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奉照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过头看向远处,“好了?”他问。
雪绛“嗯”了一声,道,“好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安静了一会,雪绛问,“王爷刚吹得是什么曲子?都没有听过。”
萧奉照的眼睛微微一闪,“暮烟。”他继续道,“是母妃身前最爱的曲子,父皇特意为她而作,通母妃的名讳,取名暮
烟曲。”
“哦。”雪绛知道自己问错了,穆妃是萧奉照的隐痛,他揭了他的伤疤,不知道怎么收场,只好道,“很……很好听。
”
萧奉照不置可否,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乐。
然后,他伸出手,将手中的笛子递过去,道,“吹一曲来听。”
青碧色的笛身散发着透明的光泽,雪绛一愣,“我……我不会。”
萧奉照听后轻轻一笑,微微扯起的嘴角扬起温暖的弧度,带着眼角轻眯,恍然间有了柔软的触角,不再是平日严峻的样
子,惹得雪绛又是一愣。
他很少笑,更别提像今日这般纯粹的笑,他的声音也柔和下来,“紫妃的笛子吹得很好,我知道你也是,吹一曲吧,就
捡你最喜欢的曲子。”
雪绛犹豫的看着他,萧奉照的神情很认真,没有任何不耐,他安静的等待着。
半晌,雪绛伸手轻轻的接过笛子,道,“我最喜欢的是皇姐吹的曲子,她以前常常吹,我知道那是母妃教她的。”
说罢,他将笛子压在唇角,轻吹一口,就飘起了呜呜咽咽的笛声。
悠悠扬扬,就飘到了人心里。
那是大卫老幼孩童都知道的一首俚曲,大卫灭国十年,早已绝迹。
雪绛半垂着眼,睫毛微微颤动,有着难以解说的情感。
萧奉照看了半晌,转开目光,他看着夕阳最后的一缕光消失,慢慢在眼角勾勒出一点惆怅。
少年心事,几多情事,几多家事。
人来人往,不辨朝夕。
花园间一时陷入一片哀转呜呜中,没有人打扰,只有笛声在耳边经久不息。
雪绛指尖一动,最后的音一颤,收尾的笛声就走了音,到底是生疏,曾今日日响在耳畔的曲目也慢慢变得陌生。
萧奉照没有回头,嘴角却不经意的泄露出一点笑来,即使不回头,他也可以猜到现在身后人的表情。
雪绛有些懊恼的咬紧了唇角,半低着眼不抬头,脸不争气的有些泛红,因为情绪波动,喉咙又开始痒,他用手臂压着嘴
,不想让咳声泄露出来。
萧奉照回头,眼中微微一动,伸手握住他的手拉下来,道,“别忍着。”
雪绛闭紧了嘴巴不松口,他一只手被萧奉照握着,另一只手拿着笛子,没有办法捂着,只好眼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咳声
都被压在了喉咙口出不来,声音闷闷的,脸涨的通红,只好一个劲的眨眼,顷刻间,睫毛就变得湿漉漉的。
萧奉照轻笑出声,握着他的手用了点力,又伸出另一只手,拇指轻轻的摩擦掉他睫毛上的水汽,声音柔顺,“凉了,回
去吧!”
雪绛不说话,也不动。
萧奉照收回手,转开目光,“我不罚你了,别担心了。”
雪绛张张嘴,想说自己不是在担心这个,却没有说出来,半晌闷闷的道,“那王爷你呢?怎么不回去?”
“我?”萧奉照轻笑,“我想再呆会。”
他今夜似乎很喜欢笑,雪绛却觉得不安。
他一向听他的话,此刻却有些任性的道,“那我也不回,我陪你。”
萧奉照还没有说话,他忙又急急的说,“我……就陪一会儿,就一会儿。”
萧奉照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却低着眉轻轻的笑了起来。
雪绛去扯他的袖子,“你……你怎么了?”
萧奉照没有回答,慢慢在身后的围栏边坐下,手臂支着头,袖摆飘动,眼梢吊起来,比平日冷峻的模样多了份风情,脸
线柔和下来,朝他抬抬下巴,指着对面的围栏,示意他坐下。
雪绛迟疑了一会,摇摇头,脚尖蹭了蹭,挪到他身边,慢慢弯下身子跪蹲在他膝头,下巴微微扬着看他,又轻声问道,
“你……怎么了?”眼神宁和。
萧奉照静静的和他对视,没有说话。
雪绛又问道,“你不开心吗?”他将手中的笛子举到他面前道,“是因为这个吗?因为你想念你的母妃了吗?还是……
我惹你生气了?”
“那我以后都不乱跑了……你……不要生气……”
听到这,萧奉照微动了下唇角,半晌,指尖滑过他的脸颊,问,“我……”
他颓然住嘴,到底还是没有说下去,在雪绛疑惑的目光下,扯了点笑,“我没有生气。”
“骗人!”
