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浅点点头,知道他必定是自己不敢拿主意,又知道荣萱说了不算,所以打算去问自己。他是个懒人,有人愿意出力
自然是好,于是应道:“好啊。”
荣萱毕竟是孩子,听了之后高兴的什么似的,双眼放光,恨不得立刻拿起铲子就去挖土。花清浅斜斜眼睛,嘲讽:“现
在这么有干劲,到时候真干起来,半个时辰不到就要扔家伙走人。”
荣萱不甘示弱,反击:“那你呢?浑身的肉只怕还没有我多,连铲子都拿不动!”
花清浅朗朗一笑:“所以我有自知之明,根本不会去动手。反正我不动手,也有傻子抢着做。”
荣萱气极,他不是嘴笨,可见着花清浅就施展不出,事后想想,每次都只顾着生气,等到生完气,对方早已大获全胜。
他这几天跟纪清言相处,心里早把对方当做可相信依赖之人,现在落于下风,自然而然目光向对方投去。反正他一句傻
子,骂了我,也骂了你。
纪清言自认担不起此般大任,可孩子求助的目光委实太过动人,他清清嗓子便要张口。刚摆好架势,身子转向花清浅,
只看了花清浅那眉梢微挑的面容一眼,立即不战而败。
花清浅扇子在手中转两转,早预备好的微笑浮上嘴角。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花园里阴风阵阵,乌云蔽日,直逼退
朗朗艳阳。
过了一会儿,乌云消散,心情大好的某人开口:“你们今天就到花园里讨论这个?”
纪清言摇头:“整饬花园是想了几天的事情了,今天来是带萱儿看看枯草,练练笔意。”
“练笔意?”花清浅是聪明人,立刻便想通,眯着眼问荣萱,“你开始写狂草了?”
“我喜欢那个。”荣萱扬眉。
花清浅“哼”一声,拿过被纪清言整理成一摞的纸张一张张看下去,脸色越来越深沉,到最后,尾指竟不自觉抖了起来
。荣萱觉得有些不对,从他手里抢过习作,劈头问:“怎么了?我写的再差你也不用这样吧。”
花清浅抬起头,面上是难以形容的表情,嘴唇泛起一层白,良久方道:“不,你写的很好……你是照着谁的字摹的?”
少年也察觉他的失态并非因为自己,心里忐忑着拿出一直放在一旁的一本字集,道:“我在你书房找的,这上面的字沉
厚大气,我一见便很喜欢。”
花清浅不用接到手里,他只要看着那平平常常的开本,便是一阵心悸。当日那人执笔自己磨墨,于春日下午闲闲散散写
出这么一个薄本出来,相对着品评不知道多久。自己对他的字向来不说好话,可心里是叹服的,他簪花小楷写得好,可
胸怀却没宽广到能写出这样一笔狂草。
纪清言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他闭着眼摇摇头,对荣萱道:“把上面的字练过一遍之后便烧了吧。”
“为什么?”荣萱珍爱这字集,简直是大叫出来,“我喜欢这字!”
花清浅不同他发火,只淡淡道:“这世上好字许多,做什么偏执着这个?你不烧我烧。”
荣萱把字集抱在怀里,嘴唇紧紧抿着,抗拒的话不多说,姿势却再明显不过。纪清言深知其中必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隐
情,对荣萱使眼色劝道:“萱儿,莫要违逆大人的话。”
“我不!”少年养尊处优的脾气上来,决不妥协,甚至口不择言,“他算我什么人?!还不知是为了什么带我回来,自
我到府里,处处与我为难!现在我不过喜欢一本字集,他都不许,还叫我烧了!我就是不烧!花清浅,你当你是什么人
,敢这般命令我!”
花清浅不说话,只是抬起头,那看向荣萱的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气愤,竟然满满都是哀痛。纪清言看的分明,这样的花
清浅,像困在常年不见光处的一株植物,阴冷潮湿的苔藓爬满了周身,已经快被掩埋。
不意一个声音插进来,出奇地醇厚有力,大笑道:“怎么这么热闹?”
纪清言看着跨步走进来的人,不觉有些呆楞。这人穿着玄色衣袍,两襟绣着梅花图案,极精致的做工,连叶子的纹络都
清晰异常。他走到近前来,面上一直带着笑意,明明脸色和善,可纪清言却觉得,他发起火来,那必定是雷霆之怒,书
上说的“霸气天成”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他这边厢想着,那边厢荣萱已经要甩袖子走人了。花清浅看到来人时也愣了一愣,但马上回过神来,忽地一下站起,拉
住荣萱道:“站住。”整整袍子,恭恭敬敬跪下去,“臣,参见……”
一双手扶住他的胳膊,就着这姿势将他扶起来。那人的气息近在耳边,呼吸出的热气撩动自己的鬓发,暧昧无比的一句
:“何必这么多礼数。”
花清浅心下第一反应是:纪清言在这。
可他毕竟身经百战,再大的阵仗都经历过。直起身后,微微展颜一笑,道:“是我想的不周到了。”称呼一变,果然对
面那人笑意更深。
纪清言这时就是再傻,也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真龙天子。看着那人甩甩袖子坐下,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余光
瞅着跟进来的福伯,得到一个眼色,于是乖乖装隐形人站在一旁。另一侧,早有跟来的内侍奉上茶水,正摆在荣萱的习
作旁边。
“刚刚你们在聊什么?”南玖问话,目光却停在荣萱身上。
荣萱不答话,鼻孔朝天站着,急坏了一边站着的福伯。花清浅不想惹事,笑了一笑,刚要替他回答,便听南玖沉声制止
:“让他自己说。”
荣萱被点了名,再不能装没听见,看了面前的皇帝一眼,闷声道:“我寻了本字集,打算照着练字,清浅非叫我烧了它
。”这话一出,隐隐约约有些撒娇的味道。
南玖“哦”一声,笑道:“那必定是那人写字不好,清浅怕带坏你的字。”
“不!”荣萱心里对这字集是护定了,当即反驳,“字写得极好的,极好极好的!”
