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怎敢忘记。我若叛变,定当遭受惩罚。公主是来罚玄某人了。”玄冥的嗓音干燥刚硬。若迎面便能擦出火花。
“呵呵……呵呵……玄公子真是有意思的很。恐怕你这一路都在记恨本公主吧!”女子突然变得温情起来,柔软似漂浮在空中的羽毛,“本公主说的话可不止这一句呢?难道玄公子心里单单只记得本公主一副恶人相?”女子的天真是第一次展露。像潮湿沼泽地开出洁白清香的花。
玄冥震慑。无以为话。
洁白的花瞬间滋长繁衍,开出一片,四周无际延展。花兮朗声笑起来:“我将琉毓相国一职还空着呢,不知玄公子考虑得怎么样了?”她的眼睛里有繁湿的水,是一片茂盛的深林。
玄冥看着女子细微的陌变只是惊骇。她果然是包裹得太久了,大概忘记了本来的天性。她一定不知道这天性和浑身盔甲利刺的巨差。她果然试图驾驭自己。可是一不小心便容易命悬深渊。这是一种相对无底的反噬。
“也罢,玄公子不明白我说的话,总是听过有句话叫做既来之则安之的,你就好好在这里领略一番山野风光。等到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这锦绣堂就自由公子出入了。”花兮拨开窗边的帘子朝外看着说。淡漠一如从前。只是尘埃花了眼般。
原来这就是公主的待客之道。比起推想中的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虽是赤裸裸的软禁,但到底还是比真正意义上的软禁舒服很多。眼下识时务者为俊杰,玄冥不打算激怒她。亦不敢去探索,这幽深的沼泽一旦沉溺便不能自拔。他警醒自己与之始终保持距离,方可安全。
云潜一鼓作气赶到伽蓝寺。后厢木门上有沉重的锁,带着蛛网。上前推了几下不见动弹,又敲又拍地连带喊了几嗓子,终是无人答应。垂头丧气去前庭,逮了个正打扫清洁的小沙弥询问道:“后厢的那个人哪里去了?”
小沙弥被人无辜揪住发恼,瞪着眼睛顶撞道:“谁,你说谁?哎,施主您挪个地不要挡着我干活!”
“玄冥,玄冥不认识吗?他不是一直住在后厢吗?”云潜如此口不择言,心如火焚。
小沙弥停了手里的活,顿了一顿,猛地拍头道:“哦,原来你是说玄公子。他呀,你这一说起来我也才想起,是好几天没见着了呢。”
“几天?他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脚长在他身上呢,兴许是另外找了落脚的地方呢。”小沙弥低头干起活来。面色无碍,仿佛只是寺里丢了只野猫一般。于人于己,玄冥确实只能算个过客。
有些事情宁可一辈子盖住,不要戳破。起码表面的祥和不让人感觉到疼痛。云潜觉得心口微微抽搐,睁大的瞳孔慢慢失色。他只是难过,如今轻易就变得难过,为了一个相识寥寥的人。
他又觉得是被自己的梦诅咒了。连做那样哀伤的梦都是错。
“你能将他门上锁开了么我很担心他,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想去他房间看看。”说完又补充道:“我是他的朋友,以前来还过这里……”他什么凭据都没有,唯有一面之词。
那小沙弥却憨笑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还看见你们一起在佛祖前上香,别人都说二位是神仙,原来是你们。你看现在香火多旺,说来还要谢谢你。”说完鞠躬作了一揖又道:“不过钥匙我们这里真没有,为了避嫌,这些都是施主自配的。”
他想探个究竟。现实却扑朔迷离。是一条无底的暗道,寻不到出路。他笑自己脚步跌荡,如踏软棉。他终究是在乎那人的,但没有任何言辞来形容。路边枝叶光秃,有野鸦嘶鸣。云层闷而厚重,看不见阳光。人来人往,都只是陌生。他日思的面孔,遍寻不见。
玄冥,玄冥,你去了哪里。你说担心我,可是你却没有等我回来。我原谅你,都原谅你,只要你出现。玄冥,你大概不知道我也会难过。玄冥,你又不辞而别了……玄冥,你终究还是骗了我……
玄冥,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我?其实你没走,你在文澜斋对不对?我去找你,你等着。我去找你。这就去。
冷风呼啸,他觉得胸口疼痛,撕裂的感觉。脚如灌铅,不能自控。
他以为有泪会流下来。可是没有,心是一面瞬间干涸的湖。投下巨石也发不出声响。
穷途末路,原来这样简单。心如死灰时,所有强悍的外壳也能即刻坍塌倾覆。
你独自走了,我向谁去告别?
