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忽低,人缝儿里也钻的过去。花清浅自认垂垂老矣,及不上年轻人的速度,叫两个家人跟着,自己与纪清言缓缓在这
人群里走走,虽然挤,可看着这么多人,心里却有种别样的舒服。
“我有许多年没为家里办置年货。”纪清言叹。
要考功名的仕子,家里举凡有些能力的,都不会让他再沾这些俗事。花清浅家里不算大富大贵,并不靠他仕途亨通,尚
且养的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纪清言这般除了做官没第二条路走的贫寒仕子,家里怎么舍得叫他读书的时候还操心家务呢
?
“往年这些都是福伯操办的,便是今日,也用不着我们办置。不过陪荣萱来玩一遭罢了。”花清浅一笑。
前面是一个面人摊子,围了一圈孩子,严严实实遮住坐在里面五指如飞的面人师父。花清浅见荣萱已经挤进最里面,对
家人使了个眼色,自己拽着纪清言走出人堆。“咱们且在外面等他罢。”他说。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纪清言反手握住他,“荣萱是皇子,可你为什么叫他住在你府上,还叫皇上废了他皇子身
份?”
“你凭什么以为是我叫皇上这么做的?”花清浅挑眉。
清言有些窘迫,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瞪大一双眼睛,显得有些畏缩。花清浅一掌拍在他额头,无奈道:“清言,你做
这般畏畏缩缩的样子,真是难看。你明明做戏做不像,又何必常常故意露怯呢?”
面前那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早就发现了,你这个人,哪里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懦弱无能,恐怕刚刚那洞悉凌厉,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吧。”花清浅
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清言的志向,只怕不是做个四品翰林,而是做个正一品的刑部尚书吧。”
话说到这份上,纪清言反而坦然,耸肩笑笑,说:“京城藏龙卧虎,我总要自保才好。”
“那今日起,你的锥尖还是磨尖些吧。”花清浅看着荣萱小心翼翼钻出人群,一手举一个面人,对他们露齿一笑,又往
下一站进发,“年后,皇上便要重开科举。”
纪清言身子一震,步子钉在原地,直到花清浅走出十几步,才回过神来,急匆匆赶上。
“你是荣萱的老师,有些事情,我的确不该瞒你。”花清浅见他赶上来与自己并肩,并不转头,“荣萱的母亲承恩时,
只是一介宫女,怀了龙种才被晋为才人,后来生下皇子,母凭子贵,晋为荣嫔。她家里贫寒,是自碧城公主府选上来的
宫女,一星背景后台没有,姿色又不出众,怀着荣萱的时候甚至没人打她肚子的主意。她和荣萱,打一开始便注定,是
不受宠的。”
“可是她却于我有恩。”
“我在宫里,除了先皇,什么依靠也没有,可想置我于死地的,却不计其数。那年先皇入太庙斋戒,我被留在宫里,穆
贵妃一碗百合羹几乎要了我的命。宫里上至皇后下至内侍,没一个管我性命,我昏昏沉沉的,就要给扔到没人知的地方
自生自灭。是她托了做宫女时相熟的宫人,偷天换日把我救下来,藏在自己宫里,直到先皇回来。”
花清浅轻描淡写,略去自己当年为何明知有毒还要去喝那一碗百合羹,为何任由皇后和穆贵妃里应外合要把自己清出宫
门,以及,隐隐约约的怀疑。荣嫔在宫中无权无势,怎么就敢拼命救下自己这样一个恩宠正浓的佞臣,这其中,难道没
有一丝一毫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可她毕竟救了自己的命,不论用心几何,她救了自己总是不变的。
“她对你有恩,那你为何还要带荣萱出宫?”让他做个富贵皇子不好?
