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码煤炭哪,不然难道扔厨房里?”
这栋房子是原属于白染父亲任职的大学的教师宿舍,每层楼六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所以各家的厨具煤炭都要自己另行收拾。家大门的背后有一小块角落,平常就堆了一些做饭用的煤饼子。当时烧的煤买回来就是大块小块的,家里的女人们习惯把煤敲碎和上些泥捏成饼子,要用的时候再掰成小块小块扔到炉子里烧。
白染问:“大晚上的你从哪里提回来这么多煤饼子的?”
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从单位拿回来的。”
白染很吃惊,说:“怎么可以从单位拿回来这种东西的?”
父亲没有回答,码完了煤饼子,洗了手,就从碗橱里拿出面条来。白染赶紧拦着他,说:“别煮面条了,昨天的面条很难吃。”
父亲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简直让白染毛骨悚然,白染抢着说:“我来煮饭,今天吃饭吧,我会煮的。”
家里只有白染一个儿子,当母亲的自然不会让他来做家务,不过基本的他还是会,至少比父亲还是强一点儿。生了火,淘了米煮上。父亲换了衣服,用冷水冲了澡出来,饭已经熟了。盛出饭来,没有菜,只好从泡菜坛子里挑出几根泡菜来放在饭上,一人一碗。
这顿饭自然比不上前天晚上母亲做的那一顿,但是父子两个都饿得狠了,吃得非常香甜。第二天早上,白染起床又没看到父亲,但是在门口的小柜子上看到了一点钱。白染觉得这显然是给自己拿去买菜用的,但是说少不少,说多不多,不知道是几天的菜钱。
07
幸好第二天没有班会,不用挨批斗。一整天不在学校里,而是上所谓的“劳动课”,去工厂里帮忙,“汲取无产阶级的养分”。平常白染最讨厌这种假模假式的活动,今天却巴不得去,这样就不用跟同学相处了。
学校附近有一家纺织厂,他们已经去车间里参观过好几次,这次是去劳动,早上就直接在厂门口集合。毕竟是初中的学生,校方还是会顾虑安全问题,所以只是在工厂的食堂里帮忙。这家纺织厂的规模在省里也算很大的,食堂的人手总嫌不够,对这群学生的帮忙相当欢迎。他们到的时候,早饭已经放了,不过当然不可能没活可干,早上帮忙准备中饭,下午就是晚饭。这些活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干完的,也就不存在推托,而且在食堂里面也没有别的打发时间的方法,于是大家逮到什么就干什么了。
白染正好逮到一大盆子新送来的莲藕,坐下来,开始洗泥巴,刮藕皮。干不到一会儿,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瞥一眼,发现是邹琴。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想起昨天下午教室里的情形,他觉得邹琴大概是在同情自己,但这完全没有必要。两个人还算有那么一点默契,能慢慢做就尽量慢,那一大盆子藕,花了很长时间,不过弄完的时候还是没到中午吃饭时间,白染看到地上还有一堆姜蒜,就去刨姜掰蒜,邹琴竟然又不动声色地跟了过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很懂事了,白染一下子尴尬起来,心里埋怨着邹琴,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但邹琴面无表情,低头干着活,话都没跟他说一句,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于是他想说什么也都找不到机会。
弄完了姜蒜,差不多就是开饭的时间了,他们跟着纺织女工们一起去打饭吃饭。邹情没再靠近白染,下午也是白染独自一个干活,这样一来,白染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太可笑了。下午照样是跟大堆大堆的菜打交道,到了晚上放工时间,学生们又跟着在食堂里吃晚饭,白染惦记着父亲,独自回家了。干了一天活,人人都累了,也就没人来找他的茬。
正赶上下班时间,菜场里人挺多,但好菜就没剩下多少。白染算着手头的钱,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一个星期的菜钱,七天摊下来,实在很紧张,只好买了一把通菜了事。
白染其实从来没有炒过菜,相当没底,回忆着母亲从前做饭时的样子,猜测一下步骤,大概是先把通菜洗了掐成一小截一小截,然后扔油锅里加盐炒。他一个男孩子独个出来洗菜,大妈大婶都瞄他。不过大家同在一个单位,遭遇也都八九不离十,不论是鄙薄的话还是同情的话也都没有立场说了。他笨手笨脚动作很慢,等菜洗好米淘好,别人家的饭菜都做得差不多了。他煮好饭炒好菜端上桌,天都黑了。
