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红烧小排骨

“可是……”

不等古月把拒绝的话说完，摇光便把铜镜塞入了古月手中，接着他站起身，轻声道了声告辞就离开了茶摊，等古月回头再看，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17.玲珑

齐龙山据京城千里之遥，不过因古月没必要急着赶路，所以一路走走停停，于是半个月的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去了。

古月每天都会拿出那面玲珑镜看，至于他期望着从中看见什么却是半点也不肯仔细去想。可那镜子却一直如普通的镜子一样，只能如实地映出他的脸：一日比一日尖细的下巴，脸色十分苍白。他心里似乎有个东西自从阿阳离开了齐龙山开始就在不断膨胀，到如今甚至像是把他的胸腔都全部涨满了，让他吃不下睡不好，因此也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瘦弱起来。

这天古月落脚在一个县城，他在一家客栈住下，整理细软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吃饭，虽然不饿，但他仍决定下楼去。他来到一个面摊儿坐下，然后要了碗鸡丝面，虽然没什么食欲，但仍然逼自己一口一口的将之咽下。

这时摊子上其它的客人正在聊天，古月听得清楚，其中一老者说皇上派去支援边疆攻打西夏的大军中了埋伏，被困在山坳中断水断粮已经五天，另一个老者长叹一声，说能坚持五天已经是奇迹了，他们人困马乏，兵力也只是人家的六成。

古月闻言愣住，手中的筷子掉落在桌面，他起身走向两个老者，有些急切的问道：

“两位老先生可否告知晚辈详细的情况？”

于是那两个老人便说开了。

“唉……咱们护国大将军的援军被半路截杀，中了埋伏被困了。”

“是啊是啊，想来那些蛮子居然能知道我们的援军路线，怕是有奸细在军中，真是天妒英才啊……可惜了那新科武状元。”

“我想也是，援军已经被断水断粮困了五天，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接着两位老人唏嘘一番，皆是摇头叹息的模样。

古月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客栈的，他确是听那人说过他这次出征无法再回来，可是等到这一切变成了现实，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为什么会这么快……他以为，他以为至少还会再有些时间的。阿阳是武曲星君投胎历劫时在人间所投射的幻象，可如今这个幻象也要消失了，再也不复存在。

古月发现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在不可抑制的发颤，他便伸出另一只手去紧紧握住，可全身竟一起颤抖起来。

正在这时，他觉得怀中有一物忽然发烫，他抖着手将那东西掏出，竟是那面玲珑镜。他看向镜面，发现里面映着的再不是他的脸。

古月在看向镜面的同时耳边霎时充斥着金戈碰撞之声，还有声声嘶吼，而那个人就出现在镜子里面。

只见他身披铁甲，手握一柄手腕粗的乌金长枪，他脸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液，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古月只听他淸啸一声，手中长枪送出便贯穿了两个敌军士兵的胸口。然而他四周还围着无数的士兵，各个对他刀剑相向，古月这才注意到，那人手臂上已经中了一箭，鲜血正汩汩冒出来。

战场上弥漫着硝烟，一个陌生的声音吼来：

“还不快束手就擒！你已全军覆没，只剩你一人又何必垂死挣扎？”

古月看见镜中人听了这话脸上露出讽笑，手中长枪猛地挥出一个圆圈，竟将一圈士兵全部击倒在地，而同时他背上又中一刀，但他恍若未觉，手中武器再次挥出，又有几个人倒地不起。他的一招一式皆是简单有效，那些被长枪扫到的人竟是再也站不起来，怕是被打碎了骨头。

他脸上带着睥睨的笑，即使面临千军万马，他亦是如此这般的气焰嚣张。

“既然称我为在世武曲，纵使今日注定丧命于此，我亦要你们上百人陪葬！”

说着他手中挽了个枪花，对于向他袭来的武器再不抵挡，任血花飞溅仍然奋勇杀敌，握着乌金长枪的虎口已裂，但他却一刻未停，冲向士兵聚集之处。

古月握着镜子的手捏得死紧，镜中的人这般陌生却又如此熟悉。是啊……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你伤我一下，我便还你十刀，如此嗜血残酷，如此睚眦必报，却也如此骁勇刚正，如此宁折勿弯。

不知又战斗了多久，那人身后的尸体已经铺就了一条血路，但他似乎再也无法支持，动作一顿，一把长刀趁机便斩下了他的右臂，长枪连同手臂滚落，而同时十几柄刀剑亦穿身而过，他瞠大双目，嘴里喷出一口鲜血，眼神终于空洞黯淡了下去。

这场杀戮就此定格，然而纵使死去，他仍然稳稳地立在那里，不曾屈膝。

玲珑镜中的景象消失了，古月再次从那镜中望见了自己的脸——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终于彻底的告别了这场爱恋，大千世界再也没有阿阳这个并不平凡的凡人。

