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所在的是个大殿,空空旷旷,墙壁结满蛛网。他往前迈了一步,脚底下绊着了,狠狠跌了一跤。这才回头看看,
刚刚躺在一块不太平整的石板上。他揉揉跌疼的膝盖,半爬行着摸索这块石板。石板上隐约看得出朱红的“德”字,后
宫里能受封这样一个字的嫔妃,怎么还沦落到宫殿成了冷宫呢?
他撑着石板,腿上用力站起身,冷风倒灌进来,他身上胡乱穿了一件薄衫,根本不能御寒。疾走几步关上门,却在稍微
用力那刻,门“吱呀”一声,掉了。
要不是花清浅退得快,就要被它砸着。他靠在门框上叹气,把门扶起来靠门框抵住,好歹能挡些风。再多的法子也没有
了,只能蜷缩起来取暖。可他实在想看看自己的新家,大概这一辈子,就只能在这里度过了。
大殿外头有个院子,杂草胡乱长着,到了秋天,灰黄一片。花清浅手里没有火石,不然拔出来点着了,起码抵御一夜的
寒冷。他在院子里飞跑起来,踩断枯草脆弱的茎和年久失修的地砖,边跑边放肆地大笑,待到全身是汗,双腿一软,就
这么直挺挺摔在地上。膝盖和脚腕尖锐地疼着,他笑得更开心。
笑够了,便起身,院子的角落有一口井,不知道能不能打上些水,他跑了这么久,很口渴。好在井里有水,只是盛水的
桶在半截腰掉了一块板,一次只能打上半桶。这井索年久失修,摇起来非常费力,花清浅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压上去,才
勉强勾上半桶,不提防身后忽然有人响亮地叫了自己一生,水桶应声而落,重重摔回井中。
花清浅很不高兴地抬起头瞥了那边一眼,低头继续转动绳索,门口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几下就提起半桶水,放在
井边。他抬头看了花清浅一眼,悲痛地红了眼眶。
“大人,你怎么会……”
花清浅嘴角青紫,眼眶边还有一点淤血,这是那天跟南玖动手的结果。他没理会来人,弯下腰捧起桶里的水就喝,那人
拦住他,眼泪吧嗒掉进桶中:“花大人,这水生的,不好喝。”
花清浅点点头,抬脚踹翻了水桶,水四散开淌了一地。他也不管,抓起水桶就想再打一桶,边套绳子边抱怨:“不好喝
,你都弄脏了。”
身边的人用袖子擦掉眼泪,帮他又大意桶水上来,趁着花清浅刚刚掬起一捧,打开食盒放在他眼前。花清浅怔了怔,抬
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拿起馒头递到花清浅眼前,花清浅犹豫着接过来,咬了一口。那人再不敢流泪,简单的饭菜奉到
花清浅面前。花清浅狼吞虎咽吃着,那个人用衣袖擦擦眼角,问::“大人还记得我么?”
花清浅头都没抬,那人等不到答案,自言自语道:“奴才是李德成,您忘了,您给过奴才饭吃,在苦竹院的时候。”
花清浅咽下一口菜,衣袖擦了擦嘴巴::“我记得你,我还记得有个小太监,叫小葡萄,还有个叫贵儿的,他家里母亲
生病了,我就把皇上赐给我的玉佩赏了他去换钱,被梁双福报给皇上知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李德成愣了一下,便知道他是把伺候先皇时候的记忆跟现在搞混了。他心里头叹了口气,贵儿死了多少年了,花清浅竟
然还记得。他心里生出不忍,扯谎道:“贵儿好得很,前几日我还看见他来着。”
花清浅抬起头,很是嘲讽地笑了一下:“你也以为我疯了么?贵儿当然是死了,没有南璟的允许,我跟谁说话,谁就是
死路一条。贵儿那时候就死了,我害死的。”
“大人……”李德成不知道该怎么说,局促地瞪着眼。
花清浅把手里的筷子扔下,抹抹嘴,看都不看李德成一眼,冷道:“你的孝心尽到了,滚吧,现在这位醋性一点也不小
,你这么偷偷摸摸给我送饭,小心脑袋!”
