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又问:“南子姑娘,云潜上哪里去了?”
南子耸了肩摊手做了个我也不知道的样子回身就走了,玄冥顿时觉得今日是否多话了,不然为何引的哪里都不招待见。闷闷不乐把东西收拾了一番,又要去药房。
回到药房里,玄冥在门前左右望了两眼,进门来后又慎重再看了四周几眼,轻轻将门掩上来。快步行至桌前,将那早磨蹭得干净的黑玉瓶握在掌心,心里是说不出的激动。
玄冥若有所思,又迟疑不敢确定,想了半天终是在桌上挑了一把顺手的快刀。将身上外面的墨色宽袍解了,又将里面月白色衣襟撩了起来,低下头顺着衣襟细细用手探寻起来,终于摸索到什么,抬手便用快刀割去,那密集的针缝慢慢撕裂开来。放下刀,用手去抠,拇食指间,赫然是一个润白晶莹的白色鹅颈小瓶,同那黑玉瓶一模一样,此配刚好成对。
那当年师傅临走时送的白玉鹅颈瓶,他就一直缝在领角,禁止任何人近身,以免被发现了什么。为此,还扇了云潜一耳光去,实在不是故意。
玄冥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瓷瓶,又望着屉子里那一堆瓶子权衡轻重起来,这白玉瓶曾是师傅亲自交付的,同样都是以蜡封口。如果那紫草还不能证明是紫元君下凡来了话,这,总算证据确凿了吧。想不到,师傅所说的入山择峰修道,原是来了这翼轸太和山。
他曾也好奇问师傅这里面是什么,可师傅也只是谈笑自若的送了他“时机”二字。如今看来,是时机到了么。玄冥哪敢妄自揣度,但到底也没什么可以分担商讨的人,紧紧握着瓶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出了魂一般。过了良久又如梦方醒决定将那个瓶口弄开,刚一动手,门就被推了开,只见那云潜好好的立在门外,鬼魅一般的身影着实吓了玄冥一大跳。
玄冥拍着胸口喘气道:“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也不打声招呼。”
那人嘴角微微弯起环着臂膀好整以暇道:“我敲了门的,是你自己想得太入迷没有听到。”
“有什么事吗?”
“我没事便不能来找你了,这山顶总共才几个人,你还要分得多清楚。”云潜说着向前跨了几步又问:“你刚刚手里拿了个什么,藏得这么快。”
玄冥见云潜丝毫不避嫌要上前来强抢的模样,忙拦住肃容道:“你不要见谁都这么随便,我与你不熟,你自重些。”
“你是哪里瞧见我随便又不自重了?竟要你这么急着跟我划清界限,嗯?”云潜收手面有挑衅。
玄冥鼻子里喷气道:“你心里明白的很!”心里却想起昨夜一宿。
云潜倒不生气,二话不说一把朝玄冥肩头抓去拖起来就往外拽,那还未整理好的衣服竟一下子被云潜扯下了肩头,露得半边瘦肩在春光里,白得如玉。玄冥慌乱中急急去掩,云潜见有异样回头来看,两人混乱中对视下来皆是一顿面红耳赤。玄冥抢先道:“有什么话就说,拉拉扯扯做什么。”大概云潜也觉得鲁莽了些,低下姿态柔声辩解说:“我找你有事,你随我来。”说罢慌着神色提前转身前去了。
两人走在路上一前一后极不自在,都铁了嘴谁也不开先口,行到云潜住的寝房前,这才缓和着并肩进去。进去便闻到幽幽一股馨香,玄冥抬头四处寻探起来,却在窗边看到一盆紫草。闻香便知人,玄冥心神一阵荡漾,好似被扯回了太微垣。
“你把紫草弄到房里来做什么?”玄冥又看了一眼笑眯眯望着自己的云潜道。
“你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不是。你又种不活它,何必呢?”玄冥不忍看见那人赭瞳里的失落。
那人却自信满满眉飞色舞起来:“你也太小看本王了,本王就无能到连株草都养不活吗?”