“宫廷,实在是这世间最险恶的地方,荣萱还小,过了年不过才十二,在那吃人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没命了。陛
下共有兄弟六人,现在还剩下几个?就算对荣萱亲厚些,也不过是因为,他已经不姓南,不是皇子。”
纪清言听他话音,已经对皇家彻底寒心,唯恐避之不及。他停下脚步,看那人瘦削着肩头穿梭在人群里,这集市人这么
多,摩肩接踵,可面前这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偏偏显得形只影单。偶有风吹来,吹皱别人的鬓发,吹乱他一颗玲珑心
。花清浅是什么人,他老早就听过父亲描述,逝去的帝王说他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冬日雪间隐隐
透出艳色的一枝红梅。
这一刻,对着那人,纪清言以为早已冰冷似铁的心,竟然有了丝稍纵即逝的痛。
他快走几步,握住他手,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果然已根根冰凉。花清浅闭着眼睛,头略微偏向另一侧,只给他一个隐忍的
侧脸。他想起些什么他猜不到,可他毕竟是难过了,他难过时不说话不哭泣,也不想给任何人看。他只是闭着眼睛等着
心头潮水过去,留下泥泞,填满翻卷的伤口。
“起风了,把荣萱叫回来,咱们去吃些东西吧。”他暖着他的手说。
第6章
午饭在京城珍馐楼,荣萱学文人雅士,找了二楼临窗的位子,仿似随时诗兴大发便要挥笔三千。随后花清浅与纪清言落
座,两个家人远远避开,自去坐在角落。
珍馐楼自然玉盘珍馐,果品饭菜皆是京城一绝,虽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酒楼,可有许多达官显贵不惜屈尊到此,只为品
品楼里油门肘子不油不腻的滋味。花清浅对这里熟门熟路,当年初到京城,还是在这里吃的第一顿饭。当下不用对菜单
子,洋洋洒洒把店里名菜点一个遍,连下人那桌都未落下。
纪清言一边听着他点菜,一边听荣萱兴奋地讲述上午所见。花清浅身上很有些纨绔子弟的习性,所吃所用虽然不一定都
是最好,可却是最讲究的。衣料必定要是京城金丝坊,绣工必定要是城南绕红袖,每餐饭菜两荤两素,菜色不重样。更
加上每夜里睡前一碗牛乳,简直是正牌纨绔子弟都学不来的。花清浅家里只是乡野殷实人家,现下养成这样的习惯,用
脚趾想都知道是叫谁惯出来的。
可那又如何,南景宠他,宠的无法无天,简直跟天下赌气一般,甚至死时硬顶住了各方压力,留下遗诏保花清浅现世安
稳一世富贵。
放言古今,花清浅花大人大概是唯一一个得善终的祸水。
菜一道道上,还未上齐,便听楼梯上一片嘈杂之声,几个小二急匆匆跑过去,点头哈腰的样子让人一想就知道,必定是
来了什么大人物。果然,下一刻,吏部尚书邱点风的公子邱含墨就走上楼来。
邱公子后头还跟了两个人,分别是黄门令吴迟的儿子吴时和左督御史裴庸之子裴宁。如今内阁阁老三人之中空缺一人,
邱点风身为吏部尚书,大有希望入阁。如今邱公子同这两人交游,用意不言而明。花清浅对朝政早就寒了心,明明见他
们走上楼,偏过头仍旧装看不见,手里筷子分分合合,夹一块肘子到荣萱碗里。
可很多时候,你不惹事,不代表事不来找你。花清浅施施然咽下一口菜的时候,就听见吴时在训斥小二:“明明靠窗的
位子一直是我们的,怎么今天叫人坐了?!……小爷不管那套包不包的,小爷一直坐在那里,那里就是小爷的,要么你
把他赶走,否则明日老子就拆了你的楼!”