李德成跪下,几乎哀求着说:“大人,奴才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奴才往后天天来给您送饭,您也得好生照顾自己!”
花清浅想听见什么极好听的笑话,弯着眼睛笑了几声:“我对你有什么恩德了,不过就是叫你一起过来吃了几餐。”
“这后宫里没人把我们这样的当人,跟奴才一起进宫的,现在活着的已经没几个了。大人的确只赏了奴才几餐饭,可这
几餐,大人跟奴才坐在一个桌子上,跟奴才笑盈盈地说话,甚至夹菜给奴才。奴才头一回知道自己还算个人,还能跟人
一样活着,所以这恩德,奴才永世不忘!”
花清浅冷眼看着跪在面前的人泣不成声,待面前人哭够了抬起头望着他,他也只是冷笑着,踢翻了李德成提来的食盒:
“滚吧,哭哭啼啼的,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女人?我叫你一桌吃饭,不过是觉得与其饭菜喂狗,不如给你卖个人情。别在
这碍眼,滚。”
李德成流着泪把饭菜收进食盒里,抬头看了花清浅一眼。花清浅背过身,踉跄着脚步,一点点挪进殿里去。时候晚了,
他该怎么渡过这个漫长寒冷的夜?李德成知道,此刻自己的帮助他也一定不会接受。他收拾了饭菜,走出冷宫去,沿着
墙根一路走,一路抹眼泪,不想却撞上个人。他抬起头,吓了一跳,手里的食盒“咣”一声砸在地上。
“他吃了么?”头顶的声音问。
“吃……”李德成一咬舌头,忍着疼道,“回皇上话,花大人吃了。”
南玖往前挪了一步,用脚尖踢开食盒的盖子,轻轻讥笑了起来:“他可真是饿着了,平日哪能吃这么多。跟朕说说,他
真的疯了么?”
李德成不敢抬头,想了想,答道:“大人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奴才也不知道大人是疯了还是没疯。
”
“他都说什么了?”
李德成愣了一下,南玖轻笑一声,道:“照实说。”
李德成不知道南玖背地是否遣人跟着自己,故此一句假话也不敢说:“花大人说起旧时伺候他的人,还……提起先皇。
”
“哦?他提起父皇?说什么了?”
“花大人说起先皇在时一些惩治奴才的小事。”
南玖又轻轻笑了,歪着头对身后的人说:“小葡萄,你说,你主子是个念旧的人么?”
小葡萄瑟缩了一下,南玖踢了李德成一脚,问他:“你好心送饭给他,他记起你了么?”
李德成低着头:“奴才以为,花大人已经疯了。花大人训斥了奴才,还说要奴才的脑袋。”
南玖大笑起来,狠狠地,撒气一般把李德成踢倒:“花清浅疯了?你倒真会替他说话!朕告诉你,花清浅疯没疯都一样
,对他好的人他一辈子记得,对他不好的他也一辈子记得。你是对他好的,而朕就是凌虐他不把他当人的那个!”