“我自恃不说假话,既然说你没这能耐,就没有。”玄冥不耐烦一口断了他的心思。
那人却满不在乎抚着盆里微有打蔫儿的叶子道:“我们赌一把,要是这草儿我养得好,你当如何?”
“问松说他师傅年年种、年年死吗,你以为?”
“不死如何?”
“随你。”
“所谓爱屋及乌,只要你喜欢,本王但用心照料,绝不会掉以轻心,等养好了,还要带回宫里去的。但若不幸如你所言赌输了,本王答应你任何条件。”
玄冥听了只觉得好笑,这么没有趣味的赌局实在乏味,遂不屑一笑说:“你输定了。”玄冥执拗认为仙草在凡间是种不活的,为什么这最后一季却没有死,他相信一定是师傅施了什么仙术为了指引自己的到来,大概是为了留些蛛丝马迹吧。很快,很快,那些草儿都要化作泥土的。
两人僵持着气势上谁也不分上下,彼此忿忿对视了一阵终一齐低了眉眼柔和下来。云潜这才开口说:“你那个病到底是怎样落下的,问松出来后我让他好好给你瞧瞧。”
玄冥思维跳跃不过来,愣住问:“你说什么,我哪里有病?”
“你还有什么要瞒我的,我都知道了。”
“……”
“你不是常常呕血不止吗?是怎么回事?”
“……”
玄冥经提醒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些日子似乎过得还不错,既未见夜里心痛发作,平白无故流血的症状也消失了。细细想来,心里大惊,难道是因为这些时日来一直跟那厮在一起,所以才不用受秋水之苦吗?真是笑话。
云潜半晌不见回应,近身来低头屏声问作:“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还是你连自己都懒得上心了?”
玄冥不知说什么,只觉得有一点感动,从肌肤慢慢渗入骨髓,惬意极了。原来他也还关心过自己,倒不算自己一人在这里自作多情,多多少少无所谓,有,总比没有好。像现在,即使寥寥几个字,玄冥也觉得下凡来受这些苦是值得了,自己竟能得狂妄自傲的天尊几句关怀,是不是极其荣幸呢。改日,还得再上几柱高香,好好谢谢菩提老祖的开眼。
“玄冥,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那人见玄冥只是一味低头轻笑,那泫然若泣的幽瞳将他震住了。
“我没有病,那并不是病,那只是报应,天谴。天谴你懂不懂?没人救得了。”玄冥绚烂而笑。没有怨,却比有怨更苦。什么时候,他也变得心狠了,从对自己开始。
仿佛有几千只手揪着心不放,他不知玄冥为什么时哭时笑,虽无大喜大悲,但有些强忍的情绪还是可以从眉目见窥得一二:“玄冥,倘若我输了,替你把这病治好,如何?”
“你输定了,但这病,你也是治不好的。”
“为何?”
“有种毒,再没有解药了。她告诉我的。”她,是指木兮。
“玄冥,我帮你去寻。去昆仑是吗?我与你一起。”
“罢了,这一赌,哪敢为难你。你是天下人的潜王,我独占不起。”玄冥苍然一笑,却是意味深长。云潜,我不同你玩了。你虽尽忘前尘,我却还记得此番使命。
第48章
时日又变得清闲起来,玄冥总是无端想起曾经在太微垣逍遥散漫的那些旧时光,没有多余的人,也没有沉珂的事,偶尔会来一两个搅局的人,不是那朱雀,便是那真武。
如今每天早晚都要同这人别扭一回,只因夜晚入寝时玄冥实在不愿与云潜同榻。那人霸道地占着本来就不大的床褥,还强词夺理将玄冥塞在靠里的位置,美名其曰为免得滚下床来。这也就罢了,偏生云潜睡觉时跟株寄生槲一样,扒着搂着滚着就是没个安分,玄冥经常气得半夜想跑人,可是被些胳膊腿脚压得起不了身来,白日里也就顶着两只通红发黑晕的眼找云潜算账。可怜骨头架子都被压得要散架,吵嘴吵不过,动手动不赢,只能落个被人嬉笑后愤慨离去的下场。
抽了个云潜与南子都不在身边的时机将白玉小瓶的蜡口给解了,抖了半天,却只抖出一粒蜡封的密丸,再揉了开来,唯见“劫已同解,解亦同劫”八字。玄冥将小纸条点了火一把烧成灰,心里却是忐忑难行、惴惴不安。师傅这八字,他猜不透。难道是这时机还没到么?