南玖又“哦”了一声,这一声比刚刚那声听来,疑问里夹杂了兴趣,果然,下一句便是:“拿来我看看。”
花清浅想阻止,可荣萱像找到了字集的救星,忙不迭把字集递到皇帝手里。南玖接过来,刚翻开第一页便是一顿,接下
来,看的一页比一页认真,到最后一页,简直是一笔一划地推敲了。
荣萱见他面色复杂,不敢说话,一直等他看完,抬起头问自己:“你觉得这字写得好么?”
少年不知道为何每个人对着字集都是一脸晦涩,赌气大声道:“好!”
“那府里请的西席呢?过来。”南玖看着垂首走到自己面前的纪清言,“你也觉得好?”
纪清言实在揣测不出皇帝的意思,照实答道:“字由心生。狂草一体讲究的便是心胸宽广狂放不羁,此人下笔回笔,无
不恣意,草民认为,已属上佳。”
“心胸宽广狂放不羁……”南玖沉吟着,问花清浅,“你觉得,写这字的人心胸宽广么?”
花清浅低下头,半晌,轻轻地叹息般答道:“我……不知道。”
“是,他对你,从来没有宽广过。”南玖看着荣萱,亦是一声叹息,“这是父皇的字。”
荣萱惊得捂住嘴,再看向花清浅的目光里交杂了震惊与歉意,看着他微微有些颤抖的身子,心里就这么疼起来。
“烧了吧。”南玖把字集递给身后的宦侍。
那宦侍名王宝,是侍候南玖多年的老人儿了,当下不敢接那字集,轻轻附在南玖耳边道:“爷,这只怕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南玖皱着眉,余光扫在花清浅身上,“就在这烧。”
皇帝金口玉言,底下人自然麻利地备上火盆。王宝把那字集移到火盆上面,目光在南玖和花清浅之间几个来回,狠狠心
,闭眼扔了进去。字集在火里一点点燃着,将满腹浓墨都燃作灰烬,最后不过灰败的一捧,风一吹,全都没了。
南玖没去管那蕴藏着旧时不知多少笔墨情意的字集,他只看着一直如一棵竹子般站得笔直的花清浅。这个妖媚惑主的宠
臣,这个独占了父皇十年恩宠的佞幸,他对父亲赐予他的东西毫不怜惜,他甚至没有一句话一个眼神的阻止,他只是站
着,任那饱含君王一腔深情的字集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连一丝痛苦的表情都未曾显露,仿似没有心一般。
那本字集的最后一页,是一首藏头诗。逝去的君王对自己年少的爱人炽热地表白:“此情永好,两心不负。”
什么永好,什么不负。父皇,你不知道你埋骨地下的今日,你曾经藏在深宫寝殿的那个人,他站在我的面前,你曾经恩
准见君不跪的那个人,他匍匐于我的脚下,你曾经辗转亲吻的那个人,早晚都会流着泪,乞求我的宠爱!
荣萱不动声色靠到花清浅身边,轻轻推了他一下:“清浅,你可还好?”
花清浅抬起头,神色清明,笑道:“还好。”转过头,对着南玖道,“多谢了。”
他对南玖,比对先皇恭敬许多,却也冷淡许多,现在在宫外,揣测着他的意思把他当一个身份尊贵的普通人,话语里便
少了许多敬语。在场的人对皇帝恭敬如常,却都不知道,南玖要的便是花清浅这般随意的态度。难得出一次宫门,还被
人当神仙似的供着捧着,也太不自在。
“你们都坐下吧,不然我一个人坐着,也太没有意思。”南玖招呼着,一旁内侍又搬了凳子来,这才有了纪清言的地方
。只是远远地坐在下首,倒像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花清浅拿起茶壶,续一杯茶,问道:“爷今天怎么到我府里来了?”
南玖品一口茶:“今日没有早朝,我在宫里待得无趣,便想出来走走。走到你门口,惦记着荣萱,便进来看看。”
荣萱“哼”一声,道:“那还多谢了。”
南玖揉揉眉间:“无论如何,你总是我弟弟,我担心你,难道有假么?”
