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问松的医师也建议他早回皇城。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医师,医师告诉他说自己就是武阳人,小小年纪就在翼轸山拜隐世高人潜心求医了,听说家乡洪水泛滥赶回来尽点绵薄之力,结果生生死死尽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亲人早已无所踪迹。又一路打听闻言说是宫里来的潜王驻于此苦守赤水二月余,动容不已,遂也加入了阵守营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基于巧合下又刚好救回了潜王,众人感恩戴德谁也不多问,直便就被蔚大人私派在云潜身边了。
待身子恢复一些,这里大小事也无多虞担忧,交给蔚又时办理也绰绰有余了,想着是否该回宫了,今年除夕他可不想一个人孤单在外流落。
启程之日天不大好,隐隐有雷雨之势,但心里迫切,也无多顾及,上了辇车催人前行,刚进去之间帘子被一只手撩开,迎面是一股药草味儿,果然是问松,问松睁着大眼一副无辜样:“潜王,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云潜皱眉一想也对,他如今无亲无故,还尽心尽力给我治了这么久的病,应当重赏的,遂笑颜逐开:“本王不会忘记你对本王的救命之恩的,你就等着封赏吧,内庭御医?如何?”
那大眼睛眨了两下,摇起头来。
“这个都不行,那,你想要什么?”
问松说:“师傅曾告诉我医者仁心,不以私欲谋利。”他的模样很认真。
“不如我送派人你回翼轸,到你师傅身边继续求学?”
大眼睛又眨了眨,摇头:“师傅平生所学已尽授于我,以前师傅就叫我下山是我不肯,如今既然出来了也就没打算回去。”
云潜挠了挠头,感觉实在不好处理,没想到问松是个这么固执的人,看样子果然是在山里闷久了,连性情都跟常人不一样。又无奈道:“你看我都要回去了,你也回你师傅那里吧。”
问松又低头小声道:“师傅已经仙逝了,我回了也还是我一个人。”
云潜未料是这个结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两人都沉默了起来。还低着头的问松又小声说了一句:不如你就带上我吧,我可以和你做个伴,还可以照顾你起居呢。
“什么?”真是人不可貌相,想这斯文的少年竟说话如此胆大:“本,本王有人照顾,岂能委屈古神医?”
“我已无亲人,也无朋友,你就当是我们一命换一命,我救你,你带着我,有口饭吃就行。”问松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侧耳细闻还听见一句:“师傅当年只教我医人,又没教我如何挣钱,我不会挣钱是要饿死的。你总不能让我饿死了……”
这山里出来的人到底不一样,虽是单纯无害,但也太过于——云潜闷头诧想。不过说到底自己也从没想过挣钱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是满盘珍馐端到嘴边,爱吃不爱吃还得看心情。想到这里又觉得大家其实都是一样的,既然都是英雄末路,一起乘风破浪倒也无妨。遂向帘外人伸出手来,那人抬头一看,大大的眼睛早就笑成弯月了,也伸出自己手来搭上去,一脚跨了上来,两人同乘一辇刚好。
欲行处,云潜又想起什么,遣人召了蔚又时来,交待说:本王此间武阳之行遗落一件东西,你且帮忙寻了来,后日重赏。接下来又细细描述讲说了一番,方才举旗而去。