于是乎,玄冥更加寝食难安。云潜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玄冥摇头,南子灵动地看了几眼接道:“以我之见,司空大人心事重重,恐怕魂魄早飞到千里之外了。”云潜又说:“这段时日我也看出些端倪,只是不便相问,既然南子都说出来了,玄冥你就不要瞒了。”
玄冥想想觉得自己已走到这步田地,再也没有拖拉的理由了,便无犹豫坦白道:“我还是要去趟昆仑。”话落,风静声止。
一双赭瞳直直逼视玄冥,好似要看穿一样,终无奈叹气道:“却是只有这一句么?”
玄冥将石台上棋子一颗一颗捡起盛入石钵解释道:“只这一句。若你还要问,他日有生之年再相逢,我愿给你一个解释。”
“我要的不是解释。”云潜捻着黑色的棋子“哒哒”在台面上有节奏的敲起,赭瞳里幽暗无尽。
玄冥不敢看,阳光透过松针打在玉石的台面上反射在眼里有些耀眼,只顾伸着手将台上棋子一粒一粒纳入怀中石钵,却触不及防碰到一片温暖,最后那粒黑子正好好握在云潜手心。
玄冥觉得逾礼,慌忙将手收回来,却再听见云潜咄咄逼人的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留不住一个卿?”
“天下虽大,却无净土,是我没有造化。”玄冥轻吐兰息,一贯的无关风月,温文儒雅。
“你以为哪里还有净土?本王自问没让你受过什么委屈,你却三番五次藐视本王的心意,倒真是无情得意的很。”云潜将手心里的黑子推出,换手摇起折扇来。
时值立夏,天已微热,这扇子还是前几日路途中无聊时做的。是云潜自己劈的扇骨,又央着玄冥讨了一副扇面,南子私下问云潜,说主子你自己一手笔墨丹青也是绝世无双的,怎么当着玄公子的面要说不会呢。云潜只是嘿嘿一笑,说其中韵味就在这里。
那扇面玄冥本来死活不愿提,只推说自己糟糠手艺,上不得场面,谁知云潜却像知道底子一般,还说你司空大人妙笔生花、横绝天下谁人不知。玄冥就纳闷了,仔细回想也没想出点什么破绽,自己当初为臣之时,顶多不过写几笔奏折,后来在轩文斋里编撰誊写了几部国史,还给在武阳的云潜回过一封信,除此之外,倒别无墨迹。后复又想起有段时日为凑钱卖过一阵字画,暗惊难道那个时候已经被人认出来了吗,还传到了宫中云潜耳里?顿时脸上一阵热火烧过。
问云潜要画个什么,云潜却道:“不如我们换个讲究,我先来提字,你再给我配画吧?”
玄冥木讷住,问:“这是个什么章法,你又在捉弄我吧!”
