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可怕的去处莫过那重重宫墙里头。南玖心疼他,却不能跟他说都是吓唬他的,招招手,福伯递上热好了的白粥,
南玖用勺子舀起来,一点点吹凉,送到他嘴边。花清浅立刻凑上去咽进嘴里,生怕自己吞晚了,就真的被人抱进宫里。
一碗粥很快吃下去,花清浅胃里头有了东西,浑身也暖和起来。南玖将人搂的更舒服些,问他:“还要么?”
花清浅摇摇头,眼角却一点点渗出泪。南玖大惊失色,用绢帕擦掉一点,立刻又有一大颗,渐渐擦湿了半张绢帕。福伯
看着花清浅流泪,自己也在一旁跟着抹泪。南玖不知道自己一句话竟然威力如此,忙道:“清浅,我不带你进宫,你在
府里修养便好,想如何便如何,我都允你。”
花清浅摇摇头,不说话,拿绢帕把泪擦拭掉,探手要那一碗药。早有婢女去换了碗新的,南玖一勺勺喂他喝下去,也不
知几多泪掉进碗中。他这一口口,都像撕咬着南玖的心,南玖再三考虑,也未能知道他为何突然垂泪,就只为了自己语
带威胁的一句,要带他入宫?
他这一生都不明白,自己输在纪清言哪里。而其实,不过是因为,纪清言从不敢触碰花清浅心里最不堪的那个部分,而
南玖肆无忌惮地用花清浅的不堪来要挟而已。
吃药这一番折腾过后,花清浅连强打精神的力气都没了,躺下便沉沉睡去。南玖知道回宫的时辰早就误了,叹了口气,
想嘱咐福伯好好照顾花清浅,却不知从何说起,终究只留下一句“朕明儿个来看他”,走出门去。
王宝还跪在院子里,南玖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未敢动。南玖走出几步,恨声道:“不该聒噪的时候聒噪,这会儿倒没胆
子了?还不跟上!”
王宝站起来,膝盖麻着,向前扑了一下,却满心欢喜,跌跌撞撞跟上皇上的脚步。
南玖回宫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因为是悄悄出宫,也没惊动多少人。正因为如此,奉先殿这般灯火通明实在不对劲。南
玖对王宝使了个眼色,王宝先行一步,推开奉先殿的门,只朝里头看了一眼,双腿就不停打着哆嗦,膝盖一软,已经跪
在地上。南玖心里头隐约猜到,加快步子,走进殿里,见了里头等着的那人,虚行一礼,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太后坐在奉先殿上座的左边,旁边站着眼眶泛红的梁贵妃。见皇帝终于回来了,太后的火气更大,鼻子里哼出一声道:
“皇帝还想着回来?”
南玖一见这阵势就猜到前因后果,现下无暇去追究梁贵妃多嘴多舌之罪,先得安抚了太后。说来奇怪,太后并不是南玖
的亲生母亲,因为地位高又无所出,正巧当时九岁的南玖亲生母亲去世,于是就担起抚养皇长子的责任。也正因为不是
亲生母子,所以太后平日并不多干涉南玖的行动,她安心在自己宫里吃斋念佛,南玖心里头敬重她是个明理的女人,也
感念她并不干涉自己,对她一向不错。今晚会为了这点事情亲自到奉先殿来一趟,南玖才更加重视,放软了语气哄道:
“儿子不孝,叫母亲担心了。儿子下次不会了,天色已晚,母亲回去休息吧,儿子明儿早晨给您请安。”
太后不领情:“去哪了?听说,你晚膳都没用就出宫了?在宫外吃了么?”
回答吃了,太后必定说外头的膳食不干净,回答没吃,不是正中太后下怀?南玖想了想,道:“母亲多虑了,儿子饿不
饿,自己还不知道么?”
太后没接茬,厉声道:“王宝,万岁爷用过晚膳没有?”