行在民野间实在是不像城里那般方便,但云潜的宿食都是由问松一手调节的,虽无巧妇炊材但也能养得人精神。云潜偶尔也这么一想,觉得身边有个这样关心照顾自己的人也不错,又念起留在疏规殿的南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了,回到城里给她买些民间东西,也让她高兴高兴。
自启程路上又耽误些许时日,想宫里也没人知道自己要回来,一无接风洗尘的待遇,二无人担心挂念,赌起气来想还不如在民间多逗留些日子,只要赶在除夕前回去就可,想本王也不是一个不能离家的孩子,偏生只会吃喝享受。又掏出怀里一封带香的信纸,嘴角略略牵起,哼,大人你是惜墨如金不会多些几个字么,你要甚忧便忧去罢,我可不是为了你赶早回来的。
问松就在身旁看着这人神情间变幻莫测,又看见他顾自对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神游,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呵,没什么,我如花美眷留给我的情诗香笺。”云潜侧脸对睁着一双天真大眼的少年邪邪笑起来,“反正我也不急着回宫,走,陪我去看看那几家脂粉钗店,看看给我家美眷带点什么东西好回去讨赏。”
云潜搜遍店里胭脂翡翠也觉得不入眼,比起宫里女子用得实在是差太远,想南子看着这些定然觉得俗气不会喜欢。两人乏然索味的出了来,又带着问松去了上好酒楼,说定要让问松大开眼界。问松劝说你正在调养期,千万沾不得辛辣油腻,小心风寒落下的病要复发。云潜自觉神清气爽半点没有在意,先灌了问松几杯,自己便放开手脚作弄了。结果等两人离桌时都已黄汤满肚晕晕乎乎。
入了客栈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疼不已,偏问松这家伙三杯下肚就醉了,不能给他熬碗醒酒药,想着睁眼闭眼两下也就睡了。恍惚看见一个人推门进来又要离去,他问那人找谁,那人说我要去寻云潜,云潜受了伤现在也还没回来,我怕他丢了。他朗笑着说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丢了,你看你找了半天我不就在这里吗?那人蹙着眉头摇摇头说你不是,我找了他好久都没消息,你还怎么还意思骗我闹我说是他呢。那人憔悴的容颜白得透明。他去拉住那冰凉的手说我就是啊,我没骗你,我就是你找的云潜。黑色不见底的眼睛里哀伤连绵。那人又摇头挣脱了他手退了出去,云潜想要去抓住他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可是那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很难受。
赭瞳睁开时正看见桌上烛火正微弱的摇曳着,感觉手上一片凉冰冰的,问松的胳膊从被子里滑出来,搭在自己的手上。想起白日里的事,再看看眼下,果然喝多了,竟稀里糊涂跟个三杯酒下肚就倒了的人同塌而眠,抚额爬起来,将问松的手塞回了衾被里,起身拢了衣袍下榻出门去了。
刚刚那是梦见了玄冥么?他怎么在寻我?又说不认识我?他,还要离我远去,抓都抓不住……
天边微微透蒙白。此夜无月无星,良人不见。
云潜又猛然冲回屋子一把抓起床上熟睡的人:“起来,快给我起来!”问松惺惺睁眼又裹好被子:“吵什么,还早,再睡一会。”
“我要回宫了,你快点起来,不然就不带你去了。”
问松听到这里惊得坐起身来:“你不是说玩几天吗?怎么突然急着要回去了?”
是啊,我怎么这么急着要回去了,难道就因为一个梦?拽着问松衣领的手慢慢松了下来:“没事,你继续玩,我要他们守着你陪着你?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去哪里?”
“去一个天下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此事与你无关,本王带你去干什么?”
