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纪——毋关风月

作者:毋关风月  录入:05-01

玄冥抖着苍白的唇颤巍离场,耳朵里都是漫天的嚣叫。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到底还有没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一天而已,已是翻天覆地,是这人间所有的意外都来得如此快、如此迅猛么。南子啊南子,我忽然有些佩服你来,我已经被你弄得丢盔弃甲,毫无招架之力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我还有余力同你来争抢什么云潜了。他对我而言,不过是个梦。

姜翁正是这店家之主,如今莫名溺水而死,真叫一屋人失了主心骨。女店家那两口子整日处在沉湎哀伤中,既无心照看店家生意,也再不管多余之事。整个避风港里都被愁云惨淡地笼罩着,连风里都是香纸的气味,闻者莫不伤心。

人又指点,说姜翁一死,再没有人渡海了,岂不是这路就要断了。于是,连着悲痛的情绪,人们面上又多了一层惶恐。后来,不知怎么又有人出来辟谣,说姜翁这手艺也算是世代相传,不会丢了的,他儿子不是也跟着跑过船吗,大概他儿子要接上的。于是姜翁的死就慢慢被关乎眼前现实利益的争议代替了。

这事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说话,唯有这一路还要渡海的人等着心焦,不知等到何时才能有人掌船。正取决与回去还是绕路而行的艰难抉择间,那女老板带着满身憔悴之色从丧事中出来,又告知说以后便是她当家的掌船继业,只不过还要等上些许天,等当家的身子好些了才方便为各位办事。一番话于情于理,是人都可怜几分,如此下来,方才逐渐安定。

这些日来,玄冥再不敢多想,因事已过去,多想也无益。又因手里积攒换来的一些银钱已用得差不多,着眼前自己也不能安保,便将心思放在了挣钱上。再见村里村外的人皆在忙活收集木棉花絮,一问才知,原来木棉是可以作药用的,木棉花絮也可以加工成为锦帛之类的织物,便参与其中杂碎来,想正好趁这时段换些盘缠,还是安心等着店家出船去。

玄冥手纤细,握惯了笔墨丹青再来做这种细活儿难免比别人慢些。又因时常碰见南子问松,不知这三人为何也执着要渡海渡,但不敢想是为了何事。于是背起篓子去山间丛林里拣花籽,虽然回来时身上总是被荆棘挂得大洞小口,但总好过撞见这三人时尴尬。

那一日天放大晴,玄冥见势便只着了单衣,背着篓子正下楼出门去,转角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你成天往外跑什么跑?倒不见你还能干这些活儿。”

玄冥不用看也知道是云潜,那声音萦绕在耳边几千年,真是烂熟于心,甚至连他说这话时的音韵神情都能想得出来。略停下脚来将背上竹楼掂掂,只做充耳不闻又要走。那转角又冒出声音:“我说过,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说完崴着脚蹦了出来。

玄冥狐疑看过去,沉吟道:“你不是腿伤了,要残废了的吗?”

云潜正要跛着脚前来,一听这话,立马将脚下动作幅度加大了些,口里还期艾怨作:“本来是快残了的,幸亏问松妙手回春,本王才能站在这里,难不成司空大人巴不得我一辈子起不来?”

玄冥侧目而视,哑然苦笑:“装腔作势而已,我岂会还信?”

幽径小路上一人在前,一人随后,前面人麻衣粗布,时不时要弯下腰来拾拣地上的木棉花絮花籽,居后的红衣香影就兴意盎然望着这人拾花入篓,仿佛品鉴着一副绝世名画。两人皆是平心静气,神色自若,虽是无话,倒也显得默契。

没行多远,有人耐不住这宁静就非要聒噪。只见那云潜身靠着粗壮木棉树嚣张跋扈:“玄冥,玄冥,我走不动了……腿还没好全呢。”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几天就活蹦乱跳了,便是没好全也是你活该!”玄冥头也不抬,两眼都扑在地面上拣花籽。