玄冥,你独自走了。我无处告别。
天是灰色的,在眼前旋转。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仰望着灰色渐渐坠落。
闭眼前。一切安好。
玄冥。等我睁开眼的时候,你就出现,好不好。
他与他的邂逅,好似这样无疾而终。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地点,任何一个人,都有过这样非圆满的经历。有人转身忘却,有人终生留恋。它的光华从来都只在一刹那,不见者,遗落,见者,照耀满心日月。
醒来的时候肚子里是一阵绞痛,忍住强烈反胃的冲动。四周的气味各种混杂恶心,地面潮湿,发霉,腐烂的气味从草堆和墙面渗出。手脚好似皆被拴上铁链条,硬冷沉重。墙面上红色的块斑像污血染上,昭示着罪恶一般。他只有睁开眼四处虚浮一眼的力气。黑暗是这里唯一的颜色。
听见有人朝外喊叫:“老板,老板,那杂啐醒了。”云潜迷糊糊望过去,这才发现自己像动物样被囚在一个铺着杂草的牢房里。那些连着手脚的铐链系在粗壮的牢门栅栏上,肮脏狼狈得不堪入目。
现实总是转变得这样迅疾,容不得违抗。玄冥牵起唇角笑起来,想我堂堂一介潜王,谁能料到有一日要落到此番地步。这就是是落水凤凰不如鸡。
兀自出神,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说吧,小爷我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这次,定然亏不了。”那声音极富阴柔戏谑之意。
抬眼看去,是一个扮相入流的男子。黑暗弥漫中,脸面上投满阴影,隐约光华流动。只见声音极其妩媚,暗含调情逗意。原是个久居风尘之地的倌儿,便不是,也八九不离十。如今这世道,连个卖相卖皮肉货色都能欺到自己头上来,当真时年不顺。
“醒了就带过去让黍离公子好好调教,苗子到还不错。”那男子蹲下来上下左右打量着云潜吩咐道。又拈指掏出怀里的香怕盖在自己手上,伸过来一把捏住云潜下巴:“货色果然不错,那厮运气好居然捡了这么个值钱货,不然小爷自是不会赏他那么多。”
云潜无力,淡淡瞥了一处又闭了眼:“滚,拿开你的手。”
“我不管你是谁,入了行门就得有行规。我不怕你不服,就怕你没骨,像你这种人本公子见得多了。我看你也不像个傻子,不管是不是冤屈,我出了钱买你,就再也没有余地了。你安心呆着罢。”那男子起身随手丢了手里的帕子,眼神左右一示意道:“交给黍离。”
第21章
黍离是箜篌馆幕后的总管,只管台后打理;子衿是箜篌馆台面上的东家,负责台前周旋。两位老板都是馆里招牌。
自从将前一任老板从这个位置上掀了下去后,两人就再也没接过客了。
传说他们青梅竹马,行事有如天上比翼,不双不飞。
箜篌馆是皇城里永远排名第一的南风馆,里面的小倌风华绝代我见犹怜,更是身怀绝技各有千秋。现正是收人扶苗的好季节,将成色好的细细调教一番,入了春就能出台了。子衿刚刚带过来的人就令黍离很满意,虽然年纪不如常日收来的幼小方便调教,但姿色气质都是一流的。他又一次见证到子衿毒辣的眼光,从未走漏过。看样子,箜篌馆翻年的生意是不用愁了。这人简直就老天恩赐的礼物。
