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何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停下脚步,将那一枝花从他手里抽出来,很是不舍地看了看,小心翼翼问道:“我同花清浅,
长得很像么?”
邱含墨千算万算算不到他问出这么一句,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很久,才扪心自问一句:像么?
眉眼里实在像极了,不是如今的花清浅,是当年的花清浅,带着羞怯,小鹿般晶莹纯真的眼神。那是他最初动心的少年
,也是他狠心抛弃的少年。他自己心里明白,对于苏何的执念,并不仅仅是来自于他那掌握御史台的父亲,更来自于自
己的痛悔。若是那时候不顾一切带他走,若是告诉他,自己心里在意他,若是……若是时光倒流,邱含墨大概还会是那
个野心勃勃的少年俊杰,若是,根本毫无意义。
所以他对着如今相似眉眼的少年,也只能仿若无事般说:“一点也不像。”
苏何明显是不信,拧着眉毛道:“我去翰林院的第一天,就听人在背后议论了,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有些在意。那天
御宴离得远,我没看清楚,父亲说他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我怎么会长得像他呢?含墨,我听裴宁说你跟他有些私交,我
长得像他么?”
“不像,一点也不像。”邱含墨觉得自己的笑让嘴角都崩开。
苏何还在追问:“真的?”
“你知道为什么说你们俩长得像么?”邱含墨摇头晃脑,“你若有幸同时看到西施貂蝉昭君玉环,也会觉得她们长得有
些相像。美人,自然都多多少少有些相同之处。”
苏何知道他是拐弯抹角调笑自己,一跺脚,气的眉毛都拧过来:“你进了吏部供职,怎么也不见稳重?不是叫我来题字
?再说这些无聊的,我要走了!”
邱含墨忙低声下气赔礼:“都是我不好,咱们这就去看我那幅画好不?”
苏何绷着脸,点点头。
邱含墨住的院子离花园不远,很是清幽,一进了远门,就有娇俏可人的丫鬟迎上来,甜声问着邱含墨和苏何累不累。苏
何家哪有这么多侍奉的丫鬟,他父亲是清官,恨不得连衣柜都撒上种子种出来,见到这么玲珑的丫鬟,有些手足无措。
邱含墨看出他的窘迫,挥挥手,叫她们都别来打扰,又故意道中午要留苏何吃饭,叫小厨房多备几个好菜。丫鬟们笑闹
着退下去了,邱含墨就带着人来到书房,桌子上摊着一幅画,苏何几步走过去,第一眼就轻呼一声,叹道:“好画!”
画上是一塘月色。池塘里生着荷叶,荷花刚刚冒出一个尖,却让人觉得,也许在旁边守一会儿,就能见到荷花开放。半
边月亮投在池塘,摇摇曳曳着月色,有些轻纱般的朦胧。邱含墨是玩弄意境的高手,人家书画抒情,他却能做到物我两
相离,无论他内心如何雄心勃勃,写出的字画出的画,却总是充满着文人的淡薄闲雅。
苏何对这幅画爱不释手,端着手臂想该题什么字才合适,生怕题的不好,辱没了这幅画。他其实一向喜欢挑战。邱含墨
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他时而蹙眉时而抿唇,时而眼神直了,时而目光四处转着。走到一旁倒了杯茶给他,他刚接过来,
就大叫道:“有了!”
苏何提起笔,运笔如飞,邱含墨看着,不过一会儿,飘逸行书便呈于纸上。
他看的心喜,不自觉便念了出来,正是:“水波潋滟蟾宫忙,半掩颜色好梳妆,疏忽人间朦胧夜,青荷鸣蛙处处香。”
“我这半个池塘的景色,连仙子都在意了啊。”邱含墨打趣苏何。
苏何写完这四句,实在是心满意足,面对着邱含墨的打趣,也只是淡淡一笑,把笔各自案上。邱含墨帮他涮了笔,唤进
小厮,吩咐了他好生裱起来,苏何不由问道:“裱起来送给谁?”