古月回到齐龙山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他刚到山脚就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小路上飞奔而来，然后猛地扑到他身上，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古月古月，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还好啊。”古月嘴角扯出笑纹，轻轻推开了怀中的小莲看向她的脸。

“少骗人了……你不但一点肉没长，又瘦了。”小莲撇撇嘴巴。

正在这时，古月忽然感受到了熟悉的黑暗气息，他看向小莲后方，果然见到了久违的青衫男子——青岚。

“青岚大人，我回来了。”

“恩。”青岚点了点头，虽然仍然是皱着眉面无表情，古月却觉得他此时很温和，毕竟他知道自己回来，也来接他了不是么？“你……服用了神月来维持人形？”

“恩……是的。”阿阳回答道，却不愿多做解释，“青岚大人，阿阳他……不，开阳星君已再次回去天庭了。”

“我知道，”青岚叹息似的道，“果然无论怎样也没办法阻止……”

古月望向表情复杂的青岚，非常想问他到底为何一直要阻止武曲星君返回天庭，因为不论是拘魂锁还是抓开阳来齐龙山亦都是为了此事。可是青岚却没等他发问就转身离开了。

“阿阳他是武曲星君？他不是人族？”小莲震惊的看向古月。

“……是不是星君又有什么所谓呢？之于我们不过是个过客而已。”古月仍然淡淡的笑着，说完这句亦举步向山上走去。

古月重新住进了几年前和阿阳一起居住的山洞，既然已经失去了在意的理由，那么一切就都无所谓了，有这样舒适的地方可以住，他何必每天不是住在小莲那就是睡在青岚的洞中角落委屈自己？

家具擦擦就可以用了，其它东西当然也要好好整理，该丢掉的丢掉，该忘记的忘记。

待古月把自己的“新家”整理好便请来了小莲，他笑眯眯的问她：

“你看我在这洞外挂个牌匾叫火狐洞如何？”

小莲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敢苟同，但是心里却为古月终于再次跟她开起玩笑而觉得欣慰不已。

翌日，青岚居然也晃进了古月的山洞，皱眉将洞里扫视一遍，袖子一挥屋内便多了两样摆设：桌上一对儿金质烛台，还有床边一只巨大的青花瓷瓶。然后他看也不看古月惊讶的表情，一言未发，径自去了。

古月忽然觉得之前自己胸腔里那一直不断胀大的东西终于停止了生长，虽然还会让他很难受，可是他愿意相信总有一天它会消失不见，纵使那东西将永远存在，他也有信心可以像现在这样好好生活下去。

18.报偿

虽然那天摇光曾跟古月说过以后他和开阳还会见面，但他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的他已经有信心可以冷静淡定地面对他，因为那个人即使回来，也已经不是自己在乎的那个了。

古月觉得自己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他会努力重新修行，虽然他仙缘不高，不过只要勤恳总有得道成仙的一天吧。他会努力做个清心寡欲，六根清净的修行者，很久很久以后他还要成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跟人说话时永远要抚着自己的山羊胡须故作高深，他也要睥睨众生道一句“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可是注定发生的事情总是比想象中来得快，古月忘记了青岚曾经拘禁过那个人，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会由着青岚过清闲的日子。

青岚从开阳进入齐龙山的范围内时就已经感觉到了，他把手中新泡的绿茶慢慢喝完，然后起身环视这个他住了几乎上千年的山洞，最后把视线停留在洞口——那人已经立在了那里，剑眉星目，英挺的鼻梁，形状漂亮的嘴唇挂着戏谑的笑。外面吹进来的风扬起了他的黑发黑衣，青岚有些恍惚，心道不愧是双生子，生得跟那个人真像。

“你来了。”

“恩，我来实现我的承诺。”那人——开阳说着拔出腰间的长剑。

“破邪剑？您真是看得起我。”青岚望着那柄长剑，讽刺道。他想起当初还是凡人的开阳在他耳边留下的那句“等我从这里出去，再回来时，便是你的死期”，他从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你不反抗？”开阳挑挑眉毛。

“既然反坑也是无用，我自然不会多费力气，弄得自己很难看。”上次他被那人一剑刺在肩窝，虽然外伤已好，但他的手臂早已不若以前那般灵活，更何况三界之中若单打独斗，谁又会是武曲星君的对手。

“当初你到底为什么抓我？”

“因为你是他的劫数，你会让他生不如死，所以我想让你的灵魂永远留在齐龙山，再无法伤害到他。”

“你说天权？”开阳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所以我才最烦你和摇光这样的人，命运怎样发展是它的事情，何苦挣扎，又何必卜来卜去，到最后还不是无法阻挡。”

“我自然是没有星君潇洒。不过虽然我束缚了你几年，你不是也因此认识了古月么？”青岚扯扯嘴角讽笑。

“笑话。那样的狐精本星君何尝放在心上？”开阳说着举起长剑，身上渐渐起了杀气，望向青岚，问道：“废话说完了？”