吴迟是粗人,养出的儿子也是横行霸道,同乡里恶霸没什么分别。这位子景致好,楼下就是闹市,足足的热闹看,自然
谁都喜欢。可因为自己喜欢就不给定金还逼着店家给自己留着位置,有人坐就偏要赶走人家,这行径也着实难堪。难为
京师文明的谦谦公子邱含墨了,花清浅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瞟了那边一眼。
邱含墨并不是怎样俊秀的人儿,五官组合在一起,自然比不上花清浅的艳色,甚至及不过纪清言的英挺俊朗,之所以名
满京城,多亏那一双深如秋水的眼睛。那一双眼睛黑如点墨,深邃似夜,明睐若珠,望着你的时候总是脉脉含情,好像
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投入这双眸里。
所以京城三大名妓,蔑视世间万千文人骚客,却只对这一双眸子,无法抗拒。
如今,就是这样一双眸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花清浅眼睛也是极漂亮的,在这样的凝视下也还是败下阵来,轻咳一声,不自然转过头去。荣萱察觉他的不对劲,顺着
他刚才视线看去,顿时怒气上涌,筷子“啪”地一放,自己坐到花清浅外面。
这一换位置不要紧,反倒惹人注意,本来吴时在与掌柜交涉,此时已经完全放弃官宦子弟的外皮,几个大步就走到他们
面前,劈头就说:“这位子是我们的,你们,换个地方吃饭。”
针尖对麦芒,荣小爷拍案而起:“放你娘的狗屁!这上面写你名字了么,你就说是你们的?!我说是我们的!”
花清浅扶额低叹:看来以后要让荣萱离那些长工的孩子远些。
纪清言一脸悲愤:看来自己的教育事业存在极大漏洞啊,看看好好一个前皇子,嘴里这都说的什么话。
吴时更被惊了一跳,平时只有自己骂人的份,今儿个是第一次被人骂,还是被一个孩子!他习武是好手,可论吵架,实
在不是在读生荣萱的对手,何况被骂了一句,一时回不过神来,傻头傻脑回了一句:“那刻了你们名字么?”
荣萱道:“当然!”一脚踩在凳子上,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在桌子上工工整整刻上“荣萱”两个大字,之后想了想
,又刻上“花清浅”“纪清言”,整整齐齐三列,簪花小楷。花清浅含笑看了纪清言一眼,用眼神赞他书法教得的确不
凡。
吴时憋得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的,道:“这不算,这是你们才刻上的!”
荣萱把匕首一甩,“当”一声竖在桌子上,翘起眉毛道:“怎么不算,反正我们已经刻了名字,这桌子就是我们的!哼
,比快慢都输给我,你是猪啊!”
吴时脸更红了,怔怔看着荣萱好一会儿,挤出一句:“那……那我们换位子。”
荣萱一撩袍子坐下:“好走不送。”
“慢着。”本以为事情完满解决,所以这声音便更惹人讨厌,“小公子刚刚在桌子上刻字,只能说明这桌子是你们的,
可这临窗的位子,却还是我们的。”
荣萱一听这话又要拍案,被花清浅一只手搭在肩膀。花清浅挑眉看去,邱含墨翩翩转身,叫小二把远处一张桌子搬来,
又向吴时要来匕首,一笔一划刻上“邱含墨”三个字。这三个字笔走龙蛇,竟是与他一向温润完全不同的刚强,生生把
娟秀的簪花小楷比了下去。这还不算,邱公子取下钱袋,也不数数银子,全数交到掌柜手上,道:“掌柜的,从今日起
,这临窗的位子我包下了。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差人送这么多定金过来。”言罢目光投过来,毫不避讳,只在花清浅身
上。
店家收了钱,也没有办法,只得温声细语劝花清浅他们换个地方。荣萱气不过,狠狠瞪邱含墨一眼,刚要张口说“他给
多少钱,我们加倍”,花清浅已经先他一步,笑笑道:“无妨,既是如此,我们换个地方便是。”
荣萱哀其不争,气的说不出话,跺脚站起来,转身就走。将将走到楼梯,却听身后有人叫道:“且慢。”
荣萱脚下顿了顿,那人趁机说:“在下并无意赶各位走。”荣萱回头,正看见邱含墨向花清浅虚行一礼:“在下与疏影
兄许久未见,今日一见甚是欢喜,所以想同疏影兄一桌用饭,共叙昔日同科之情。”
花清浅名清浅,字疏影,与邱含墨是同科的考生,并且巧的很,当年花清浅是一榜榜眼,而邱含墨,正是一榜状元郎。
当年两人便是于这珍馐楼上相遇,青春正年少,在窗边共饮美酒共论诗词共抒胸臆,从日头当空一直喝道明月晚照。
那是单纯的十三岁少年花清浅与干净的十六岁公子邱含墨的最后一次相遇,五年后二人重新见面,少年不再单纯,公子
的仕途上,也污渍斑斑。
花清浅低眉,仿若沉思。荣萱见状走回来,眯着眼问:“那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邱含墨包容地一笑,一脸不欲与孩子计较:“小公子误会了。在下何尝说过一个字赶你们走了,在下只说包下那个地方
,留着在下以后每次来都可以坐。至于这桌子……你们现下坐的那张,能再坐下三个人么?”