“我自己留着不行么?”邱含墨眼角含笑。
“你是这种人么?自己留着,是不会特意去裱起来的,只有送人才会大费周章。”苏何抿着茶道。
“那你说,我是送给谁?”
“裴宁。我猜的对么?”
邱含墨失笑:“我也不是送给他,只是给他看看。”
这就是明显的狡辩了。苏何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送给他又怎么样?得意之作,自然要大家都来看看才算物有所值。
你跟他交好,跟我也要好,我虽然跟他脾气和不来,彼此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你不用总是躲着藏着的。”
邱含墨心里头忽然有些不自在,道:“你想多了,我并没有瞒着你或者躲着他,我……”
“含墨。”苏何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直视他的眼睛,“我都懂,我没关系的。”
苏何捧上的这一颗真心太过滚烫,毫无保留,这让邱含墨常常有片刻不忍。他太懂事,因为性格内向,所以压抑的厉害
,就算对着爹娘,都未必说过像在邱含墨面前这么多话。邱含墨知道他依赖自己,信任自己,更加爱慕自己,所以有时
他的眼神,实在让人无法正视。
邱含墨无言以对,气氛一下子冷下来。过了一会儿,苏何才扑哧一笑,道:“你心心念念要把画送给裴宁,不如叫他一
起来,中午不是预备了好吃的?”
邱含墨顺着他的台阶道:“我倒是想,可是他忙着呢。”
“忙什么?”
“他这些天都快住到香格楼了,许王孙不知道弄了什么好东西,绑住了我们裴公子的手脚。”
“他们凑在一起,还不是斗嘴?只怕是裴宁不跟他吵出个胜负,是不会走的吧。”
想到那两个活宝,两个人不由得一起笑起来。裴宁向来倜傥里带着沉稳,偏偏遇见许王孙却像遇见命中的冤家,不是斗
嘴就是吵,有经验的人,只要见到他俩同时出现,就立刻躲得远远。气氛终于活跃起来,邱含墨见苏何眼睛里蕴着笑意
,放下心来,正巧丫鬟进来说午饭已经预备好了,夫人听说苏何来了,叫他一起过去吃。邱含墨应了,两人一起向邱夫
人院子里走去。
而此时,纪清言轻车简从离京两日,已经见到了上涨的沛河河水。
第31章
沛河几乎每年都要泛滥,危害有大有小。先皇时任用年仁方治水,沛河七年未成灾,新皇上任,年仁方识人不清站错了
队伍,以乱党之名下狱。狱中抄家抄出了几大箱子金银珠宝并房契地契无数,天下人这才知道,河神年仁方任上这些年
,贪了多少治河的银子。
犹记得那日南玖叫人把年仁方家里的金银珠宝几大箱搬到早朝上,以此为鉴。当时的督御史下朝后玩笑道,只怕是怕河
堤溃决,朝廷查出来年仁方贪污了修大堤的银子,年仁方治水才这么下功夫的吧。
清言坐在车中,把窗户上的帘子掀起一角,沛河的水就在道路一侧,据说,以前这条道路可容四匹马并排而行,现在过
一辆马车,都要小心轮子不要陷进淤泥。
同来的同僚本以为跟着钦差大臣是多么得意的一件事,但在见到沛河水第一眼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叹。
因为向导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起码还要走上半天才能到沛河的河边,而沛河,竟然已经淹了这么多良田大路。
纪清言越发觉得治水刻不容缓。
他自己坐一辆马车,花府里派了个小厮跟着他,名叫七宝,在府里的时候就喜欢绕着他转。如今七宝坐在车门边打瞌睡
,他翻开摊在案上的册子,不知第几次,默诵这些熟悉的字句。
花清浅记忆力惊人,呈给皇帝的奏折,他看一遍,这么多年过去,都能记到这个地步。纪清言觉得,他的确无愧神童之
名。说什么乡野时有能人讲过如何治水,纪清言是一个字也不信,乡野里能有这种能人,沛河何至于涂炭千里?花清浅
写这个册子给他,有几分相助,几分愧疚呢?