王宝膝行几步,颤声道:“回……回太后的话,万岁爷行程匆忙……还,还未曾用过晚膳。”
“大胆!”太后喝道,“你们这群奴才,三天不管教,越发上脸了!万岁爷是一国之君,是国之命脉,你不劝他保重身
子,竟连晚膳都不提醒着,万一饿出好歹,你有几个脑袋!”
王宝磕头不迭,直喊着“饶命”“恕罪”,南玖知道太后是在发作给自己看,可还是要忍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回
来,的确是有错,但因为花清浅生病还有此刻堆积的怒气无从发泄,实在难受。他不能怨怪太后,便恨上嚼舌根的梁贵
妃,就算梁贵妃是最早封贵妃的一个,家世地位也足够高,可从此失去帝王的宠爱,已经是后宫中的女人一生中最大的
悲剧。
太后发了一通火,缓过气,叫贴身的婢女吩咐御膳房预备几道清淡的小菜,她要看着皇帝吃下去才放心。南玖随她折腾
,看王宝一直发抖,轻轻踹了他一脚,道:“还不出去,在这里碍眼!”
王宝赶忙谢恩出去了。
饭菜很快端上来,并不很丰盛,夜深了,也不适合吃的太多。太后叹了口气,对南玖招招手道:“快过来吃吧,哀家刚
刚也是气急了,还当你小时候,贪玩忘了吃饭呢。”
太后故意说南玖小时候,简单的一句,就叫南玖无法怨恨自己。梁贵妃比起太后,道行浅得很呢。南玖顺从地坐在桌子
边,问太后:“母亲不用些?”
太后笑起来:“你一说,倒真像饿了,好了,就陪你吃一些。无关的人下去吧,让我们母子说说体己话。”
宫人都行礼出去了,梁贵妃没想到预计的一场雷霆,竟然这么轻易就结束,还不能置信地看着太后。太后挑起眉,道:
“怎了?”
梁贵妃轻声道:“母后……”
“没听见哀家刚刚的话么?”太后冷淡的像根本不记得是谁先告诉了她皇帝夜半未归。
梁贵妃的眼泪一下子飚出来,草草行了礼,便擦着眼泪便退出去。宫人把宫门关上,宫殿里只剩太后和南玖。太后拿起
筷子,夹了一点笋片到南玖碗里,见南玖乖乖吃下去,心里头五味杂陈。这个儿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想什么从不跟自
己说,就算是母子俩闲话家常的时候,也都带着一点距离。太后抚养皇长子并非没有私心,这皇宫里的女人,谁不想做
皇后?她养南玖,虽然最后没坐上皇后的位置,也未曾后悔,一是因为这个儿子实在优秀到她无须再去争那无谓的后位
,二是因为,皇后的位子,是争不来的,那个位子,先皇从来没说过,可是她心里明白,只会属于花清浅。
花清浅是男人,当不得皇后,所以,皇后的位子就一直为他空着。
她知道,自己唯一的优点就是看得清,无论是先皇对花清浅的着迷,还是儿子对花清浅的希冀。南玖暗地里是如何收集
着花清浅的一切,她比谁都清楚,也知道,这种感情是拦不住的。拦不住,便索性不拦了吧,反正先皇的男宠新皇重新
纳入后宫的,前朝不是没有过。
她见南玖狼吞虎咽吃的差不多,倒上杯茶放在南玖眼前,道:“今天用过晚膳,天刚刚擦黑,梁贵妃就到我那儿,说晚
上给你做了碗藕荷羹,等了许久都不见你回宫,她慌了神,来问我怎么办。她那点心思我还不懂?我便叫人仔细问过,
知道你是去了花府,还没想好是管还是不管,邱淑妃那边就来人了。”
南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怎么,她也告状来了?”
太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没人告诉你?邱淑妃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要当父亲了!”
南玖大惊:“母亲,这是真的?哪位太医看的?可曾确认?”