帝王之怒,让身边跟随的几个宫人通通跪下,南玖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样子,却越发生气。整个皇宫,也许只有花清浅
不会对他曲意逢迎,而自己却亲手推开了这样一个人。谁也不会知道,帝王是如何渴望做一个普通人,这种渴望,只有
面对花清浅的时候才能得到满足。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他抬起脚,顺着宫墙往前走着。凌迟纪清言并不是自己的主意,可玉玺却的确是自己盖上的。太后的荣辱拴在自己身上
,所以绝对不会害他,南玖迷信着这一点,或者说,他心里也盼望着能杀掉纪清言,所以他下了那道凌迟的圣旨。
据说官兵到达纪清言的住所时,他刚刚送最后一个孩子回家。他告诉孩子们,这是他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课。他一身白衣
站在院子里,官兵踹开他的院门,他扔下手中的书本,任官兵给他戴上手铐脚镣,从容地令所有士兵吃惊。
也许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又或者,他设下的这个局,谁都不是赢家。
南玖一路走到冷宫门口,两个守门的侍卫没料到皇帝会来,本来还在偷懒,一下子站直了。南玖挥挥手,叫他们打开门
。花清浅就在里头,或许睡了,或许坐在院子里看天上一轮新月。他可觉得冷?可觉得害怕?若是自己出现在他面前,
他会求自己放了他,还是冷冷瞥自己一眼,只当未曾看到?
他几次提起脚,最终还是退回来。所见不过冷宫杂草丛丛,南玖却觉得,已经很足够了。他转过身,有些狼狈地逃开这
处破旧宫殿。
他这才知道,那个夜里,自己答应与纪清言的交易时,这个人为何笑得这么奇怪。
花清浅若是块美玉,纪清言想做的,不过是打碎它,让谁也得不到。
第51章
花清浅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不是他第一次到冷宫来。
上弦月的夜晚,他常常打着灯笼,跟南璟两个人到这里来。这是宫里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南璟的母亲是个传奇,却最终在这皇宫淹没。花清浅有时候陪他来这里坐坐,烧些纸钱,回忆一下那些几乎要忘记的时
光。南璟的母亲是宠妃,从小在蜜罐里长大,可自从他被立为太子,母亲脸上的笑颜便越来越少,终于在一个夜里,被
父亲打入冷宫。太子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在危机四伏的宫里几乎举步维艰,花清浅有时想,也许南璟今时今日如此手段
,全是年少时养成的习惯吧。
南璟身为皇帝,可蹲在院子中间点着纸钱的时候,也不过像个寻常人家的男子。花清浅替他拨着火,他给他一点点讲过
去的事情。如何透过墙上的小洞跟母亲说话,如何把自己喜欢的糕点偷偷递给母亲,如何看到父亲整夜整夜站在冷宫门
前却不走进去,如何在一个夜里失去母亲的踪迹。花清浅跟他一起去看那刻着“德”字的石板,南璟说,母亲获封德贵
妃那天一点也不高兴,她宁可不做个有德的女子,只想霸占皇帝的爱。
花清浅夜里躺在那块石板上,体温只捂热了身下这一点地方,渐渐反上寒气,连这点温暖都没了。他身上穿了一件里衣
,中衣撕破了下摆,裂到大腿。他缩着腿,一说话,嘴前面就哈出白气,他说一句,顿一下,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谁来带我走吧……”
“谁来带我走吧……”
“我好冷好怕……”
“谁来带我走吧……”
宫里的树丛间藏着乌鸦,扑棱棱从一枝树杈飞向另一枝,花清浅微微偏了一下头,一身夜行衣的人站在面前不远处。
花清浅看了他一眼,身子蜷的更紧,眼光投向一旁。黑衣人没有蒙面,他往前走了三步,借着月光,刚刚能看清花清浅
的脸,受了伤,却还是美。
“我是纪清言的朋友,我叫林如风。”来人自报家门。
花清浅垂着头,半晌,低声回道:“我知道,那个时候,他说你可以帮我们逃走,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谁也找不
到我们的地方。”
“你现在还想去么?”林如风问。
花清浅坐起来,轻轻打了个寒颤,咬着唇笑出声:“去哪里?大侠武功高强,把我带出去不在话下,可有那么一个地方
么?”
“我的家乡在苗疆,我大哥是族长,你去那里,不会有人认得你。纪清言当初就安排好,你若有难,我便来救你,沿着
设定好的路线,到我的家乡去,”
“我若有难,你便来救我?”花清浅笑得讥讽,“我的难,受不完,林英雄总是救我,怕是要累死。”
林如风不喜欢他刻薄,皱眉道:“花清浅,我只问你去不去!”
