合起铜镜,柄身交相咬合,那珠玉牢牢契合起来。妖颜眯眼寻了半天,也看不出一丝裂纹,镜身也不见丝毫痕迹
。
“这……”白须老者已是瞠目结舌,张着嘴瞪视铜镜和阴辰邪。
“太神奇了!”月析柝啧啧称奇,脸上写满“好想试一试好想试一试”,终是害怕阴辰邪而不敢开口。
“你且说说妖魔来历。”阴辰邪交还铜镜。
月析柝道:“啊!对啊!说不定还能要回将军的魂魄?”
老者愣怔一下:“恐怕没那么容易。我对那妖魔也有研究,几乎找不见有关文献。它最初现于关外,吃的大都是青芙一族,后
来才越过清平关。有记载说,前朝时期的清平关建于村前,当时清平村还没有如今规模,所以,现今村外那片荒地从前正是战
场。我想那妖魔或许是来自将士亡魂,前朝动乱,他们无法入土不得安息,才聚散成妖魔的吧。”
妖颜呆了一呆,长留之山山道经常感到幽魂游荡,时常带有些许怨念,然而越是接近清平村这种感觉却是逐渐削弱,至踏上村
前荒地,那种强烈情绪便陡然消失,妖颜疑惑了好一阵,直觉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否则此地的亡魂绝不可能如此微弱。现在想
来,应是被慕姑娘借去了力量,大多束缚于此的亡魂都离开了。
见阴辰邪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月析柝左顾右盼一会,只得讪讪说:“老先生,我这就回去想办法,若是能找到慕姑娘胞弟,一
定为你送到铜镜。如此可好?”
老者点了点头,絮絮叨叨谢过月析柝等,见众人无意再留下,也未强求,送了人出门,临走还弯腰郑重道了谢,直弄得月析柝
万分抱歉,挠头摸耳朵的手足无措。
四人回了姜王氏住处,不约而同,均未提起今日所闻。餐后,离冷出去练剑,月析柝一脸凝重地跟了上去;妖颜饶有兴趣地陪
姜王氏胡扯几句,阴辰邪在旁坐了会,便抱了他早早进屋。
姜王氏也喜妖颜,市场想这漂亮得跟个姑娘似的小公子要真是她女儿该多好。这几日巴巴地同她学做菜的手艺,她越看越打心
眼里喜欢,真不想这么好一小公子配了那阴阳怪气,还半夜时不时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她简直要跳起来去为他主持公道。
那个大眼睛的也是,好死不死就爱跟另外一个怪人在一起,每回看见都凉飕飕得紧,也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下来。姜王氏完全没
注意她的心态已成操心老妈子,也大抵此地民风奇异,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姜王氏没等到离冷月析柝回来,倒是看见妖颜轻手轻脚溜出房来,小心翼翼关了门,朝她挤挤眼。
“阿嬷,我就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不要告诉他啊。”说完就跑出去了。
姜王氏茫然应声,没过多久就听见轻轻一声“哢哒”。
阴辰邪慢慢悠悠出来,昏暗中看不清他表情,只见他微微偏头看过来一眼,就径直走出去了。
姜王氏一呆,摸摸额头,赶紧去桌上冲了杯热茶。
妖颜一溜烟跑出村子直奔荒地,绕进沙石废墟走了许久,又抬首望了望夜色下焦秃的山峰背脊,他慢慢站定,闭目高举双手。
白天在老者处听闻这块龟裂的土地曾是战场,妖颜心中就升腾出奇怪情绪,叫嚣着要来探看,即使瞒着阴辰邪,他也想知道这
个妖魔究竟是怎么回事。
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他心头莫名慌乱,胸口闷闷堵得难受,模模糊糊徘徊不去的哀愁像是笼盖罩住了他。
妖颜一咬牙,使了气力便追溯此地历史起来。
满是疮痍的战场,无数横死的将士亡魂戴着枷锁一幅幅而过,死状惨烈,像是血泪深深雕刻这片土地,厚重得挥之不去。一瞬
间,各种情绪纷至沓来,汹涌得几乎要将妖颜生生吞噬,那之中生出的悲壮苍凉,便是自始至终绵延不绝,无边无际。
其中唯有一幅画卷独独跳脱,萦绕眼前,却并不真切。妖颜伸手抓它,用尽全力才终于握到手中,摊开了细看。它篆刻了一段
久远回忆,只模糊记录了些微片段,发生于前朝动乱年代。
下
他们是契兄弟。
他坐在杂草丛生的土坡,见他遥遥拂了红药而来。
他握住他手,把红药交到他掌心:“明日你成年,我们便可结为契兄弟,就此相伴一生。你说可好?”