父亲回来依旧是浑身乌糟,清洗过后两人来吃饭时,发现白染炒的菜并不难吃。其实通菜是最简单的菜,做好了也不出奇,从此白染就挖空心思琢磨起做菜的事来,否则连吃饭问题都没法解决了。
08
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白染都没发觉什么异常,尽管父亲每天回来身上都乌糟得很。有一天,他听到了厨房里两个大婶的闲聊,才知道父亲已经不是大学的讲师了,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典型事迹,只是被赶到了钢厂里接受工人阶级的监管。分配到了锅炉房里,因为没有任何经验,只能负责铲煤炭,这也是为什么最近父亲总是带回来很多煤饼子的原因,也是为什么之前有人说白染是煤窑里出来的。
白染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走。没有了社会地位,也没有了一直赖以谋生的饭碗,尤其是恐惧于将来不知道还会受到什么迫害,母亲不想忍受这一切,宁愿自保。
父亲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变得更加消沉,如果白染不主动问话,他就什么都不会说,也再没有笑过。家里原本有很多相框,里面装着父母从认识到结婚生子的照片,母亲走了之后,只留下了这些照片。父亲再不提母亲,白染也想不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有一个星期天,白染出去买菜,回来发现父亲趁着自己不在的这么一点时间把照片处理掉了。大部分相框都被扔掉,剩下的一两个,里面装的只有自己的照片。白染于是觉得父亲对母亲是很舍不得的,只不过就算再舍不得也没有用了。一个男人,保不住自己的工作,保不住自己的家,留不住自己的妻子,会是怎么样的打击?白染不敢想象如果是自己的话该怎么样承受。而父亲只是默默地继续着自己了无生趣的生活。
白染后来确信父母是离了婚的,也辗转听说母亲并没有回乡下老家。他没有去打听她,也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她的离开使白染的生活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但他只想用自己的行动向父亲证明,没有她,他们也照样能生活下去。
那一年,有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城里可说是一片混乱。当年的毕业生全部走了。白染心里莫名地压抑。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认过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可是继续读书在他的观念里已经是理所当然了。他不想连初中都读不完。一个阶段的停课之后,学校又重新上课了。一阵停顿之后,同学似乎都暂时忘记了他父亲的事,全都在讨论下乡。而他的父亲本来也够不上“黑专家”的资格,只是被下放到工厂而已,如果真是有大问题的话,早就被关牛棚了。当然白染还是被孤立了,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个位置,默默地听课听班会,就像一个陌生的过客。
虽然骨干们平时嘴上革命热情高涨,可真到了要响应指示的时候,没有一个是情愿的。上一级的毕业生一个不落地下了乡,轮到白染这一届了,恐怕也要照样办理。骨干们尚且如此了,更不用说白染这样的黑五类了。初三的一年课上得比往年还要少,成日里搞运动,但每个人都有些蔫了。
(这一章与实际情况不符,实际的停课有两年多。68年主角才上初二,串联时期应该在小学)
09
胡老师有象征性地问过白染的意向,白染也象征性地回答了。毕业考试也应该是象征性地,考过之后的七月,胡老师亲自来了白染家里,告诉他已经被市一中录取了。
白染的嘴巴张得像洋芋,胡老师反而要慢慢跟他解释了。胡老师说,大家原本都以为今年一定会安排所有毕业生下乡,但是实际上,去年周边的县乡为了安置中学生毕业生已经花了太多力气,今年有些不堪负荷了,而实际上,大多数学生的希望是能够早些进工厂加入工人阶级的行列,升学意愿并不强烈,所以尽管能安排就业的指标很有限,大多数人对升高中还是没什么兴趣,而高中已经送走了太多学生,学位空缺,如果完全不让学生升学,如何安排高中教师的去向也会成大问题,所以白染明确要求上高中,还是很有希望的。当然,胡老师没有提,她在这里面帮白染讲了很多好话,做了很多努力。
白染太吃惊了,傻呆呆地听着胡老师的话。胡老师也许还要去别的学生家里,很快就走了。晚上父亲回来,白染跟他说了这事,父亲也是满脸惊诧,说:“那你跟胡老师道谢了吗?”