云潜见还是不理自己,又讨好说:“还是伤得很严重的,现在才走了一会儿就发痛了了。”

“哼,痛了?”玄冥一怔,像是想到什么,嘴角牵出一抹不成形的笑:“痛了也是自找的,与他人无关。”

“其实说来都因为你,你可知道我只怕哪天你又偷偷跑了,再也见不到你,所以只有随时能看着你跟着你才会安心。”

“云潜,这赖皮帽子不要再往我身上扣,大了些,戴得沉。”玄冥怫然作色,回头来又补一句:“你人品果真不是一般的差!”

云潜闻言一口噎住,磨了脾气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又看着玄冥离自己越来越远,勉强站起来拖了几步喊道:“我便就要往你身上扣,这帽子你戴定了,等等我——”

山路狭隘,野棘丛生,不注意间,云潜华丽的袍子不是这里被挂住就是那里被勾破,再一不留心,连手背上都刮出几道血痕,心里顿时愤慨难当:“玄冥,你个呆子给我回来,我被挂住走不动了!”

玄冥听到叫声回头来看,果然见这人红裹裹的一团都钻到了刺丛里,连头发也被撩得七零八落,只能唉叹一声气回来帮忙。

“平日里娇生惯养得很,非要跑来做个戏法,便是苦肉计就以为我会上当么……哼……”

“司空大人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以前也不见你干过这些事,如今为些小钱要来折腰,我怎可不来捧场瞧个稀奇。”云潜刚被人从刺堆里解救出来,一番话说得直想让玄冥再次把他推进去。君子最怕人说囊中羞涩,还要为五斗米折腰,玄冥现下被捉了个正着,心里被奚落得羞怒兼并。

云潜见状不敢得寸进尺,转瞬间又换了一副模样道:“玄冥,我是真的走不动了,你背我……”那讨好嘴脸玄冥一见便知道没好事,没想到说出来竟这么过分,听入耳中又觉得有些狎昵,脸上不由自主慢慢浮起一阵薄红色,暗骂这人真是卑鄙无耻,无所恶劣手段不用。脸上虽是如此厉害颜色,一眼瞟去,倒瞧见那红袍下摆有几处颜色好似深了几分,玄冥惊醒弯腰去拔开一看,洁白裤面上果真是氤氲着一团腥红。

至此,云潜眉眼处又多了几分可怜,哀着语气一把拉过玄冥手里背篓道:“是真得走不动了,你要走好歹也背着我走,不要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玄冥最是菩萨心肠,对云潜割袍断义不过因为这几日早已心死如灰。但眼前看着他可怜模样,也是痛在自己心里。踟躇左右,又瞻前顾后,终是默默从了这厮无礼的要求。

背着云潜小走了一段,玄冥就意识这样子实在不妥,便停下来说:“你这样子我不能捡花籽儿了。”意思是说你还是下来吧,我不能光顾着你。

背上人却满面春风道:“还要那劳什子干什么,你把我照顾好了,比拣个千万蒌都强。”说完又笑嘻嘻轻快说:“那篓子我已经扔了。”

玄冥只觉得有火要从头顶冒出来,咬牙切齿不能语,想要将那人从背上扔下来,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松了手也还好好扒在自己背上。

“真是个呆子,一点情趣都没有!”后背上传来一声小小的嘀咕。

玄冥自是火上浇油,压着声音脱口而出:“是啊,我是没你那朋友有意思,两人喝个药还能你来我去的,那才哄得你开心是么。”

“玄冥你这是发什么火,武阳那一次还是他救了我的命,不然现在你哪能看得到我。”

提起武阳那一次,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虽是后来谁也没提起,心里各是各明白那一路的苦。如今无意翻出来,却再也没有要细说的意义了。