他怔忪地望他,他轻轻笑起来,手中力道又重几分。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小情投意合,应了闽地风俗,甫一成年,便结为契兄弟。因了艰苦贫瘠,无聘无娶,却只消是两情缱绻,
便似明媒正娶。
他们均是家中父母双亡,只有一个没有花烛的洞房花烛夜,便祈厮守一世,共待太平盛世。
却是流年战乱,本就残破的村野被烧得面目全非,闽地黎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败兵由村道而过,他被他藏起,自己却不及躲避妘兵,被当作壮丁捉去充军。
他寻不见他,听得人说他已随军走远,便拼死狂奔。行了日夜才赶上妘兵,在队伍的尽头找到灰头土脸的他。
他见他面色灰黑,静静凝视他,未说只字片语,他上前握住他手:“我们死也同穴。”
他微微弯起嘴角,从肮脏的袖口抽出一支泥泞的红药。
他湿了眼眶,揪过残碎的骨花,深深埋颈。
妘朝内忧外患,青夷入境,凰族叛乱,四海疆域硝烟骤起,民不聊生。妘兵节节败退,一路溃逃,行径残暴,所过之处寸草不
生,烧杀抢夺,无恶不作。
军中新兵屡遭暴虐泄恨,老兵对他们拳打脚踢,遇到稍有抵抗的,更是百般凌辱,折磨得气息奄奄,扔出军队。
他在他眼中见到疼痛和愤怒,便去握他的手,咧着破裂的嘴角强颜欢笑。
被妘兵抓来的壮丁从事各种粗活重活,每日依靠草根果腹,时时遭受发泄殴打,不少年轻力壮的新兵先后倒下,活不到明朝,
或是曝尸荒野,又或是被野兽、饥民分食了罢。
他们还要待一个太平盛世,不能死在这里。
他拉他骨瘦如柴的手掌,看他面黄肌瘦的脸容,不禁悲从中来。
他的手掌抚在他面颊,轻轻拭掉他的泪水,他又见他淡淡的笑容,听得他道:“我们定要活下去。”
青夷大举侵入,凰族与妘朝姑且言和,共同对抗。他们这支败军彼时方才好过些许,重得朝廷编排,派去清平关抵御青夷大军
。
他们不但正式入军,他甚至还被封为副将,带兵上阵杀敌。
驻守清平关,妘兵个个身负血海深仇,再兼逢国破家亡之际,每战必与青夷拼死作战,双方厮杀惨烈,几乎绝了人烟,方圆百
里,只余白骨森森。
他每回受伤,都见他拿着不知从何处得到的红药出现,眼底凄然,默默为他疗伤。
他不忍糟蹋荒漠中罕见的骨花,几次想阻,都被向来温言软语的他强横挡回。
“这一箭,是弩箭刺中了胸腔,”他抚他胸口血迹斑斑的伤疤,“我会痛。”
“这一刀,是斧刀砍伤了肩胛,”他摸他肩膀深可见骨的刀痕,“我会痛。”
“这一枪,是长枪刺穿了脚踝,”他拂他脚跟透骨而出的枪头,“我会痛。”
他再也听不下去,握住他颤抖的双手,哽住喉咙:“……我是不是丑了?”他摸了摸遍布全身的伤口,变了脸色,垂下头。
他被他轻柔地捧起头,他只是缓缓摇头,末了,温柔地微笑:“我只担心,是我配不上你了。”
他也笑起来,即使已被泪水糊了视线,还是能够细数他身上的伤痕。
他知道他的左手手骨已被青夷一刀斩断,他的背脊被弯刀砍出七寸沟壑,他的左颊也因混战被短剑划花……
他们还要待一个太平盛世,不能死在这里。
青夷将有大军压境,妘朝却与凰族再起争执,清平关成了无人理会之地,无米无粮,无人增援,孤立无援。