“说完了，星君动手吧。”

开阳闻言，毫不迟疑地将破邪剑向青岚刺去……

开阳从山洞中走出，长剑已经归鞘，他想了想便向自己原来住过的山洞走去，可是迎面却跑来一人，那人口中大叫着“青岚大人！！”看也不看开阳便向青岚的山洞奔去。

开阳皱了皱眉头，伸手拦住了他，那人穿着火红的衣衫，因为奔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他手中正紧紧握着一面镜子。

“玲珑镜？”开阳一愣，“你……都看见了？”

古月拼命挣扎想摆脱开阳的手臂。

“你滚开！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开阳心里的不悦更甚，他抢过古月手中的玲珑镜丢出老远。

“既然知道，你现在过去有什么用？”

古月闻言愣住，他想起当初救下他的青岚冷淡地要自己报恩，想起他昏迷时口中仍然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想起他拿起自己摘得小花忧伤地看着它凋零，想起他挥挥长袖送他两个乔迁礼物……

青岚……明明是个很温柔的人，只不过他将自己的温柔埋藏了起来，从来不表现，可是他却能感觉到那股好像一股暖流的温柔。

“青岚大人……青岚大人……”古月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双眼涌出泪水。

开阳见状心里怒火更炽，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咬牙道：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么？”

“你说什么……？”

开阳伸出左手，手掌摊开，里面是一个沾染了鲜血的碧绿内丹。

“怎么样？我为你拿到了，你想要的千年道行。本星君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更何况你在我历劫的时候把我服侍得很开心。”开阳残忍的说道，他清楚地看见古月眼中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他一手捏开古月的下巴，另一手将那内丹送了进去。

古月嘴里霎时充满了血腥味，这让他恶心欲吐，可是那人却不肯放过他，只听他念了个诀，口中的内丹就慢慢消失了，徒留那股铁锈似的味道。

“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千年道行……我不要……”古月疯狂摇头，泪水糊了一脸。

“由不得你。”开阳说着，将内丹融入古月的心脉，让他再也不能自行取出。

古月觉得自己胸口似乎要爆炸了，之前停止生长的东西忽然开始疯狂复苏，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你以为我是个笨蛋，可是星君你忘了狐狸天性狡诈……我其实知道你为何弃我逃走，也知道为何你即使成亲了仍不放我走亦不跟我解释。”

古月知道的，武曲星君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命运怎样发展是它的事情，何苦挣扎后再屈服。所以，他按照命运的安排自己出了齐龙山成了武状元，按照命运的安排娶将军之女，按照命运的安排去战场上送死，丝毫未曾抗拒。可是这些他却一句也没跟古月解释过，因此古月明白，这个人心知自己死后就会再次成为武曲星君，自己这个小小狐狸精自然是不可能再看得上眼，不管是人的时候是不是在乎，可是一旦再成为星君，就再没必要再跟他有所接触。所以，他才在出齐龙山的时候把自己狠狠丢下，所以他娶亲时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感受，所以他才说“那样的狐精本星君何尝放在心上？”

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再成为星君时仍然在乎他，只要跟他把之前压下未说的解释说一遍就好了，简直手到擒来。

古月抬脸看向开阳，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那不断膨胀的东西是什么，古月的脸因为满涨的怨恨而扭曲。

“你以为我会一直顺从你，即使再伤心生气最后仍然会原谅你，可你错了。我不过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这副满脸憎恶的模样，你忘了我也会恨，你不知道我也可以残忍。”

开阳被古月的模样彻底震住，古月猛地抬手抓向自己的胸口，他的指甲不知何时已变得几寸长，锋利尖锐，等开阳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古月的五指已经CHA进了自己的心口，竟生生把那颗融入心脉的内丹再次掏出，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将之递到目瞪口呆的星君面前。

“我说过的，我不要。”古月眼中全是决绝，嘴角渗出鲜血，越涌越多，“今生今世，古月宁愿与你……从未相见。”

说完，古月再也站立不住，开阳把软倒的古月抱在怀里，古月在闭上眼睛前的最后时刻，看见那历来高高在上的武曲星君一脸的惊慌失措，那痛苦的模样竟好似失去了全世界，那人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古月心中一阵快意，接着便彻底地沉入了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19.天权

开阳记得，大概在三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没有下凡历劫，一日他闲来无事便来到人间，想看看这大千世界到底有什么东西如此值得二哥天璇如此留恋，不料碰上一个卜卦的中年男子，那人居然上前来主动跟他搭话，说：

“你以后会遇见非常在意的人，为了那个人你甚至可以放弃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那时他的反应只是冷笑一声，给了他赏钱，只不过那枚碎银在他弹出去的时候正好嵌进了那男子的上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