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叹良久,慢慢地踱出院子。刚出了大门,只见一个手里拎着长剑、戴着重孝的小孩儿呆呆地站在自家门口,见到院子里突然出来一个人,手抖了一抖,立即横剑当胸,厉声问道:“沈惟在哪里?”
3.
沈谢闻言顿时一愣,苦笑着低声说道:“他早已死啦。沈家人六年前就已死绝啦。”说到“沈家人早已死绝”时,沈谢心中突然难以抑制悲伤,胸口仿佛给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疼得天旋地转却又说不出话来,也呆立着不动。
这二人相视无言半晌,那小孩回过神来,问道:“那你是谁?”沈谢轻声道:“是了,我家还剩下一个我。我叫沈谢,是沈家的当家,少侠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他想起沈家并未死绝,竟然有了一丝高兴,但随即想到那没死绝的人就是自己了,眼前又是一片空茫茫的迷雾。
“那好吧。”戴孝的小孩失望地叹了口气,“你也算数。”话音未落,长剑光芒一闪,已抖到了沈谢面前。
沈谢心中一直记挂着林家的事,眼前这小孩一副找自己爹爹拼命的样子,自然而然想到,这便是林家的后人来报仇了。他这样的打扮,一定是因为林青山也不在了。父辈们结怨时倒是爽快,丢下一堆烂账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儿女们便不得不来清算这些恩怨,就好比眼前这小孩,原本和自己是毫无瓜葛的,却也不得不一见面就厮杀起来。
他心中虽有这些念头,手上却自动反应了破解的招数。他在少林寺见过的是何等世面,一见那小孩发招就知道了他下面的路数,连兵刃也不用,直接挥手格挡,使出小擒拿手中的“相逢拈花”,一点一探一拽,把那小孩扭得长剑脱手。他早看出那小孩下盘不扎实,技巧都在手上,因此轻轻一个“摩罗探路”便把他全身关节锁死。这一串动作流畅连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时,手已扣紧了小孩的脉门,幸而少林寺教给他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对力量的控制,虽然招招都能毙命,却终不轻易伤人。
待沈谢回过神来,见那林家的后人已经被自己扭翻在地,动也动不得,涨红了一张小脸,杀气腾腾地瞪着自己。沈谢心中一惊,忙放开手道:“对不起!”说着,连忙放他起来。那小孩凄然笑道:“十年前,沈惟逼走我爹,害死我妈妈。前几天我听说沈家人回来了,就来这里等沈惟现身,原来他早就死了。父母之仇不可不报,没有沈惟,在你身上交待也可以!”说着便咬牙切齿地扑上来,大有“不打死你也咬死你与你同归于尽”的意思。
沈谢一惊,手下已经又格挡了回去,三下两下又把小孩按在了地上,叹道:“你打不过我的。”说着,又放了他起来。
沈宅虽不在闹市,门前的街道也难免人来人往,有人见一个高大少年两次把一个瘦小的小孩子打倒在地,不由得把责备声音提高了些。沈谢也不好意思,半拖半抱地就把小孩弄进了大门内,扶着他双肩郑重说道:“十年前的往事,我都知道,也向佛祖立了誓,要尽我毕生之力扶持林家后人平安。你若要我立时偿命,我绝不还手,但你连我也打不过,日后有比我厉害的人欺负你,我就帮不上忙了。林公子,我只陪你到成年,那时你尽可……”他本想说,我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你,等你不会受人欺负了,我便能放心去死,但话未出口就觉得眼前之人毕竟恨自己入骨,听了这些话怕会误会自己在嘲笑他,因此说着说着就吞吞吐吐起来。
林家小孩听了,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沉默对视,良久,小孩说道:“我今年十岁,往后的六年里,我要你一步不离地陪着我。”沈谢点头道:“佛祖见证,我沈谢立誓陪伴……”“我叫林非。”小孩接口道。“陪伴林非公子,寸步不离,以我身家性命护他平安长大。”
“我打不过你,这些话也只凭你良心去做罢。”林非笑了笑,低头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嗔道:“你怎么不跟着我?”
沈谢忙拿大铁链子锁好门,追上林非的脚步,轻声问道:“林老先生……也去了么?”林非回头瞟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也是六年前的事了。”沈谢心中暗叹,自己可从没为父母戴过六年的重孝。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林公子,你往哪里去?”“杭州。”林非说起“杭州”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伤痛之色难以抑制,沈谢虽不明原因,心下仍是不忍,不由得问:“是有什么人找你的麻烦吗?你放心,我总不会叫人伤了你。”
“你烦不烦?”林非突然站住脚步,回头瞪着沈谢怒道:“武功高很了不起么?是!有人找我麻烦,我家破人亡的麻烦。我生下来就没有妈妈,没几年爹爹也死了,现在姐姐的冤案还没算完又听说你回来了——你怎么不能晚点回来,你怎么那么麻烦!”