青夷士气高涨,数战告捷,妘兵屡战屡败,眼看青夷援兵将至,只得背水一战,纷纷壮士断腕,是生是死且凭天意。
他方与将军秉烛夜谈,心力憔悴地坐在椅上,见他取一支红药入内,竟还维持幼年记忆中的模样,花形妩媚,花色艳丽,红如
心血。
“你从哪里得来的?”他欣喜地接过红药,视若珍宝地凝视。
他含笑不语,只微微偏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红药捧在手心,目光却偷偷落到他身上,烛光恰到好处地映出他清隽轮廓,他温柔地望着他微笑,笑容盈满宠
溺。
“我答应你,明日定活命回来见你。”
只见他缓慢而坚定地点头,嘴角甚至带了笑意:“好。我等你。”
他是右翼统帅,私心未将他编排军中,只求保得他平安,来与他共度今生。
他温和的微笑在烛光中逐渐模糊,红药忽隐忽现,像是幼年他采予他的骨花,又像成亲那日花烛,又像他身上的鲜血淋漓……
是了。他忽地想起,幼年土坡旁生的那一株红药。
有这般浓烈的赤血浇灌,红药又怎可长得不好?
红药又名离草,草之将离,如逢乱世战火,愈是兵荒马乱,便是愈血红如火。
他迷蒙转醒,睁眼却是四下无人,风声猎猎。他心下骇然,奔出营帐却不见一兵一卒,营火已熄,死寂杳然。
他发足狂奔,眼不视物,耳不听闻,唯有手中脆弱离草。
关外百里,极目远眺,焦土生烟,青夷妘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黄沙漫卷,血色残阳,暗无天日,腥臭扑鼻,满目疮痍。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战场,火星劈啪,战火犹燃。
他被脚下尸体绊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忽然,他抬手使劲揪起盔甲,翻转身体,是以面目全非。
他把离草含在口中,发疯般在尸堆中翻找起来,几次跌倒,几次站起。找着找着便只能在血水中匍匐前进,满心绝望。
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手指被锋利的铠甲划伤,已感受不到血液的余温。
他在偌大的战场找寻,终于在战马蹄下找到已不成人形的他。他被战马踏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五脏俱碎。
他目眦欲裂,拼命将他从焦土中抱起,靠着空荡荡的铠甲,他无声恸哭,泪流满面。
他以为他能保得他周全,他以为他们还可以有将来。
他慢慢擦拭他面颊的血迹泥泞,整理他残破不堪的身体。他圈住他腰,紧紧拥住他,他将脸伏在他冰冷的脸上,枯坐在荒凉的
战场。
他说:“你不等我,我不怪你。从今以后,没有什么可以分开我们了。”
他嚼碎口中离草,咽下喉头,伸手掰开他身躯,食他血肉,混着泪和血,生生将他吞吃入腹。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扔开盔甲,抹一把满是血污的脸,踩着脚下发臭腐烂的尸骨,失魂落魄地向远方直行。
他们还要待一个太平盛世,不能死在这里。
此刻,他吃了他,一同出征。
“你看到什么了?”