白染楞楞地说:“道谢?没有?”
很长时间以来,父亲都是麻木不仁的样子,这天却又是吃惊又是焦急,说:“你看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点都不懂事?明天我们一起去上门道谢。”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工厂放工,父亲早上起得很早,细心穿戴齐整,带着白染出门。想了半天,还是拿出手头不多的钱,买了一个西瓜,去胡老师家里。
胡老师年纪不小了,不过还没结婚,在初中当了很多年老师,所以能分到一间单人的宿舍,而不用跟别人挤。白染凭着听同学闲聊时提起的一些模糊印象,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胡老师家里。胡老师正在做扫除,地拖了一半,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赶紧迎出来。家长会上的大人孩子太多,她也未见得全都记得住,再看到男人背后的白染,就知道这肯定是白染的父亲了。
刚拖的地,两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踩了。胡老师当然也有自己的原则,不肯收礼物,不过大热天的,那么大的西瓜,送上门来也不能叫人提回去,就笑着叫两人坐了,拿了西瓜去切。
白染的父亲不善言辞,一本正经带着孩子来了,却除了“谢谢老师”之外无话可说。胡老师切了西瓜端上来,三个人一起吃。白染家里情况特殊,胡老师也不能问白染的母亲,也不能问白染的父亲,只能说着白染平常在学校里的表现,如何学习用功,如何安分守己。白染的父亲也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听着老师的教诲。三人一起吃了半天,也只吃完了半个西瓜,白染父子就站起来告辞了。胡老师很客气地送出来。
十点多钟的时间,夏天的太阳这时候已经很毒,白染跟着父亲一路往回走,顺便又去了一趟菜市场,一边纳闷自己到胡老师家里这一趟是去干什么去了。
10
九月的开始,白染果然毫无意外地入学了。父亲的收入比起之前当讲师的时候还要更加微薄,但是对他的入学非常欣慰,巴不得能把所有的钱挤出来给他上学。尤其在母亲走后,家里并没有积蓄。白染的爷爷奶奶过世多年,父亲只有很远的表亲,所以没有可以借到钱的亲戚。于是两人的生活越来越拮据,衣服是没有钱买了,连买米买菜都成了大问题。有时候父亲拿出买菜钱给他的时候,他简直怀疑父亲是不是把单位里偷带出来的煤拿出去卖了。父亲曾经有些读书人的狷介,但是现在,白染已经不确定了。
入学之后在学校里头一件注意到的事,不是别的,而是邹琴竟然又跟他同班,而且排座位的时候还跟他排到了一起。白染莫名的尴尬,邹琴对自己的善意,他不是不感激,但是这种阴错阳差的安排他并不喜欢,他只希望能跟这个女孩子拉开一点距离。
学生干部也是考虑经验经历的,因为邹琴初中时做的生活委员,所以进了高中仍然被班主任指派做生活委员,当然这本来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如果论家庭背景,邹琴是典型的根正苗红,爷爷是码头工人,父亲也在工厂工作,一家人的成分正得不能再正,然而她本身却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她长着一张饱满的圆脸,浓眉大眼,但整个长相完全称不上漂亮,因为鼻子实在又塌又难看。她上学从不迟到早退,堪称模范,学习又勤奋刻苦到了极点,但是不论活动还是考试她都并不出色。白染年纪还太小,不懂得别人的好意是多么可贵,在当时只是一味的烦恼起来。
一次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要大家畅所欲言,谈谈喜欢的作家和作品,很多人说高尔基、陀斯妥耶夫斯基。邹琴也被点名回答,她说的是普希金。白染听得直想翻白眼,但如果自己被提问的话,是无法回答的,因为他喜欢的是唐诗,不但不够有觉悟,而且可以说是反动了。从此他开始有些注意邹琴,没过几天,他就在邹琴的语文课本的书页边缘读到了一首诗:“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象我一样爱你。”
