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只来过一次的客人他都有印象。
哪像我?光是记向自己点酒的客人就已经很辛苦了。
我真的觉得城堂先生的背后有长眼睛。
店内的照明暗了下来,音乐也换成70年代的舞曲。城堂先生结束了休息时间。
"待会儿见。"
我简短地向客人告别,打了声招呼后快步地走进休息室。
关上门的那一剎那,我就像耗尽电力的玩偶一样滑坐在地板上。
……好累。
门后的世界安静得不实在。这里的房间隔音设备都做得相当好。
我倒进沙发,把脸埋进手弯里闭上眼睛休息。
然而,一回到静谧的空间,城堂先生和樱庭先生的身影就不停在我脑中盘旋。越想,不甘心的泪水就彷佛要涌出,我赶紧坐起身来。
休息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我没空哭泣。
去上了一下厕所之后就立刻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虽然看到城堂先生一脸讶异的表情,我却已经微笑地应接下一杯酒。
他或许已经感觉到我在勉强自己工作。
但是,他就是那种在工作中绝不会牵扯到私情的人。
送走最后一名客人,把店大概清扫一下之后,我听到城堂先生的声音。
"这样行了,你今天很累吧?明明是平日,人潮却没有断过。""口耳相传果然有用,店里的名片也还没印好吧?""厂商说大概九月会好,我得去催催他们。"
看他把杯子泡水之后拿毛巾擦手的样子,城堂先生今天大概不准备洗完再回去了。
"那香烟是谁的?"
"好象是客人忘记带走的。"
我把刚才打扫时找到的烟盒放到吧台上。
"你不是要回家吗?我送你。"
城堂先生到事务所拿了外套直接穿上之后,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对我说。
"……不用了,我最近有点运动不足,想用走的回去。"我不想让他在车里目送我离去,反正我家距离这里只有徒步二十分钟的距离。
"小心被偷袭。"
城堂先生戏谑地笑说。看他好象想等我换完衣服再走,但是我答应他会把门锁好就叫他先回去了。
听着他消失在石阶上的脚步声,我脱下酒保的制服,换上去学校时的便服。再加上咖啡色的皮鞋,我看起来就是一副学生的模样。
因为要满二十一岁才能打工,所以我总是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
我把事务所的灯关掉,在检查通往安全门的门锁时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吧台。
"……要从这里走回去……"
忽然想起早上看气象预告说好象入夜后气温会开始下降,我满怕冷的……。
还有,家里的客人也让我头痛。
要是突然回去,妈一定会问我发生什么事,还有二叶和桔梗也会缠着我东说西讲……。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想到,没有一个能让我投宿的朋友实在有点悲哀。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不禁起伏起来。
面对看着我脸红的客人,明明没那个心却能脱口而出地闲聊……那自认为能应付自如的得意态度……。
虽然,今天也有不少客人说我好象"很愉快",在当时觉得理所当然,但是现在却觉得,那只是思想麻痹之下的反射动作而已。
不管是只像机器人般工作的自己,还是事后像现在自虐般思潮汹涌的自己,都让我想吐。
我挺起腰杆,从事务所里搬来一个吧台用的高脚椅。
然后从酒架上拿出城堂先生的威士忌和波本,准备好冰块和细口杯。
我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喝酒了,今晚想喝醉早点入睡。
"……楼庭先生终于找上门来了。"
是他盯上我们的吗?还是……。
"难道是我在不经意的时候被他跟踪了……"
城堂先生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尤其是落单的时候……。
就算落单,要是有人忽然来访,他也从未露出过那么困扰的表情。
"……是你要我陪在你身边的啊!"
手术结束后,只剩我们两人在病房独处时,他很清楚地对我这么说。
所以,我才会有他房间的钥匙,在他出院之前慢慢把自已的东西搬过去,还去上鸡尾酒学校努力学习。
我想让他看到我更成熟的一面。
威士忌消失的速度越来越快,预先准备的冰块根本派不上用场。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停举杯的手。
放在吧台上的香烟忽然闯进我的视线。
自从城堂先生戒烟之后也跟着不抽的我缓缓地伸出手去。
拿出塞在烟盒里的百元打火机点上烟,吸了一口之后差点呛到。我边咳边拿来烟灰缸弹掉烟灰。
"……好、好痛……"
烟熏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只是抽根烟也能如此丑态毕露。
我的呜咽随着泪水流泄,我觉得自己慢慢在崩溃……完全控制不住。
不只樱庭先生的事,还有那三个女人……。
"……看上我?哈、开什么玩笑……"
是单纯的上班族不能满足她们而已吧?