身后突兀地响起冷冷语调。
转头即见阴辰邪,男人立在无边夜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妖颜呆呆回望,下一瞬,蓦地冲过来紧紧抱住男人,偎在他身前轻颤。阴辰邪略微诧异,轻柔地抬了他下颚,妖颜红着眼睛看
他,面上泫然欲泣。
阴辰邪伸手圈住他腰将人搂进怀中,口气不自觉温和起来:“告诉我。”
“邪……”妖颜低低唤了一声,男人只轻轻揉了揉他腰,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妖颜埋首到他颈间,一面抖一面颤着声调小声道来。末了,说到故事里那人将契兄吞食,身体抖得厉害。
“原来是这样,”抱紧怀中瑟缩成一团的妖物,阴辰邪沈声道,“想来他应是那妖魔的成因,又或者,他就是。所谓的出征,
到最后,也就成为杀戮了。”
“邪……”妖颜又轻轻唤一声,然后半晌没有声息。
阴辰邪难得好脾性,许久,才听见妖颜小声说:“我很害怕……”
“你在怕什么?嗯?”
男人似笑非笑地望他,妖颜有些慌张,闪躲起视线。
作为萍水过客,目睹繁多林林总总,妖颜心中总又莫名惶恐,却说不出到底在怕些什么。这种忧虑的情绪早已存在,他有时拼
命想,却始终不明白究竟缘何而来。
“连他们都是幸福,你我又何须惧怕?”
愣愣凝视着男人唇角邪气的笑,妖颜又觉恍惚。
那契兄弟许是的确幸福着的,他们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永永远远。却是他和阴辰邪,何以能够如此?
妖颜越想越心慌,死死扒着阴辰邪衣襟,方欲出声,却听得男人冷然道:“出来。”
两旁倏倏声响骤起,待得妖颜回过身来,前方像是参拜一般恭恭敬敬站了一排人,立定垂眼,正是山腰遇上的那群灰衣人。
像是怕阴辰邪又跑掉,数名灰衣人不动声色地散开,堪堪将他们围堵其中。
为首那人一身天青绫纹偏襟衫,躬身行礼:“属下参见少主、少主夫人。烦扰少主、少主夫人,请少主责罚。”
阴辰邪冷淡地扫他一眼,道:“你们究竟是谁?说清楚。”
“属下于回,奉主人之命于中原寻找少主,数日前终于有幸寻得少主。请少主携少主夫人随属下回去,主人思念心切,因而染
病在床多年。”
“原因。”
于回愣了一下,琢磨一阵才明白阴辰邪在问什么,道:“属下寻访夫人影踪数十载,寻到苏麓村才得知少主早已离开。日前停
留苏麓村,苍天怜见主人一片思念,故而属下得以寻得少主。”
阴辰邪道:“你怎么认出我?”
“属下得见少主手中若木之石,此乃主人与夫人定情之物,属下又见少主左颈符印和黑红异瞳,正是传自主人,是以确认少主
身份,”忽见男人遽然沈下脸,眼神阴鸷地看着他,于回吓了一跳,赶忙补充,“除此之外,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眼见男人面上阴晴不定,于回慌得背上寒毛直竖,倒是那少主夫人毫无察觉,温温软软地开口问:“主人和夫人……为什么分
开了?”
“当年,主人遭人暗算被仇家得悉,夫人为不连累主人也为保护尚未出生的少主,与主人分开改道中原。途中大约遇上前来追
杀的仇家,夫人辗转流落苏麓村。主人得幸逃脱追杀,却因此一遭落了病根,多年寻不得夫人与少主,是以渐渐衰弱。还请少
主随属下回去,见主人最后一面!”于回霍然跪地,一众灰衣人也齐齐下跪。
阴辰邪只环着妖颜,脸上没什么表情。
“况且如今清平关战火随时可燎,关外异象已呈不祥之兆,神御岌岌可危。少主和少主夫人留在此地着实不安全,还请顾虑自
身安危,随属下回去罢。”于回低头又道。
依然没有答话,于回犹豫地仰头来看,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他,唇角微勾,神情甚是倨傲:“我不是什么少主,不要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