“你根本就是拿我当外人。”
没有人回答他,低声抱怨的话淹没在一阵风里。那人提着衣角早已奔了出去。
第19章
其实知道云潜病了的消息后多少还是有点担心的,那个人从来就高高在上,几时受过如此般委屈,也难为他熬了两个多月。只是那个蔚大人回信里言辞过于委婉,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难道真的连封信也不能亲自举笔了么?可想而知,这病该是来得不轻罢。孽障。
一向以稳重淡定着称的司徒大人此刻却在文澜斋里低头负手踱来踱去,到底是去呢?还是……去呢?说实话,眼下是再也安不下心来校文了。还是去看看吧,他劝说自己,要生出个好歹也不好交差,偏生叫人觉得怪可怜。
于是向斋里的几位前辈大人告了个短假就匆匆出宫了,连伽蓝寺都没来得及回去收拾一趟。不识路不要紧,可以问,那么张扬不可忽视的一个人,难道寻你还不容易?可是一入市井就不是想的这样了,问到武阳在哪里都只说在北边,快马也要三五天路程呢,可是北边又在哪里呢?玄冥连北都摸不到。
尚是人间自有真情在,总算遇上了个能说得出子丑寅卯的老妪。老妪哑着嗓子用难以听懂的方言说自己是那边逃难过来的,现在那里早就成了人间地狱,哪里还有人?公子你好好的要去那里做什么玄冥只说要去找人,找一个很重要的人。老妪抹着浑浊眼角吐词不清地说是你亲人么,你节哀吧,那里早就寸草不生荒无人烟了,连皇朝里派去救水的人都淹死了,没剩几个……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淹死呢,蔚大还人给他回过信呢。可是,蔚大人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委婉,难道云潜真的出了事?玄冥止不住地黯然,不敢再听下去。云潜你一定不能有事,你要是拖了本仙的后腿,让本仙的日子过得不舒坦,本仙届时讨到阎王殿前也不会让你安逸的。
老妪年纪大了记不清楚路,只是罗里吧嗦反反复复念着几个地名,说按照她说的一路就可以过去,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去了,那里什么都毁了看着伤心。玄冥告辞了老妪,就去驯市去买匹坐骑,老板问要个什么样的种儿,玄冥不清楚只好说我要去武阳,要快,您帮我挑好的吧。
老板听了感觉古怪,又询问了一番去那里做什么,玄冥只好将之前的一番话又重复一遍,等老板将马上缰绳递到他手中时,他才发现自己身无驾驭之术,又叫住已经走远了的老板问可不可以教一教。老板听后觉得好笑,说我们这里不是饭馆,即便是饭馆里端了菜上来也不用喂到客人嘴里,你仪表堂堂一介公子哥儿不要来我这里闹笑话,实在不成,您去雇个马车,我给您退钱成了,我还有生意要做。
戎马不成,玄冥很苦恼,一来要耽误些时日,二是觉得自己堂堂司徒大人闹了这种笑话确实觉得丢人,虽然没人知道他是皇城官员,可是自己脸上过不去。刚转身从马厩出来往回走,却听见身后一个姑娘喊:公子是要去武阳吗?我也正要去,大家一起做个伴吧。他不敢确定真的会撞上这类巧事。姑娘又喊了几声,追了上来。瞬时觉得苍天眷顾。
姑娘说自己也是去武阳的,你既然不知道路你就跟我走吧。于是玄冥就跟着姑娘并路去了。他觉得人间其实很好,至少很热闹,不像天上那样清冷,凡人其实也很心善,比如说这个姑娘。
姑娘带着他从街巷里穿出就像穿行在自己后院一样熟悉,玄冥想这一定是个行侠在外的女子,果然仗义至极。约摸行了一个多时辰,两人竟无话,绿衣女子远远在前,玄冥跟在身后,想一个姑娘家居然能走这么快?肯定是练过功夫的。
郊外无多少人家,也无几分生气,天气干冷,一路走过来玄冥本来透白的脸变得发烫发红,那姑娘见他气喘吁吁便回过头来笑,说想不到司徒大人竟然是这么弱不禁风,是在闺阁里呆久了吧!
玄冥听到有些恼怒,心想你虽然是侠义之人也不能笑我男儿似女子,又觉得她刚才话里哪里不妥,自己照着念想了一遍吃起惊来,说姑娘怎么知道我是——?
那女子又眉角扬起笑道:“玄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记花某人了。”
花某人,花某人……他哪里认得一个花某人,但,如果是花兮公主的话,大概也能勉强算认得一个,可是眼前这女子分明又不是。玄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放眼盯着绿衣如烟,那女子又一轻笑,抬起水袖滑过面容。再一看,那张出尘的清颜不是花兮又是谁。女子扬扬手里一张薄皮面具又问:“这样还没想起来吗?玄公子别来无恙。”她的神情间是陌生的笑,若有若无,藏匿着淡淡讥讽。
“公主?”