不堪回首,木已成舟。玄冥又想起云潜原是对自己有某种目地,如今还甘愿背着这人,真觉得自己作贱。怅然间,天地仿佛也为之动容,清风微拂,也有些花朵会悄然无息的旋落下来,从他发髻边滑落,从他衣襟处擦过。

忽然耳边上轻轻一动,似乎被什么轻轻沾到耳垂。玄冥敏感得全身一阵麻意窜过,不由停了脚步,复儿又什么都没感觉到了。以为是树上落了什么小虫子之类的,又心思沉甸懒得管,只作无事继续前行。

未行几步,耳边又被什么擦了一下,痒得浑身一惊。玄冥想伸手来扇虫子,一抬手才发现根本动不了,只得左右晃晃脑袋来驱赶,还不忘好心提醒道:“云潜,你小心一点,树上有掉虫子下来。”

背上人听罢只是软语应答:“花太香,难免招蜂引蝶,你也多注意。”又看见玄冥偏着脑袋在肩袖上蹭,嘻笑道:“怎么,哪里痒?莫不是被咬了?”云潜一面说话一面还不忘伸出手来,似好心帮忙挠痒般在玄冥脖颈上划来点去:“我看看,哪里,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你干什么,不要乱动!”玄冥停在那里吸了一口气,闭目沉嗓。

耳边幽幽又是一阵热风,瞬间感觉耳垂又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正纳闷什么东西这么毒,耳里却飘入一道酥软侬情的声音:“是不是这里?”

……

“云潜,你敢捉弄我!”玄冥一点即透,回想起刚刚模样,顿时恼羞成怒,愤极而斥。

话没落音气没消,就见一双红袖从后面紧紧缠过来,玉节为骨的十指就绞在玄冥的胸口前,就连背后脖颈处也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温暖湿腻的,柔软入心。

“玄冥,你跟我回去罢。”

第41章

玄冥,你跟我回去罢。

玄冥,我出来寻你半年,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你。

曾今那些要被埋入心中尘灰里的字句又要清晰浮了出来,是真的有人对他这样说过,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当真,能不能相信。玄冥望而却步,有些事错不得,一错再错,永世成殇。

“玄冥你看,木棉花这么美,你身为举世闻名的司空大人,可知解其花语?”

玄冥一愣:“不知。”

“为何不知呢?是知道也不说吗?”风里有幽幽的叹息,好似羽毛拂过心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玄某自视坦荡之人,有生之年倒没怎么违心而论过。”

“是吗?但不知本王在玄冥心里算不算得半分坦荡之人,然何,你总是不信我?”

“潜王这是在打趣某人吧”下坡路有些不好掌控,况且背上还背着一人,玄冥只觉得额上有汗都要滴下来了:“你抱紧些,下坡路子滑。”

背上人闻言一紧,闻到玄冥无意中关心一语,暖暖得直将身子贴紧了些:“司空大人又在妄自菲薄了。”闭目将头搭靠着肩上,微不可闻又添了一句:“这路要是没尽头就好了。”

任是再细声,贴在耳边的话也还是听得见。玄冥定了定神,只当作没听见,却是烧红了半边脸,可幸背后这厮现在瞧不见。

“但凡人都有七情六欲,玄冥,你有没有?我怎从不知道你要些什么,不要些什么。”

“大概也有吧。”人,果然是个麻烦的东西。玄冥讽刺地笑了一声。

“你要的,我能给吗?”是探寻的语气,小心翼翼。

玄冥又笑了。真是有意思,心里明明是痛的,可到了嘴边却笑了,难道还有悲极生乐这一说。

“还是我给不起?”执着的探寻,已经有萎靡的气息。

又有花瓣飘落下来,仿似一个结局,两人谁也不言。这是一个被禁忌的话题,即便剖开了说,说得再透彻,也绝无可能成真。一触即碎的东西总是过分美丽而珍惜的,还是不要打破看个究竟的好,表面的和平也是和平。嘴角有丝丝的液体流下来,甘甜带腥的,阳光下比满地的木棉还要耀眼。他,无知无觉,他,不动声色。

“世有解语花,凭谁解花语。玄冥,我来告诉你木棉话的花语。”轻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水波一样绵柔。

“玄冥,想不想有一个人,跟你的影子一样,与你一生一世不分离?”