那天"CHIHAYA"的妈妈桑就是这么说着倒在城堂先生的胸口上,而那三个女人还在旁边热烈地鼓噪两人有多么相配等等。
即使我装醉到厕所,他也没有追过来。
他在人前真的是一个非常冷漠的男人。
不管那三个女人怎么跟上班族客人或学校的朋友替这家店宣传,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沾到她们任何好处。
"明知道我在瞪,还喝着她们倒的酒……"
完蛋了。我不知道自己生气的,究竟是女人还是城堂先生,抑或是自己。
如果真有不满的话,就直接说出来算了,他不也总是叫我不要这样不要那样的吗?
但是,叫他别对女人笑,别让老朋友进房间这种要求,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合情理,我想也知道他会怎么回答我。
我们都是男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像对女人那样处处挂心。
一旦让他觉得我很难搞的话,说不定他就不想留我在身边了。
"他……应该没有爱上我……"
城堂先生从没对我说过一个爱字。
但是,在手术完后推进集中治疗室,在长时间麻醉之下醒来的他,一看到我就浮现一抹微笑。就好象是终于找到我之后那种放松的表情。
那个笑容让我感受到他的生命力,一心只希望他活下去的我对他再也无所求。
虽然无所求,但像今天问到一半被粗声打断还是不太舒服,那条樱庭先生碰过的床单即使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我仍有一股想用美工刀把它割成碎片的冲动。
只要这种心情一天没有消失,我就一天无法回到那个房间。
我把杯中的威士忌喝光后,又陆续干完两杯波本。
眼皮终于渐渐沉了起来。
有一股热流在体内奔窜,听说在雪山遇难也会有类似的感觉,但我应该不会死在室内吧?
我预防万一地披上外套,把烟头整个捺熄在烟灰缸里。
记得大学的国文老师好象说过,喝醉了之后哭着入睡,心想的那个人会出现在你枕边。
看着少了一半的酒瓶,城堂先生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这小子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还在沉睡中的我直接回答"不喝酒根本睡不着"。
城堂先生没有怪我喝掉他的酒。只是摸摸我的头后把桌上的酒瓶收到架上去。
"你想满身酒味地回家吗?"
这次我笑着摇头"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回家"。
我才懒得听父母、亲戚还有弟弟们抱怨。
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好象又回到一年前。不但难搞,还个性别扭……。虽然现今这种小孩不少,不过我也曾是其中之一。
在高中三年级的春天,我感觉到自己一点一滴在逐步崩溃中——。
像纸张一样重叠在我心中的"不满"忽然一口气崩塌下来。
跟父亲激烈争吵之后,妈把我带到医院去求诊。
医生趁我不在的时候,干脆地给了我一个因为学业而造成的初期忧郁症的病名。
不用管也会自动痊愈。
我站在门后听到他这么说。
一个陌生老人说"我不需要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人帮助",让我的心一下子失去平衡。
那是在学校带我们到老人院当义工时发生的事。
那句话对一直以来认为被人需要才是有价值想法的我而言,可以说是一大冲击。
其它的同学听到这句话也非常生气。
现在想想,当时我们的确是被考试的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
所以,才会那么轻易被一个脾气暴躁的老人家激怒。
看过医生之后我不再把不满对家人发泄。
反正父母也不懂,说再多也没用,何况看到两个弟弟无精打采的表情也让我心生罪恶感。
这种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在暑假的某一天,喝得烂醉的我借住在城堂先生家里。
自暴自弃的我第一次把深藏在心中的想法告诉别人,换来的是却是他一句不屑的回答:
"大人就是为了让孩子依靠而存在的,你给我按部就班来。"……按部就班这几个字一直缠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从来没想过要依靠大人。
我静静地看着城堂先生收拾我吐了满地的残局,忽然想到那天在老人院里,那个无法正确表达出自己感情的老人想说的应该是:
——到这里来之前,你们真的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吗……?
他是因为担心我们才会那么说的吧?