旧疾复发,浑身制动。云潜后悔不听问松的劝。他清楚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各种险境一目了然。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亦明了,一时半会儿逃不出这囚笼。就像只金丝雀。
难道将那些馆主儿叫来训斥说:本王是名满天下的潜王,是堂堂净乐国的少皇子,你们这样做是罪该万死、要十恶不赦的。又或者将那封信拿出来一本正经说:你们看,我有司徒大人亲笔书信为证,你们快快将我放了。真是笑话,现在谁认得他,没有父皇,他果然什么都不是。
他觉得又给自己徒添一败笔。
黍离第一眼看到这个满身污泥脏兮兮的男人时就有惊艳的感觉,梳洗干净后更是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自问览遍群花,也不见有此人风流无瑕。他对子衿说:这次箜篌定要一举惊艳,从此不衰。
替他换洗了一身月牙白的袍子。躺在床上,月光下越看越觉得绝色倾城。却想不到那人醒来后嫌弃道:白色不耐脏,拿件红的换了……赤红,原来才是最适合他的颜色。妖艳近乎哀伤,泣血一般绝美。
这是天然傲立的红莲花,叫人不忍折断。可是,这难以遇见的稀世珍宝,一旦到手,又有谁会舍得拱手相让。黍离已经是个商人了,卖的是温柔欢笑。他有子衿就够了,他不可能背叛子衿。不会,也从来没有过。
云潜安静躺在床上,心思暗动。极后悔不该赌气贪玩,也后悔没有听问松的劝,不然也不置落魄于斯。他心思缠绕复杂,还是要分出一半来担忧玄冥。敢设想如果现在躺在这里的是玄冥,便是万分没了法。他其实一点都不怕,他只是很累很迷茫,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寻一个人。他像滴水一样,消失在空气里。了无痕迹。
锦绣堂在花兮走后就变成一座空楼,除了各种掩着的木门,便是草叶植物。玄冥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人。他的食膳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门外,用小篮子装好。吃完,放回去,又被收走。他曾开着门等,想等到一个什么人。可是半天悠悠过去也不见谁,回过头来,食篮已经放好在房间桌上。他忘了窗子还开着。
玄冥也尝试着走出锦绣堂,意外的是他根本走不出去,整座深院似乎被布成了某种局,局中人惑乱迷离。
有一天花兮终而出现在了他面前。两人一个行往桥西去,一个人行往桥东来。就这样相遇止步在了桥中央。
花兮叹了一口气说:“玄公子还要出去吗?难道是此地不留人?”她的戾气似乎被磨损了不少,就像玄冥执意想走出这地方的决心。
“非也。乃是公主的锦绣堂玄机深重,玄某不敢以身试险。”
花兮将手里一捧不知名的树叶无意识中揉碎,扬手洒向了桥下的湖里,道:“大人心比天高,还是不屑与我共商大计?”
玄冥苦笑摇头:“我只想知道公主为何要诈我?”
“诈你?是吗?”花兮低头望着一点素白鞋尖轻轻叹。诈你,我费尽心思好言说尽你也从不正眼拿我当回事,我不诈你,你便不会乖乖呆在我的锦绣堂,我不诈你,你早就跑去找云潜了。“诈你,就算吧。你若非甘愿,若非为了云潜,我怎能诈住你。”
玄冥略一惊怔,有些事情本来无需点透,既然点透了又何必再装腔作势。遂放松起来面带笑意,“话到此地,公主也当告诉我云潜的下落了吧?”
“你果然只在意他一个!”