萧奉照道,“没有。”
雪绛扒着他的膝头,“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看萧奉照沉默下去的脸,雪绛有些泄气,“不能跟我说的吗?”
萧奉照“嗯”了一声,转开目光,“不能跟你说的。”
雪绛还要再说,萧奉照道,“就陪到这吧,回屋去。”
“可是……”
看萧奉照没有转头的意思,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雪绛只好慢吞吞的站起来,将手中的笛子放在一边,恋恋不舍的一
步三回头,直到走出凉亭,萧奉照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只好死心的走出花园。
天完全黑下来,夏季的风肆意的吹起来,凉亭中的身影慢慢掩盖在夜色中,渐渐看不清。
第二十章
第二天,雪绛刚爬起来就催促着侍女梳洗,头发还没理顺,就慌慌张张的往门外跑,被推门进来的离秀一把捞住,“病
还没好利索,这么慌慌张张的要到哪去?”
雪绛急急的去扯腰间的手臂,“我……我想去看看王爷。”
离秀不由分说的将他拉回来按在椅子上,雪绛急道,“等我回来再弄不行吗?”
离秀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束带,慢慢的绕在他的发顶,道,“王爷出门了,你要到哪去找他?”
“啊?”雪绛一听,半边身子一软就趴在了桌子上,“出门了啊?”
离秀将束带挽了个结,好笑的拍拍他的头,道,“这么急着找王爷干嘛?不怕王爷罚你了?”
雪绛哼了一声,“王爷已经答应不罚我了。”
离秀将他拉起来,又将他腰间的配饰整理好,闻言“哦”了一声,道,“那你还找王爷干嘛?”
雪绛任她摆弄,不答反问,“王爷到哪去了?”
离秀将他转了个身子,整理他后面的衣服,道,“进宫了吧,宫里早上来人宣的。”
“哦。”雪绛不再说话。
晌午时分,苏家的管家登门求见,言自家少爷在京城闹事,疏于礼教,被老爷带回了松洲,翰林院的职位也已禀告了七
王爷请辞,近期都不会再来京都,特命人来给安乐侯告个别。
雪绛一听,直接趴在了桌上没了精神,虽然已经不担心小和子的情况,可也没想到他会回家了,现在又剩下自己了。
他四处瞅了眼书房四周,觉得这四书五经,纸墨笔砚又变得干巴巴的没有意思了,也没有再看下去的心情。
晚饭的时候,萧奉照还是没有回来,雪绛一个人没什么胃口的吃了晚饭草草了事。第二天也如此。
此后半月,他也没有找到机会和萧奉照说话。
雪绛裹着外衣窝在萧奉照的房门前,迷迷糊糊的打着瞌睡,漫天的星光散下来,他粉白的脸颊压在膝头。
萧奉照远远地看到,在走廊上顿住脚步,身后的离飞也看到,低下头不敢说话。
半晌,听到萧奉照的声音,“你先下去吧。”
离飞应了一声,走出院子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萧奉照站在原地没有动,背影却仿佛千言万语,他忙回过头离开。
萧奉照走到门边,脚尖踢了踢雪绛的膝头,雪绛揉着眼醒过来,“王爷,你回来啦。”
“你在这干什么?”
雪绛揉了揉发酸的脸颊,“等你。”
萧奉照侧着身子,半天没有说话,最后问道,“有事?”
雪绛扯扯他的衣摆,“你坐下来,这样说话脖子疼。”
萧奉照没有动,静了一会,才撩开衣摆在门槛上坐下,问道,“什么事?”
雪绛道,“小和子回家了,王爷知道吗?”
萧奉照点点头,雪绛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知道,是王爷放了小和子的吗?你没有罚他没有怪他啊。”
萧奉照仰着头看着星空,“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
雪绛犹豫了一下,迟疑的点点头,萧奉照哼笑一声,立刻站起身,“那问完了,该回去了。”
说着推门就要回屋,雪绛忙站起来扯住他的袖子,急道,“不是,还……还有事。”
萧奉照停下动作,侧着脸等着他的下文。
“就是……”雪绛挠着头发,“你最近很忙吗?天天都要出门。”
看萧奉照不说话,立刻又道,“我……随便问问,你……都没有来查我的功课了……”
他的眼中有着某种渴望与期盼,萧奉照看了他良久,最后转开目光,“雪绛。”
他叫他,这么多年,他很少叫他的名字。
“啊?”雪绛一愣。
萧奉照并不看他,“你想回大卫吗?”
大卫灭国之后,成了楚国的一个州,是边缘要塞,由忠武将军一直守卫。除了名称,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雪绛虽然
对故国没有多少感情,那里毕竟是他出生之地,母妃的安息之地,他也许不想念,可不会不怀念。
听到萧奉照问,他张着嘴巴,半天没有说话。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回去?”雪绛呆呆的重复。
“嗯,以安乐侯的身份请求封地,到卫国生活。”萧奉照看着他,“我可以帮你。”
雪绛张口结舌,回不过神,呆呆的道,“你……不要我了吗?”