“太医院的太医,除了你叫去那一位,都来看过了,两个月,分毫不差。”
“那邱淑妃现在身体如何?能顺利产下皇子么?”南玖先是狂喜,猛地站起来,拔脚就想去看看淑妃,却忽然间想起什
么,又重重坐下,喃喃道,“怎么是她先有了身孕?”
邱淑妃的父亲邱点风刚刚当上内阁首辅,她的弟弟邱含墨也在吏部任职。这么一个显赫的家族,若是出一位皇长子的母
亲,可真是尊贵到了极点,而南玖,是绝不可能容忍这样一个家族存在的。但是,南玖又需要一位皇子。一来,缓解自
己无子的压力,二来,有了子嗣,大臣们便不会太攻讦花清浅。他想把花清浅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就要替他扫除所有
障碍,不叫他立于风口浪尖,而一个儿子,很够堵一些人的嘴。
他犹豫不决,望向含笑的太后,下意识便脱口而出:“母亲,儿子该怎么办?”
太后反问:“你想怎么办?”
南玖想了一会儿,道:“邱淑妃肚子里的,是个公主还好,若是个皇子,朕也留下。慢慢的,找个机会封邱点风个位高
的现职,再放邱含墨去外头历练几年,过个三年五载再召回。到时候,朕的皇子多了,若有合适的,便择一个立为太子
,若没有合适的,皇子多了,大皇子也不稀罕了。而且……”
“而且,大臣们也不会上书你专宠花清浅,忽视后宫子嗣了,是不是?”太后的声音竟听不出责备。
南玖揣摩不透太后的意思,心里头挂念起花清浅的病,不知道他如今高热是否退去,心里一片悲苦,不自觉道:“母亲
,儿子心里头,从来想着的就只有这一个人,如今,万万不能再放手。”
太后听着他渐渐变了语调,也知道他用情之深,叹了口气道:“母亲并没有怪你,母亲只是不明白,那个人有什么好,
不就是脸蛋漂亮些?后宫里这些,不也都是万里挑一么?”
“母亲,花清浅就算长了最平凡不过一张脸,儿子也还是喜欢他。儿子只有跟他在一起,才有片刻安心。底下的人日日
阿谀奉承,我说对没人敢说错,可只有清浅不一样。他觉得错了,宁可不发表意见,也不附和朕说是对的。天底下的人
都怕儿子,奉承儿子,讨好儿子,可只要看见清浅,儿子就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也可以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
,与花清浅,也没什么两样。”
“哼。”太后嗤笑,“皇帝这话倒真媲美情圣了。只是皇帝要记得,你从坐上龙椅那天起,就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你肩
膀上是江山,普通人能享受的皇帝都不能享受。若是他花清浅真让皇帝觉得像个普通人了,母后就要除了他。”
“母后!”南玖惊叫,“母后要除了花清浅,与凌迟儿子,只有一步之遥!”
太后却柔柔地笑起来,带着股尚未消退的风韵:“那皇帝就要答应我,无论多么宠爱花清浅,表面功夫都要做足了。后
宫里雨露均沾,为我王朝开枝散叶;朝堂上不得被花清浅的话左右政事,你要让他呆在朝廷里,就封个闲职,不想让他
做官,就直接收到宫里。总而言之,你要做个圣明君主,让后世史书提起你的时候,不会有一个叫花清浅的污点。”
“是,儿子记着了。”
“至于花清浅,哀家自然也会让他知道该怎么规规矩矩夹着尾巴做人。他府里头是不是住着个举子叫纪清言的,听说考
了探花了?如今在外头做官倒还罢了,有朝一日回京,就立刻赐个宅子叫他搬出去。皇帝的人,就只是皇帝一个人的,
他夹在中间算什么。还有荣萱,明日也下道圣旨叫他搬回宫里,好好的皇家子弟,别叫他教坏了。”
南玖应着“好”,太后似乎很是满意,抚着他的手背说:“母亲都是为你好,你该明白。”
“是,儿子都明白。天晚了,儿子送母后回宫休息。”南玖见太后眉宇间有些倦色,忙道。
太后笑了笑:“不用,你也累了,早些歇了吧。明日有空去看看邱淑妃,她胃口不好,你去了兴许一高兴,就能多吃几
口。”
“儿子知道。”南玖帮太后叫来贴身婢女,眼见着太后一行浩浩荡荡走出殿,对守在旁边的梁贵妃一眼没瞧,径自走的
远了。他叫来王宝,也没理会梁贵妃,自去翻了翻奏折,歇下了。
第30章
邱含墨从母亲房里退出来,一转身便看见管家匆匆向自己走来。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跟人有约,如今这人大概是来了,于
是问管家:“可是苏何公子来了?”