又是剜肉剔骨的笑,凉薄得不像凡人:“呵。我想,除了影子,世上再没谁无条件与我并肩吧。”用尽力气让自己又一次看清,只希望时刻能够保持警醒。云潜,你我都是仙,没有退路。

“玄冥,我一直想问你几件事。”

“嗯”

“如果我功德百件圆满,你到底要告诉我些什么呢?”

“……”

“还有,伽蓝寺上香那次,你许的什么?”

“……”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去?”

“……”

“告诉我。”背上的人动弹了一下,语气坚定。又见无回应,动了动手,试图捧着玄冥的脸扳过一点来正视。

映入赭瞳的是染尽飞霞的容颜。公子如玉,温文尔雅。“玄冥,你,怎么流血了?”云潜惊惑地看着侧面温玉的脸,那苍白干枯的唇下暗红灼目,血迹尤在。

玄冥躲过浓烈的目光低下头来。背上的人慌忙抽手跳了下来:“你是不是经常流血?”想起前些时日在途中小武家寄住的那次,那白纸上一点朱砂可是深深不敢忘。

玄冥早偷偷将嘴角擦了干净,红色的痕迹已经转移到了亚麻灰白的布衣袖口。他自问羞愧,不该当着云潜的面妄动了念想,想着自己老是现形还被抓个正着,唇间溢出幽幽一声轻怅。

“云潜。我此行要去昆仑,你不必担心我与你造成什么困扰。”这话里的意思,就在二人心头琢磨,各有暗指。

“为何要去那不毛之地?”

“宿命而已。”

云潜状似气恼:“宿命?宿命不过是懦弱之人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你不是这种人。”

“何苦纠结这字面意思,我只是说说罢了。冥冥之中,但无人逃过这东西,还是信得好。”

红衣赭瞳里浮上一丝怜惜,倒无再计较。

“南子说,你是天下人的潜王,谁也改变不了。”玄冥无缘想起南子渡口送他的话,那日虽觉说得无头无尾,他却总是忘不了,近而想起还要细嚼一番。因为,说得真对。

“玄冥,忽而发现你很自私。”

“自私,且妄惮。”

“眼下还不够美好么,为什么要走?”

“花好,终归要谢的。”

云潜低腰捡起玄冥脚跟旁的几片花瓣,轻轻用指去碾揉那已经枯萎的边缘:“所以更要珍惜。木棉花的花语,便是珍惜一切美好。”花瓣转瞬间在手心里被揉作泥,“那些没有去抓住的,就再也不会有了。”

“你先回吧,太阳大了。”玄冥似松了口风,这下令云潜简直是喜出望外。他居然没有驳绝自己,他该是懂了自己的意思么。可是,你到底藏些什么心思呢,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你还是不信我么。我很怕做得不如你意,一不小心又将你惊跑了。却是不知你要什么,我什么不舍得给,但除一样,你若是要了自由满天跑,我怕是不能答应了。

看这人一跛一跛在林子里穿行,玄冥心里酸涩起来。云潜,我当然会珍惜,我会把你的一言一笑都刻在心里。

又折回路去四下寻找,终于在乱草里将那个竹楼翻了出来,里面的花絮花籽洒了一些,还好不是全部撒光了。叹了一口气,又低头弯腰继续劳作。等那竹篓满框时,已至中午,抹了一把汗转折回店。回来本欲同女店家打听一下到底何时能动身,却正好不在。摸起囊中盘缠,也非当初宽手,便想省了这一顿饭,神色自若回了房。

边擦洗了一番,又想起云潜的话。不想便罢,一想却不得止境。郁郁悲怨中一头栽倒在褥子里,翻来覆去,睡不成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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