荣萱反驳不出什么,还是不服气地哼出一声。
“若是小公子还是不满意,那在下只得如此了。”他要过匕首,在“邱含墨”旁边工工整整刻上“花清浅”三个字,一
脸讨好,“如今这桌子是咱们的了,小公子可愿与在下一桌用饭?”
没人回答。
众人看着并排刻着的“邱含墨”“花清浅”两排字,简简单单,却别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在里面。仿佛结亲时在龙凤衾
被上绣的名字一般,有一种喜庆的暧昧。
这沉默的气氛被一声响亮的咳嗽打破。
纪清言倒一杯茶给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下专心吃东西,被花椒呛了嗓子。各位怎么这样看我,发生什么事了?
”
花清浅顺着他的话笑道:“没什么事,只是邱公子要同咱们一桌吃饭。”
“这样啊,那也好,只是一桌吃饭难免要再点些菜,这银子……”纪清言一脸为难。
邱含墨面色不变,笑道:“自然是在下做东。”
“那恭敬不如从命。”纪清言站起来,招呼着小二,“快去再搬一张桌子来,我们这桌的菜就不必动了,新上的菜放在
那张桌子上就好。”言下之意,那张刻了二人名字的大桌,竟是弃之不用。
邱含墨心中冷笑,面上却一脸随君所愿,静静看花清浅招手唤回荣萱,低声说了句什么,目光扫到纪清言身上,笑意中
带着柔和。
纪清言么?倒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啊。
第7章
双方落座,免不得要寒暄几句。吴时腆着脸问荣萱生辰,荣萱爱答不理,一双眼睛斜的都要飞出眼眶。偏生吴时这个平
时人家碰一下都要发飙的主,今儿个却吃错了药,仿佛荣萱越是不给他好脸他越开心。一帮人各揣心思看两个宝贝你来
我往,气氛诡异,小二都不敢轻易靠近。
终于,荣小少爷的脾气在吴时一句“以后我去找你玩”之后彻底爆发,彻底实践怒发冲冠拍案而起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
之后,大吼一声:“谁要跟你一起玩!”
吴时被吓了一跳,哆嗦着嘴唇委委屈屈地问:“为什么?”
小媳妇模样被吴黄门令见了,简直要问问自己夫人当初是不是搞错了这孩子性别。
一直低头不语只顾喝水让人怀疑是哑巴的裴宁少爷被呛了嗓子,咳咳咳咳地证明了自己声带正常;一脸斯文实际上眼神
一直瞟向花清浅的邱公子终于转移了目光,心里想着以这人的姿势只怕好控制的很,只是控制这样的人,实在算不得光
荣;与裴少爷哑到一起的纪先生深吸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看墙角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的一株蘑菇;这个围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