管家笑道:“可不是么,奴才叫他去偏厅边喝茶边等您。”
邱含墨笑了笑:“好,你去忙吧,我这就去。”
自己的姐姐怀上龙种,母亲获准进宫探视。当时正碰上皇帝驾临,听母亲说,皇帝很是一番爱护抚慰,俨然天下第一好
丈夫,叫母亲感动地几乎落下泪来。邱含墨心里头冷笑,怎么他却探听出,皇帝昨晚在花府呆到夜半才回宫呢?
进偏厅前一刻,他脸上的表情转为如沐春风的温暖,苏何端着茶碗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立刻转头,见到邱含墨
那刻,耳根微微红了。
苏何长得像花清浅,自然也是美人,羞怯的时候尤其动人,看的邱含墨一阵心摇神动。可他到底定力惊人,转瞬便如平
时般道:“荷儿等急了吧。”
苏何抿抿唇,道:“没一会儿,我也刚到。你不是说有幅画画好了叫我给你题词么?画呢?”
“在书房呢。”邱含墨伸出手,“跟我去书房瞧吧。”
苏何没理他举在半空的手道:“那你前面开路吧。”
邱含墨从善如流,转身往里头院子里走去。邱府极大,苏何头一回来的时候的确迷路了,尴尬地转了半天,最后还是邱
含墨带他出去。那之后他来过几次,邱含墨都不放心,一路引领着。苏何的父亲向来不喜欢他与邱含墨交游,宰相门第
太高,只怕他高攀不起,可自己儿子生性内向,只对邱含墨和颜悦色,两相权衡,只能放任。
苏何跟着邱含墨身子后头一路走,穿过半圆的拱形门,又踏过长长的石子路,只觉得他这么带着自己,会一路走进花里
去。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若是他带着自己,天涯海角,都无妨。
邱含墨带着他绕了个远路,走到花园。园子里花开正艳,尤其偏居一隅的一树木槿,鲜红的花朵几乎烧着半片天空,那
馥郁香气,连墙外头走过的行人,都忍不住为之驻足。苏何一直觉得,邱府的摆设构造,都承袭了读书人的风雅淡薄,
看见这一树花才领略,背后的那些勃勃野心。
邱含墨见他看花看痴了,便问:“我摘朵花给你可好?”
苏何愣了一下,脸稍稍透出点粉红,轻声道:“我一个大男人,喜欢什么花啊。”
邱含墨没理会他的拒绝,径自走到树下,跳起来,勾下一树枝桠,折了一枝,走回来,递到苏何手里。苏何呆呆地接了
,手指摩挲着花瓣,邱含墨便笑起来,道:“好一幅美人图。”
苏何瞪了他一眼,甩开袖子自己往前走去,邱含墨赶上他,拽着他手中那一枝花,问他:“你在翰林院里,可有人欺负
你?”
“没有。”苏何被皇帝封了翰林院编修,与纪清言平起平坐,那位在御宴上闹笑话的二缺榜眼更是好运气,竟然封了翰
林院修撰,与状元平起平坐。当然,谁都知道这是皇帝的障眼法,所以几乎没一个真把他当个从六品官员的。
邱含墨敏锐地察觉到苏何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背后隐藏着什么,他向来自负把苏何牢牢握在手心,所以立刻便道:“荷
儿,受了委屈,要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