花清浅笑着推一下荣萱的额角,目光却荡向一脸惊讶的纪清言。
的确,花府里的小少爷,就是先皇的第十三子,南玖的异母弟弟,南玦。只是因为不再是皇子,便被剥夺了皇姓,改名
荣萱。
其中曲折是非,实在一言难尽。(鬼都知道这其实是我偷懒)
南玖当然知道花清浅目光所及,他身为帝王,要看一个人何须掩饰。远远坐在末席那个人并不是容色出众,却莫名让人
觉得舒服,像块暖玉,眉眼融融的,尽是和煦春意。南玖知道他局促尴尬,甚至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件搞得有些惊
惧,但是他仍旧坐在那里,就算面色有些苍白,可是坐姿一点也不畏缩,反而有些豁出去的坦然。
纪清言么?花清浅看人倒真有些本事。
南玖笑笑,手对着旁边王宝一挥,道:“纪夫子,听说是你在教萱儿读书?”
纪清言听皇帝问自己,忙挺了挺腰,正色道:“是学生。”
花清浅与荣萱对视一眼,那快口的少年嘲笑自己的先生道:“纪夫子,你平时谈笑自如,怎的今天恁般拘束?”又转头
看向自己兄长,“皇兄,你可吓着先生了。”
南玖亦是一笑,摆手道:“是我思虑不周。纪夫子不必紧张,我来了花府,也不过一个普通人而已,你我相称便好。”
前倾下身子,又问,“听说你是上京的举子,是哪里人?”
“金陵人。”纪清言肩膀松下来,又惹得荣萱捂嘴偷笑。
“金陵人士?”南玖沉吟,“会试成绩几何?”
纪清言敛色答了。这名次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差,南玖其实心里知道,花清浅找这样一个人来教自己的皇弟不过是为了
叫自己放心。可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面前这人并非池中物,于是存心要考一考,便说:“我虽然兄弟多,但上心的,说
实话,实在是没有几个的。所以少不得要考先生一考,先生莫怪。”
花清浅知道南玖这话不假。他身为大皇子,却并非皇后所生,就算为人再如何出众,到父亲死也没能混上个太子之位,
反而为了大统跟弟弟明争暗斗这些年,对于兄弟之情必定寒心到极点。当初答应自己把荣萱带到宫外,实在已经算是慈
兄了,好歹叫荣萱活着,哪怕是跟自己过活,但不在这是非皇家,确乃恩赐一桩。
可惜荣萱一直不能明白。
听皇帝这般说,再怎么客气,也算圣旨,纪清言不知道等着自己的要是什么,心下因着迷茫,反倒生出无限勇气来,点
头笑道:“不敢。”
今天见到帝王,这是他头一遭笑,虽然不若花清浅艳丽夺人,却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人。后来南玖思及当日,才
慢慢明白,这人笑得太过美好,太过温暖,如他们这般日日在泥泞中挣扎的人,最是恨这样的笑,也最是对这样的笑束
手无策。
“那……便由清浅出题吧。”南玖望向一直不说话的人。
在场之人皆是大惊失色,连一直暗暗戒备的纪清言都有些不可置信,望向花清浅的目光已经称得上呆滞。莫说别人,便
是花清浅自己都惊讶不已,忙推辞道:“我才疏学浅,做不来的。”
南玖怎么会信,可身边人这般的反应,却全在他意料。他拿起茶杯喝一口茶,缓缓道:“胡讲。你是少枫十六年的榜眼
,文才能差到哪去?”
在场人又是一惊,花清浅是少枫三年生的,他夺得榜眼那年,不过十三岁。
荣萱脱口而出:“原来你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不自己教我?”
花清浅嘴角抽动,用尽力气才扯出一个笑来:“不过运气好罢了。”抬起头,望向南玖的目光甚至有些无助,“陈年旧
事,爷提它做什么?”
南玖本还有许多话,看到他这样的目光,心里一软。就算明知道这一示弱可能是在骗自己,可是太少了,花清浅在自己
面前莫说示弱,便是偶尔一个专属自己的笑都未曾给过,他怎么能置他这样的眼神于不顾。
“那便罢了吧,我自己考你。”说着拿起放在一旁的狼毫,挥笔写下四个字,一旁的内侍见君王写完,轻手轻脚拿起那
一页宣纸,展在纪清言面前。
荣萱好奇,凑上去一起看,嘴上下意识便念了出来:“天下大同。”(我对灯发誓这真的是虐文虐文!!)
这出自《礼记》,却最是不好解释,当年做考题,便难倒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天下举人,今日放到这里,皇帝是摆明了与
纪清言为难了。南玖看着纪清言蹙眉沉思的样子,不觉会心一笑,问花清浅:“清浅觉得如何?”
花清浅叹一口气:“爷安得这是什么心,这分明是我那一年的考题。难道纪先生做不出,便轮到我了么?我答得若是与
当年不同,是不是就要彻查我当年是否考场舞弊?”
这话到后来是越来越重,在场人听到尾句,简直连气都不敢喘。荣萱晓得花清浅有些动气了,于是慢慢凑过去。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