纪清言冷笑一声,从旁边抽出一张裁好的纸,提起笔,刚写了几行字,豆大一滴墨汁便滴到纸上。纪清言对着纸愣了一
会儿,团成一团,角落里的七宝行了,蹭过来问道:“纪先生,你在写些什么?”
纪清言没有回答,却问:“还有多久到驿站?”
七宝想了想:“向导说傍晚就到和平镇了,那里有驿站。”突然恍然大悟,“纪先生要给家里写信么?”
纪清言用手托着头,有些无奈地笑了。花府里,怎么净是些这么伶俐的人物?他手中握着的纸团里,只写了两行字:“
清浅,见字如晤。”
不是不想写多,也不是无话可写,只是提起笔来,心中便汹涌着浪潮,把所有的礁石都打翻,直冲向最柔软的所在。花
清浅,花清浅,这三个字,一辈子都是扎在纪清言心头的刺。
疼得铭心刻骨。
七宝见他不说话,知道自己猜对了,话匣子便打开了。他识字不多,好歹赖在清言身边,在家人看来,已经是有知识的
人了。但他知道,自己认得这几个字,在府里头实在算不得什么,莫不说面前人是今科探花,府里头那个,是出了名的
神童,十三岁就高中榜眼!
他这边吱吱喳喳求着纪清言写信回去的时候顺便问问他娘的身体还好不好,那边,车子忽然停了。纪清言皱皱眉,对七
宝使了个眼色,七宝掀开帘子跳下车去。却一脚踩进水里。
前面的路,被洪水淹没了。
同僚面面相觑,皂布衣服的向导在前头观察了一阵,转回纪清言面前,愁眉苦脸地说:“大人,前面的路被淹了,没法
走了。”
纪清言跳下马车,水立刻没过脚背。他往前走了几步,水已经没过脚踝。“你说过,去和平镇还有一条路,是么?”他
问。
向导犹豫了一下,说:“是还有一条路,只不过,没人愿意走。”
“为什么?”
“那条路虽然近些,却是山路。如今这时候,山贼格外多啊。”
纪清言笑了笑:“无力维生,落草也无可厚非。我心中挂念和平镇的民众,就走那条路吧,我要快些去看看和平镇怎么
样了。”
同僚交换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见纪清言又上了马车,只得跟上。
一行人紧赶慢赶,天黑之前却还是被困在这山上,入夜,山上的风格外大,呼啸而过之际,似冤魂耳边低语。同僚里有
人熬不住,低声抱怨着,纪清言充耳不闻,指挥众人砍点柴火回来,聚在一堆点燃。火烧得旺了,又把带来的干粮热过
,众人分着吃了。
向导冷着脸,他是知道山贼的厉害的,见纪清言这么不要命一定要走山路,心里头盘算着一会儿山贼出现,他该往哪逃
才不会被抓住。他心里头笃定,纪清言一定会遇上山贼,见纪清言一脸淡然坐在一边,只等着看好戏。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山风悄然变了方向,黑色天空盘旋的飞鸟呼啦啦全部飞起。七宝觉得有些冷,往纪清言身边靠了靠
。向导暗自伸长小腿,找好方向,不远处传来第一声马嘶的时候向导就拔腿狂奔,可没跑出几步,就再也跑不动了,转
头一看,七宝正拦腰抱着自己。
“向导大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七宝笑吟吟的,回头看了一眼纪清言,纪清言没理他,似乎听之任之。
一旁坐着的四个同僚却吓得哆嗦了,声音也不再压低,一声声抱怨纪清言为何要半夜走山路,接着抱怨自己为何跟着出
来吃这苦,更有人控诉着自己为何当初要科举,当个芝麻大的官,最后连命都没了。纪清言面上一直冷静淡然,实际上
内心抽搐,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这帮没用的东西。
山贼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脚步声也渐渐清晰,听上去,似乎已经把他们包围。纪清言不是傻子,知道这时候求饶和蛮
横,都不如冷静地坐着。渐渐,火把的亮光将他们围起来,正对着纪清言的方向,一个男子高头大马地过来,朗声道:
“你们,谁是头儿?”