“谁叫我是为他而来……”
“真叫人感动。可惜有人听不见。”花兮显得有些气恼,模样就像邻家女孩那样。
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恶人的角色被当面揭穿。青石板上有腐浊的痕迹,岩缝里满是柔弱的小草,随风轻摆,好似嘲笑。
侧脸刚好看到玄冥,清秀的面庞上布满失落。她又觉得其实做一个恶人未尝不可,至少可以理所当然的将这人拘禁在自己的视线里。强大的,才是正道。
阴影里看见他张唇,是温润洁净的声音,“不是说来这里为了他。我是说,我来到这个凡尘都是为了他。”
花兮屏住气,眉头渐渐蜷缩成怒的姿势。至少她亲耳听到了一番很明目的表白,大胆又自然,甚至有令人同情的嫌疑。可惜对象不是她。花兮突然觉得眼睛有点胀,她不会看错人的,她是公主。那么骄傲的公主怎能容忍被人拂意呢。可是她终于看中的人,执意目空一切,唯独除去一人,怎叫甘心。只要她想,她不信世上还有得不到的东西。生来便带着具有毁灭一般的执拗,哪怕盲了目,也要接近。
“其实你很明白,你的锦绣堂留不住我,你的琉毓国也留不住我,就连你——花兮,也留不住我。不是因为你们不够美好,而是我们从不在一个世界。注定没有长久。”还是这样风轻云淡。玄冥敲破这鼓,袒出真相。
当各自亮出底线来的时候,装腔作势只是浪费时间。他还没有学会周旋。最近他时常在夜里惊醒,然后一个人对烛到天明,他知道花兮会看到这一切,可他真的不在乎,他很担心云潜。他的使命和归属早已被锢锁,他不企图逃脱。
花兮苦笑,有必要如此煽情么?绿色的烟纱飘起来像湖水里的波,她感觉有寒风入心:“你连伪装都不愿意施舍了。最是无情!”她的容颜从没有这样凄哀过,有一瞬间苍老的痕迹,“玄冥,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去,再没有第二人敢拥有。我不是君子,不会成人之美。我给过你机会,不要怪我心狠。”
“不如我们再谈谈条件。或许,我想为自己再争取一点什么。”
“你还有什么可以交换?”女子讥笑道:“你早就身不由己了。身心皆是。”
“人生在世勉强为事便显得没意思,要是真心诚意就顺眼得多。比如说,我也可以怀抱热忱的去琉毓谋个一官半职?你不想要净乐那样强大的国家吗?说不定我可以为您的浩瀚江山略献绵薄之力呢。”
“你也会花言巧语。我怎么忘了,男人都会这一招。”花兮由衷地鄙夷了一句。
“我没有骗你。你知道这些我都不在乎的。只要愿意,任何事情都可变得简单。”
“云潜是净乐国的皇子。你要背叛他。”
“那又怎么样,我会带走他。迟早。”玄冥望着天很轻巧的说。他不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他来就是为了带云潜走的,去哪里?无所谓,终究不在人间。
“你看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心都拿出来卖,真叫人恶心!”花兮暴戾的眸子嫌疑闪烁。她是单刀直入的女子,不屑虚伪。尤其见不得她看中的人一副断袖情深的样子,十分见不得:“你们够了。一个在这里虚伪给我看,一个在南风馆里虚伪给客官看。南风馆,你知不知道?你心爱的云潜就在南风馆里,是给男人卖笑卖身的地方!呵,真是恶心。”
话里有恶狠狠的讥讽、嘲笑、报复的快感。玄冥一一容忍。云潜在南风馆里,她只是故意这样说的吧。云潜是皇子,堂堂净乐国的潜王,这样编不可笑么?以为我会信么?荒唐!
“不信?哼,你还真是高估了呢。他道是龙,也有困浅滩的时候。当然,你可以当作我没说。我不介意。”
她的阴晴不定和行事诡异从不在思考范围之内。玄冥心里的弦微微拨了一下,那个女人是想激怒自己乱了方寸么。那人纵使运气再不好,也不会沦落至此的,何况还是真武天尊的凡身,岂可容他人亵渎冒犯。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花兮,尔复诈乎?
花兮撇过头唇角轻动:“等你的云潜出台之日,本公主带你一同去捧场可好?”又拉下脸来沉声道:“本公主这里敬酒有的是,你偏爱吃罚酒,到时候可别心痛!”说完一甩水袖回身下桥。
“公主等等”
这人终于走出静默。绿烟的背影停在三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