当然,或许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去深思那句话背后的意义。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城堂先生之后,他微笑地敲了我的头。
"……你明明是个聪明的孩子,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在他既非说教,也不是救赎的字句中,我好象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自此之后,城堂先生对我也很少假以词色。
他经常讽刺地说机械性压抑自己情绪的我不但厉害,还是个很无趣的家伙。
虽然我暂时还无法反驳他,但却是第一次觉得他不那么可怕了。
在学校和家庭以外的地方找到自己可以信任的人之后,我开始想出去工作。
"……我觉得自己应该多少有点成长……但还是不够。不过,起码我有自觉……"一离开你的身边,四周立刻变成一片黑暗。
我茫然地想要去拿那个还有半杯波本的杯子。
但是,我找不到杯子,也不在吧台上。
心想会不会掉在地上而往下看的瞬间,一股充满胸口的预感让我捂住了嘴。
城堂先生刚才还站在我身边的幻影已经消失,下一秒钟我才真正失去了意识。
被从窗外射进来的刺眼阳光弄醒的我头昏脑胀。
"唔……"
我躲避阳光似地把脸埋进枕间,那是柔软又温和的触感。
我陶醉地享受着那种肌肤相亲的快感。
抚摸着我头发的手也又大又舒服……。
"看样子你应该不能去上课了,就睡到下午吧!"好象是城堂先生的声音呢?应该是错觉……不对!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环住我挣扎起身的肩膀。我没穿衣服,他也没有穿衣服。
"是你帮我脱的吗?但是,我昨天……"
"你不记得了?你一下车就给我狂吐,毁了我一件衬衫呢!"我边道歉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喝到隔天还有后遗症……我究竟喝了多少啊?
而且,被脱到只剩一条内裤还不自知……真是丢脸。
"一树。"
像要说悄悄话似地,城堂先生凑近我的耳边。
"……昨天巧说,他的腰因为打架受伤要我帮他推拿。"我缩起身体静静地听着背后城堂先生的声音。
"……我会大声说话,是怕他在房里装窃听器之类的东西。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生病的事。"一定是我喝醉之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还是他察觉出我从昨天上班就不对劲?要不然怎么会去而复返……。
"喂。"
城堂先生的手指在我后颈搔着痒。
"我知道了啦……"
"我会叫他别再来。不过,店里的话……就很难说。"他谢罪般地顶住我的头。。
我轻轻抬起脸,迎上他落在我额头的轻吻。
我也主动地用唇滑过他粗犷的颈项和肩膀。
在他的味道、手臂还有温柔的体温包围下……世界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我躺在他的怀里低声问:
"会不会很重?有没有压到你的伤口?"
"没事。"
感觉他揽过我的头,我又闭上眼睛。
多希望能在这一刻与他融为一体。
他嘴上虽说不重,但我又不是没有重量的人怎么可能不重?当我试着移动身体时,环在我背上的手无言地加重了力道,示意我维持原状。
我倚在城堂先生胸前,视线茫然地在空气里穿梭。
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是几月几号都跟我无关。
拥着我的城堂先生静静地说:
"……以前我在香港的老板好象要找我回去。虽然,我已经拒绝了好几次,但是那家伙既然已经找到家里来了,可能会缠上一阵子。视情况而定,这里或许无法久住。""你要搬家吗?"
城堂先生摇摇头。
"为了避免以后麻烦,我想直接跟对方联络拒绝。""……能顺利解决吗?对方不是香港的黑社会份子?"城堂先生都已经金盆洗手了,那些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呢?他都避到日本来了啊!
"他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在我解决这件事之前,你还是回家住吧!""你打算住在饭店吗?那店里怎么办?"
"我还是照常上班,饭店的话……"
"那我也要留在这里。"
……一树。城堂先生叹息地唤了我一声。
"对方要是盯上你的话,有可能会被绑架啊!""我才不会让他们得逞。"
我相信自己只要小心就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是你叫我陪在你身边的,所以我绝对不会离开。"我搂住城堂先生强壮的手臂,偎进他的怀中。
"我明天就到秋叶原去买防身用的电击棒好不好?"我哀求地凝视着他半晌,城堂先生终于投降。
"随便你。"
俱乐部的老板当然不知道城堂先生跟香港黑社会有关系。
我听城堂先生说过,他是在香港遇到去那里考察业务的老板、也就是桔梗父亲,当时两人刚好在同一家餐厅遇到火灾才结下缘分。
餐厅的火灾其实是城堂先生的同伙人搞的鬼。
城堂先生能从那场死了好几个人的火灾中逃出,是因为事前就布好了逃生路线。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当然只有我。
在樱庭先生出现之后的一个礼拜,城堂先生的神经明显地紧绷着,而我也得面对每周一到三得去学校上课的日子。
"YELLOW PURPLE"的公休是周日。
我正好不用上学,可以跟城堂先生在家里享受两人世界。
但是,由于我学校的报告都是每周一交,所以周日也没办法整天跟他腻在一起。
这种时候通常我都在客厅写报告,而城堂先生则在寝室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