没人应答,除了七宝,众人一起看向纪清言。纪清言挺着腰坐着,现在站了起来,仰头与匪首对视,即使不发一言,也
有种凛然气质不可侵犯。
匪首纵马向前走了几步,众人看清楚,这人是个娃娃脸的青年,大概二十多岁,有些玩世不恭地笑着,更显得娃娃脸稚
气未脱。可这样一张脸,坐上匪首的位置,众人几乎不敢想象他有多残暴。七宝稍稍松开向导,不由自主地靠向纪清言
,向导趁机逃跑,没几步,就被挡了回来。纪清言歪着头看了向导一下,转过头,对匪首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匪首被逗笑了,斜着眼睛道:“钦差大人,我们在这里等了三天,你说我们要做什么?”
“赈灾的钱银粮饷,都由骠骑将军押送,你劫我,没用。”
“无妨,我拿你去换点钱财。新科的探花,总还值几个钱吧。”
“莫说探花,便是状元,三年之后就又出了一个,我不值钱。只是,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得了钱,要做什么?”
匪首的脸色沉下来,半晌道:“杀富,济贫。”
“我奉皇命而来,亦是治水赈灾,与你殊途同归。”
“那又如何,到最后,不过是又一个年仁方!”匪首咬牙,连带身边的山贼都骚动起来,隐约有喊杀之声。
纪清言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你不信我,不如我们打个赌。你放我们去治水赈灾,一个月,若是不能有所成效,我这条
命便是你的,你要的银钱粮饷,我也都一并给你,随你济贫还是自己吞了。反正,我们一行身无长物,你抓了我,朝廷
也不可能给你你想要的。这个赌,你打是不打?”
山贼里嗡嗡声更响,匪首的右眼时而眯起来时而眼角跳动,忽然,他伸出手,示意手下安静。
“我凭什么跟你打赌,从你们身上讨不着好处,我大可一刀一个,杀了你们泄愤。”匪首狠道。
这次换了纪清言身后那些人牙齿打颤,窃窃低语。
纪清言不慌不忙,语气丝毫未变,笃定道:“因为,你和你身后的人良心未泯,尚且知道劫富济贫。而且,治水赈灾,
朝廷能做的,比你们多得多。何况,一朝落草,代代落草,你们谁没有父母妻儿,难道想让他们一辈子跟着你们担惊受
怕,一辈子,做山贼的亲人,抬不起头?我纪清言于此立誓,一个月之内,必定做出成绩,否则,甘愿奉上项上人头!
”
山贼那里,沉默了许久。
最终,匪首纵马到纪清言面前,从马上下来,与纪清言对视:“你若不愿,我也要杀了你,连在场的人,也一个不放!
”
纪清言只是笑了笑。
匪首接着道:“我向来不相信什么官府朝廷的,反正,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这一个月,我要看着你治水赈灾,你若
有一点松懈,我都不会轻饶。你记着,年仁方当年的下场。”
纪清言与他差不多高,两人在气势上,也不相上下。读书人与山贼比,自然弱了许多,而如今,七宝却觉得,面前的匪
首一句句狠话,却隐约落了下风。无论何时,靠威胁,都有些色厉内荏的成分。
匪首见纪清言眼神坚定毫无畏惧,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道:“我叫林如风,是他们的头儿。”他转过身,高
举起自己手中的刀喊道,“弟兄们,大家都听见了,咱们忍一个月,到时候,拿着狗官的头做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