“我们也并非一朝君臣,你不必处处礼性,如果玄公子不介意,就像我称公子一样唤我一声花兮吧。”
玄冥恍惚觉得还是不认识这个女子,或许只是长得像认错了而已,他记得上次他们见面时还拔剑驽张,这次怎么会转变得如此之快,真是判若两人,不明真相的人听见这番话还以为两人是多好的良友呢。玄冥也笑了,他觉得天意弄人。
“玄某不敢冒犯公主,只是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绿衣的女子上前又朝他走进几步道:“你看你,官腔又起来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女子的眼神还是那样清冽,根本不适合温香软语,即使矫作出口,天性亦暴露无遗。
“玄公子这就想走了吗本公主可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请动阁下呢!”那女子眼神有贯穿的力量。神色恍惚重叠到以前。凉薄面色下,有投下的暗影。
玄冥只觉得猝然,来不及回顾,心如止水。花兮微微一笑:“这都到了,且让本公主尽尽地主之谊,你也不用急着赶路,云潜他早不在武阳了。”言毕回身一指,果见不远处山坞旁露出一角飞檐,若不是她出手指处提醒,实在是难以察觉。这便是一个私密的世外桃源。令人惊悚。
又听到说云潜不在武阳了大吃一惊,暗想她怎么自己是去找云潜的,云潜不是病了么,怎么又不在武阳了?细细一推敲,暗笑自己多虑。花兮是怎样的人他不清楚,但花兮惯性出人意料,且不知背后有着何种猛烈的势力,她的庞大,不是常人所能揣度的。玄冥自问是普通人,只能安静选择服从。
花兮没有再说话,看着玄冥脸上淡若轻风,只是意味深长。又回身自顾自朝前走,口腹讽笑道:“我若是你,就早早跟上了。不然,还指望谁告诉你云潜的下落。”
玄冥看着这绿纱飘飘的女子,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道:“你这分明是陷阱。我却耐不得何。”
“陷阱又怎么样,你跳也是跳,不跳也得跳。听过请君入瓮么。”女子回头倩然幽笑。
这便是花兮。她的灵魂一直站在高处,她永远习惯俯视。玄冥皱着眉感叹,撩起衣摆跟了上去。他坦然接受。别无他法。
世间一切最无常。又说人算不如天算,就像才出门不到一日,连武阳的方向还没摸清,玄冥就被人牵着鼻子去了。他觉得他们是那种莫名的仇人,点到为止的仇人。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一场蓄势地博弈。
可是花兮为什么还没回琉毓依旧留在净乐?又怎么知道自己正在找寻云潜?为何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带走自己?她居然连云潜的行踪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她是个骄傲的女子。她留下的谜团,除了亲口解释,谁也不容妄度。
玄冥看看天色渐收,想收回之前的话。其实人间并不是那么处处有真情,或许情亦真时真亦假,凡人也并没有想得那么有善心,或许是心有叵测难测量。
第20章
这是一座典型的净乐富宅。里里外外看起来都显得很优雅端庄,独具匠心略带活泼的气息露而不俗,给人一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感觉。苑里各处都是青葱翠绿的草木,鲜亮的颜色令人呼吸放松。长剑叶,阔扁叶,卵圆叶……大大小小尽情伸展。是桀骜不屈的生命象征。
花兮说玄公子你大驾光临来者是客,我们锦绣堂当是蓬荜生辉。
玄冥抬头看看匾额,质地厚重有着诡异纹路木匾上书《锦绣堂》三字。清秀的字迹又分明透着霸气,似破茧而出的蝶。你的手迹?玄冥问。花兮点头前行。
被领进一件非正堂的房间,有两个正在收捡的丫头,服饰与常人家小女无异。花兮挥了手示意,两女便敬畏不语地退了下去。又奉上茶水之类,便再不出现了。
花兮请了座,终于再次开口道:“玄公子可还记得花兮之前说过的话?”玄冥抬起头望过去,眼神里干净坦荡,是释怀的神情。他觉得终于是一笔算清的时候了,这层纸迟早要戳破。他没有期待过不了了之,他只是想不到会撞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不觉得这是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