云潜拍着玄冥胸口满脸谄媚地宽慰道:“没有办法,谁叫你是无所不能的六卿之首,本王从小顽劣厌学,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混到如今也堪堪只会写两个字儿了,你就给个机会让本王展示展示一笔嘛。”玄冥吸了一口气,心里直道这人果然跟当年无异,还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活脱脱一个纨绔王孙子弟,竟是转了十世也没脱了形去。
饱蘸浓墨,信手挥笔,一蹴而就,再看,那扇面左边正是一纵行飞天狂草:繁华九重,唯颉一枝嗅;弱水三千,独取一瓢饮。玄冥随着这人蛇行笔走在一旁念出声来,只见最后一笔飘逸滑落,猛然收手,笔归玉枕,二人相视看来。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用的东西,又不是拿来送人。陈词滥调,徒煽情而已。”玄冥清冽着脸毫无欣赏之意。
云潜顾自生笑,像捡着宝一样捧起来朝那墨迹轻轻吹气:“你只说写得好不好,管这些做什么。”
“你这么乱写我是不好配画的。不然你自己画,恕我无能!”玄冥环起手来将脸侧向一边。
“司空大人你谦虚了,九重繁华不过六月荼蘼,三千弱水不过一汪碧泓,如你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玄冥,你对我也忒吝啬了。”
言辞中,却见一柄蘸好墨的紫毫递到玄冥眼前。玄冥不大乐意地翻了一眼,心有不快地从那人手中接过。闭目略有思索,眼帘再掀时,唯见落笔之处如有神,勾勒疾徐顿挫随意念而生,皴擦点染毫无滞涩之感。云潜看得出神,眨眼间,画已大致出形,复又换笔上五色六彩,浓淡干湿一一慢慢碾匀铺陈开来,待稍加敷色渲染修正后,一副气韵思景具备的水墨画就呈现在了云潜眼下。
“司空大人丹青妙手,云潜佩服!”云潜嘴角噙着笑意,也不看画,竟是一直盯着作画的玄冥瞧着。
玄冥回头来看了一眼那人神色,感觉极不自然,低头伏身细细斟酌鉴赏起来,那细微末节不顺眼处再提笔稍作补改。
“好一副绝美的繁花弱水图!”云潜忍不住惊声赞叹。
玄冥终觉得满意,搁了笔回头浅笑说:“正是落花流水。”
“这个说法不好,与我那字意境不符。”云潜皱起眉来直摇头,这才端起扇面聚精会神赏析起来,仿佛捧着绝世珍宝。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谁又知道那一枝一瓢真正的心思,追执再美,不过陌路殊途,休可当真。”玄冥低回的声音里承载着那读不懂的怅然,深沉里都埋藏着那莫名其妙的殇,听起来竟如满园荒生了的蔓草。
云潜苦笑道:“那个解释什么时候还我?”
“不知道”玄冥摇头。
“这倒真像是在搪塞。只是没想到你去意如此决绝,我只是好奇,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你如此上心。”云潜心里很伤,万年玄冰划过一样,冻结得疼。是一种失望,留不住的失望。
他好像至始至终都不曾了解过玄冥,从哪里来,想要些什么,身边都有哪些人,或是在身上有过怎样的故事。他都想知道,可是偏偏又一概不知。这是他最为无力的地方。
最后一颗黑子叮铛落入石钵,清脆的声音在松针林里回荡,那一袭墨衣朱袍背道而驰,路分南北,渐行渐远,直至消殆不见。
又是几日无话,玄冥再见云潜时只是绕路而行,低头不语。云潜就定在原地回头来看,这一眼万年的欲语还休,终是被那清瘦的背影冻结得不能动弹。
还是那样清水无痕一般的日子,玄冥不知为了避嫌还是真得不愿看见云潜,竟又抱着被衾悄无声息去了药房。云潜这边怄得咬牙切齿,还忍着不好发作给南子看,免得南子还要来挤兑说自己讨贱。最后憋得气血逆行、肝火旺盛、喉冒白烟,说起话来嗓子嘶哑难听如公鸭,南子只当天气干燥,因为不会用问松的药,只得采了些清晨带露的野菊花晾制做祛火茶。
浑浑噩噩将就些时日,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即使不说什么,南子也早就看出不对劲了,碍着两人死撑也不去劝解。玄冥胸中压抑,这段时日苦苦隐忍下来,情绪越是低落焦躁,怎么自我调节都不起作用,竟像是受了看不见的内伤一样,表面好端端,却不知五脏六腑都烂光了。终于那一天实在难受,想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直接了断清楚得好,遂出了药房的门寻云潜而来。
第49章
路过药圃时,朦胧中看见南子的身影,走过去推开竹栅栏喊作:“日大伤肤,南子姑娘怎么在这药圃里?”
那青草幽香间,南子一手花锄,一手瓜瓢,回身满目清新地笑说:“本想替问松种的药园除除杂打理打理,一来倒不认得哪是药哪是草了,也不敢动手坏了事,只能趁着日头还没上来浇几瓢水,看着精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