沈谢被他一顿狂风暴雨似的怒吼震得倒退两步,说道:“原来你还有个姐姐。”看林非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忙又上前一步将他搂在怀里,低声安慰道:“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你姐姐。”然而林非非但没有平静,反而突然大哭起来,叫道:“我没有姐姐了!你怎么不早几天回来——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们平安么?你是怎么保护的?现在她死啦,林是她死啦!”
林非声音全闷在沈谢怀里,夹杂着嚎哭之声,沈谢只听清了一个“死”字,双臂紧了紧,任林非将他的纱衫揉得一塌糊涂,不停地说:“还有我陪你。”林非正哭得起劲,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不停地叫:“我只剩一个人了,只剩一个人了!”沈谢又心酸又无奈,只能抱紧了林非,找了块下马石背对着大街坐下,尽量不教路人注意到林非的窘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非哭得累了,渐渐平静下来,一抬头看见沈谢正望着自己,黑着眼圈,很是疲惫憔悴的样子,不由得抬手抚上他眼睛,低声说道:“对不起,其实你也是一个人。”
沈谢本来只是心疼林非,听多了“我只剩一个人”的话,想起父母往事,又有些恼怒心酸,想着想着也忘了还抱着一个林非,只自顾自回忆往事。听见林非那样说,突然回过神来,迎上他目光,只见满眼都是恳切,心中不由得感动,低头笑道:“以后就是咱们两个人啦。”话音未落,林非回手紧紧搂住沈谢,点头道:“是,你答应了要陪我,寸步不离。”
当下天色已晚,沈林二人便找了客栈,就着月色谈论起将来的事,都有惶惑不安之感。
他二人都是脚力轻快的人,不多时便赶到了杭州。一路上沈谢听林非讲了林家的故事。原来当年林青山被迫离开苏州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儿,他一家三口人日夜跋涉,身怀六甲的林夫人终于支持不住,提前诞下了一个男婴,随即血崩而亡。那男婴便是林非,因他自出生便没有母亲,父亲又是个不问事的世外高人,因此从小跟着姐姐读书练武,对姐姐极是亲近崇拜。沈家灭门时,林青山也恰好病重亡故,而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在各大门派的夹缝中艰难立足,几年下来,虽不成什么大气候,林家大姑娘林是“毒仙”的名声却也响亮。
“林是的厉害是天生的,心够狠,手够快,你都未必制得住她。我小时候家里来过贼,爹身体不好动不得,林是把门反锁了,自己拎了一双峨眉刺跟他们打。那时候她的剑法还不成样子,所幸那些人也不是高手。峨眉刺从后脑扎进去,一点动静都没有。爹病重的时候,林是一个人上山,扛了一根大料下来,亲手掏空做了棺材。后来爹还是不行了,殡葬礼数都是她一人操办。那时候她已经挺有名了,请了不少豪杰,四十九天摔丧捧灵,料理得一丝不乱。”
一个月前,林家毒仙与苏家少主苏谨言结下婚约,二人同赴成都青城山采购药材时遭唐门伏击,林是重伤不治身亡。
“我在少林寺也听说了江南有个杏林仙子突然死了,原来说的就是林姑娘。”沈谢听到这一段,忍不住插嘴道:“谁杀了林姑娘?”
“唐老三,淬了毒的暴雨梨花针。”林非冷冷说道,“但真正的凶手,是苏谨言。”
4.