白染的糟糕的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过五四青年节的时候,邹琴偷偷送了他一本非常时髦的红皮日记本,翻开之后的扉页上就写了这首诗。白染收到的时候愕然,实在想不通一个女孩子会什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感情,自己明明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会。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不可能完全没有冲动,但那种冲动跟面前的女孩子完全联系不起来。
11
白染很后悔不该当场翻开那本日记本,不然就可以装作从来没有看到过那首倒霉的诗了。他每天的烦恼就是兜兜转转,离开的母亲,失意的父亲,茫然的自己。每次回家之前,都为了口袋里那一点零钱发愁,想买点好吃的菜,但又实在买不起。不光是菜,所有东西都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外。他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写出那种吃饱了撑的诗,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至于让人哼哼唧唧。
他的表情非常僵硬,也许僵硬到了渗人的程度,以至于邹琴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
其实这种红皮日记本在当时是一种很流行的礼物,而且价格不菲。邹琴鼓起了所有勇气才送出了这份礼物,最后的结果很让她受伤。她后悔不该这么冲动,恐怕会让白染嘲笑或者瞧不起自己了。可是她又觉得,这份心意如果不讲出来, 将来一定会后悔。她扭头就跑,然后难过挣扎了一天一夜。
白染倒是没那么多心思,邹琴的心意他早已明白,讲或不讲也都差不多,他最不喜欢是那首硌应人的诗本身。昂贵的笔记本既然送给了他,应该能成为他的一件家当才对,况且他本来就缺个帐本子。但有了邹琴亲笔抄写的诗,他不可能拿来记帐了。回到家往桌上一扔,转头就忘记了。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煮了一大锅青菜汤,找不到东西垫锅,随手抄起一叠东西就要垫下去,旁边的父亲劈手夺了过去放到了一边,又白了他一眼。他只好去阳台上搜来一叠积满了灰的肮脏旧报纸垫了锅,撇撇嘴瞪了父亲一眼,心想父亲一定是看到了。
晚上父子两个还是隔着一道布帘子各睡各的。白染却突然想起,不知道父母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夫妻两个那档子事是免不了的,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有听到过动静。有时候他晚上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张望几眼,父母也都是齐齐整整的,母亲肯定穿着一件睡觉的罗汉衫,父亲至少穿着一条平角短裤。隔着一道帘子就是自己的儿子,不知道这两个人做起来是什么感觉。这念头一动,他身上就热了,把手按下去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不安的,因为早就习以为常了。即使手上动着,也完全没有发出声音,于是觉得父亲大概也在干跟自己一样的事吧。在一种怪异的兴奋里,他爽快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父亲已经把那本红皮日记本收到了玻璃门小书橱里。白染苦笑,父亲难道以为几十年之后自己会把这个日记本当成美好青春的记忆来回味吗?去到学校,看到邹琴,又想起自己昨晚的异常的兴奋,有一种古怪的错位感,自己的确受到了刺激,但确乎是跟这个女孩子无关的。邹琴表现得并不小器,还是像平常那样对他笑得很亲切,就好像那个日记本根本不存在,就好像他们只是普通的同桌男生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