“不去。”花清浅斩钉截铁。
“为什么?”林如风愕然,刚刚听到的哀求,难道都是幻觉么?
“那个时候,说好了,两个人一起去,我自己去,多无趣。”他笑了笑,眼睛里都是憧憬,“两个人说好了,一起看路
边的野花,一起游历沿途的名胜,一起骑马垄上行,一起泛舟五湖上,如今我一个人去做,有什么趣?”
“花清浅,你真的疯了么?纪清言一直都在骗你利用你!”
“那我更不能去。我这一路都会想着,有个人曾说要陪我过一生,可最后,他也不过是在骗我,你想,我要多难过?我
已经够难过了,不想再难过。”花清浅咧着嘴笑起来。
林如风气的上前几步,却终究离开他一段距离:“花清浅,这是你唯一的机会逃走。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能力带
你出这深宫!”
花清浅躺下,背对着他:“我不去。”
林如风狠狠咬牙,拳头攥紧,转过身,终究忍不住,沉声问:“花清浅,你爱过纪清言么?”
花清浅低声笑了一阵,说:“你不妨问他,可曾爱过我。”
“他已经死了。”
“那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李德成跟守门的侍卫打过招呼,推开冷宫掉了漆的木门。
院子里一片白,昨晚落了一夜的雪,他夜半醒来,雪已经到脚踝。他披上衣服就往冷宫跑,一路上躲着巡夜的宫人侍卫
,好不容易跑到冷宫门口,侍卫不让他进。他经常来,跟侍卫都混熟了,那个年纪小点的侍卫挤眉弄眼跟他说,刚刚,
那位来过。
他心里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也对,既然自己都担心花清浅是不是冻着,那皇上当然也免不了。
他几番商量恳求,侍卫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进,无法,只得第二天早些来。一踏进院门,竟然比外头还冷。院子里铺了厚
厚一层雪,却不见脚印。他提着食盒往里走,冷宫之冷,连麻雀都不曾驻足。
花清浅蜷缩在石板上,头几乎埋进怀里,他心道一声不妙,放下食盒走上去。花清浅的右手断了,一直没好,延误了时
机,已经废了,此时被他护在怀里,口中呻吟着。李德成知道花清浅一到阴雨天这条手臂就隐隐作痛,他想法子给他送
进一套厚衣服,想送一床被子进来,却被拦下了。南玖对花清浅的态度一直暧昧,不许花清浅过得舒服,又不许花清浅
过得太差。
李德成总共也来不了几次,见到的花清浅却一次比一次憔悴。他身子弱,能撑到现在才生病,已经该满足了。李德成左
右望望没人,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包裹住花清浅,可他的衣服也不厚,不过稍稍缓解一下寒气。他探过花清浅的额头
,眉间皱起一个川字,该叫太医来看看,可哪位太医会理会一个冷宫里的人。
李德成把花清浅翻个身,花清浅忽然睁开眼睛,黑曜石一般望着他。他吓了一跳,连忙问:“大人,怎么了?”
花清浅望了他一会儿,抓着他中衣的领子,又昏沉过去。李德成松了口气,花清浅要是再吼着让他走,他可真不知道怎
么办了。他打开食盒,里头有碗姜汤。他掰开花清浅的嘴,碗沿贴着下唇,稍稍喂了一点进去,刚有些高兴,花清浅一
歪头,又都吐了出来。
他把碗放到一旁,不顾身上湿淋淋的姜汤,用袖子给花清浅擦嘴,花清浅手一扬,似乎想躲开他,却把碗拂落他身上。
李德成有片刻怔忪,花清浅已经躲开他,蜷缩着身子发起抖来。他看看食盒里剩下的东西,花清浅烧成这样,食盒里的
东西是决计吃不下的了,伸手触触他的额头,滚烫滚烫。李德成咬咬牙,转身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