萧奉照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竟是一愣,只看着他。雪绛瘪着嘴,声音带着丝哭腔,“我不要。”
萧奉照眼中微动,抿紧了嘴巴,又问道,“你……可以想清楚……”
“我不要……”雪绛打断他,急着扯他的手,“我……会乖乖的听话,不惹你生气,这样也不行吗?”
萧奉照看着他,雪绛鼓着眼睛毫不退缩,最后,萧奉照低声道,“我知道了。”
雪绛惊疑不定的又问,“你……不会把我送走的是不是?”
看到萧奉照“嗯”了一声点点头,立刻破涕为笑。
萧奉照难得的也露出一点笑,道,“没什么事的话,回屋睡觉吧,天晚了。”
雪绛答应一声,也不敢在停留,怕听到其他的话,揉着眼睛慢慢转身离开。
萧奉照靠在门框上,微挑着眼睛看着夜空,风吹来一阵,迷离了双眼。
这天空,繁星满天,银河万里。
这夜色,如此良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呢?
第二十一章
秋天最后一片叶子落下,迎来了广德十二年的冬天。
第一场雪下了两天,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绛乐得在花园里堆了两个雪人,离秀怕他受凉,将他全身包裹的只剩眼
睛,远远看去,几乎成了圆圆的一团。
他也不在乎,拖着不灵便的身子满王府的转悠。
看到萧奉照进了府门,立刻迎上去欢喜的叫道,“王爷!”
离飞看他裹得样子,不禁“噗呲”一声笑出来,雪绛气恼的瞪了他一眼,立刻又对萧奉照笑着问道,“王爷,今天外面
好热闹啊,发生什么事了?”
萧奉照擦着他的身子径直往里进,声音和外面的空气一样冷淡淡的,“不关你的事。”
雪绛鼓着嘴巴,立刻泄气的干瞪眼,惹得离飞又是一笑。
同日,忠武将军奉旨偕同家眷一同回朝,百姓夹道欢迎,是为京都第一喜事。
是夜,广德帝在太极殿为忠武将军设宴,感其守卫边疆二十年。
宴会上,忠武将军偕同家眷一同进宫谢恩,身边依着幼儿的如妃盈盈一笑道,“听闻将军之女文武双全,颇得将军真传
,尤其是舞艺,更是一绝,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见呢?”
性情耿直的将军还在犹豫间,身着大红宫衣的女子已尧尧起身,落落大方道,“娘娘厚爱,燕殊不敢推迟,只是今日没
有准备,不知可有伴奏?”
萧凡卷闻言也是大笑道,“好好好,今日难得有眼福,怎么会没有伴奏。”他眼眸一转,看到下座径直喝酒的萧奉照,
嘴角不经意的勾起叫道,“奉照!”
萧奉照闻言起身,“在。”
萧凡卷转着手中的酒杯,不明意义的说道,“你就为燕殊小姐伴奏一曲如何?”又转头对着燕殊笑道,“朕让朕唯一的
皇弟为你伴奏,该不辱没了你的舞艺吧?”
忠武将军立刻连称“不敢”。燕殊一拜也道,“臣女惶恐。”
萧奉照弯腰称“是”,又对着燕殊询问道,“不知小姐要奏什么曲?”
燕殊微微行礼,道,“请七王爷奏《离欢曲》。”
离欢,离欢,离别之欢。这是守卫边疆的男儿作的思乡曲,广为传唱。放在今日,倒也应景。
只是离别,怎会有欢?
萧奉照微微颔首,抽出腰间的笛子,放在唇间慢慢吹起。
笛声幽幽,舞姿婉转,难得配合默契,文武百官皆一阵沉默,静静地听与看。
萧奉照锦衣华服,明珠配饰,墨黑的眼睛幽暗如海,远观丰神俱佳,皇家贵气。燕殊眼眸明媚,有女子的娇媚,又因出
生武家,身上带着其他女子没有的英气。
两个人在殿中的身影,投在有心人心里,已经是一种暗喻。混在官场多年的众人,大抵都明白了帝王的心思。
坐在上首的萧凡卷将众人的心思尽收眼底,端着酒杯,嘴角携着一抹笑,对着身边的人道,“看来,朕这个皇帝该好好
检讨一下,不然,怎么人人都明白了朕的心思呢。”
身边的丽人倾倒着酒壶,闻言并不抬眼,“这不正是皇上要的吗?”
萧凡卷道,“你不赞成?”
紫波摇摇头,“七王爷少年英才,燕小姐蕙质兰心,如果他们相配,倒是一段佳话,只是……”
萧凡卷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只是什么?为什么不说下去。”
紫波抿抿嘴,“只是……感情如饮水,冷暖只自知。”
萧凡卷静默了一会,松开手半依着身子,眼睛看着殿中,道,“朕并没有逼迫什么,你不要扫朕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