杭州城是苏家的地盘。苏家自不知何年何月起就操控了杭州城的药材生意,各代掌门皆医术精绝,看门护院的尽是些武林高手。苏家本只在白道上行走,直到上一任掌门凭一套“九连环”毒阵挑衅了蜀山唐门的“一线天”,才真正成了气候,有了江湖老大味道。
自那时起,苏家年年要开英雄会,拿新制成的奇毒奇药与同道演练切磋。常言道刀剑无眼,其实药物更是无情阴邪之物,然而苏家素有好生之德,从不当真与侪辈为难,但凡试药,定是掌门人亲身演示,斗毒时更是提前准备好解药,极少出现牺牲。因此武林中人大多对苏家又敬又畏,十分客气。
苏家之所以长青不朽,另一个原因便是老一辈掌门人从不到要咽气的时候才指个接班人,往往都是过完甲子寿诞便退隐出世,由少主继承印玺。老掌门既然还在,留下的谋士智者也就还能团结,辅佐少主,不让年轻人胡闹。
所以苏家现在的当家便是苏老爷子的长子苏谨言。苏谨言有个胞弟,自小游历山川,见多识广,一直帮着哥哥打理杭州城外的事务。这兄弟二人一向感情极好,苏谨言又不是个爱摆谱的角色,因此众人皆知苏家现下其实是两个人当家,一唱一和,手眼通天,无可望其项背。
林非此番拉着沈谢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赶上苏家的英雄会。沈谢憋不住,拉着林非问他有何计划,林非眨了眨眼睛,冷笑道:“杀苏谨言。”
“为什么?”沈谢惊道:“他是你姐夫。毒仙逝世原在婚礼之前,苏少主大病一场,清醒过来后不许设灵堂,大红轿子将牌位娶进家门,各处发了帖子讨红包,江湖上谁人不知。连我们方丈都接了一封,方丈赞他坚定,亲手抄了一卷《大悲咒》与他做贺仪……”
“你知道个屁!”林非不待沈谢说完便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话头,又一把将沈谢按倒在椅子里,盯住他眼睛一字一字说道:“苏谨言大红轿子娶进门的,是我爹爹传下的一屋子书。”
沈谢给他口中吹出的气息弄得脖子上痒痒,忍不住就笑了一声,一抬眼见林非当真怒了,忙摆手道歉,又说:“你是说,苏谨言贪图毒仙的家产,才情愿娶个牌位,也不要教那些好东西流落到别人手里?”
“别人?”林非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还活着呢。林是死了,林家的东西自然该是我的,苏谨言强占了我的东西,难道我不该去要回来?”
“这是自然的,但毒仙若没出意外,那些书……那些书不还是能教苏谨言看到么?——我是说,现在的情形,苏谨言的确不该占着你林家的东西,教你无可立足,我自然要帮你把公道讨回来。不过你也太冲动啦,杀人的事,是说着玩的么?”沈谢受少林寺教导,对待死生大事极是谨慎,听见有人说打打杀杀的话便自然而然地觉得不对。他一片真心待林非,因此有什么话都不瞒着,将心内想法全说与了他。
沈谢身材比林非高大,站起来时,林非不得不抬头看他,一下子就输了气势,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说道:“杀了他,为林是报仇。”
沈谢刚想说你自己都说了是唐家的人杀了林是,就算苏谨言保护不力,是半个帮凶,也不该把账全算在他头上,林非已经夺手跑出了门,把走廊跺得震天响。沈谢心道,这个样子下去,教我怎能放心离开你。
小孩子闹别扭从来没有隔夜的仇,不过一两日功夫,沈林二人前嫌尽释,林非心情平静时,就给沈谢讲了林是身遭横祸的来龙去脉。
当日苏谨言带着未婚妻路过青城山,一个托大便不曾带随从护卫,果然就吃了亏。唐家自苏老爷子那一辈起便与苏家结下了死仇,面子丢光了不算,连成都的地盘生意都给苏家占去不少,简直是打落下的牙齿和血吞都能把肚皮撑破。那唐老三又是个有仇必报的性格,逮住这个机会便拦下了苏谨言和林是,恶狠狠地要与这一对贼夫妻决一死战。
林是素来以医术精妙、慈悲心肠称道武林,少有人知道她剑术高明,唐老三看她年纪又小,长得又是娇滴滴的模样,便没把她看在眼里,只和苏谨言狠斗。林是当真沉得住气,笑吟吟地坐在马背上袖手旁观。苏谨言也好像不曾带了个女眷一般,全不去分心查看林是情况。他武功不低,认真抖起来,唐老三也有些吃力,拆了一百多招后,到底露了破绽。
就在那时,林是飞身而起,一支轻巧软剑如流光一般,从直刺唐老三后心。唐老三当即察觉背后有人,然而苏谨言步步紧逼,让他不得不全心招架,只能感叹这对贼夫妻果然厉害。
但唐家的人也不是等闲的角色,唐老三生死攸关之际,长啸一声,袖子一抖,手中便多了一个小小的匣子。林是见了,惊呼一声不好,当即变招,抢到唐老三身侧去削他手腕。苏谨言见了那盒子也是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唐门最厉害的暴雨梨花针,也不敢怠慢,也挺剑去刺他手腕。
苏谨言这一招“仙人指路”,本意是将敌人攻击方向从自己身上引开,但他这一引,便把唐老三拿着暴雨梨花针的手引到了正好赶上来的林是方向上,唐老三凄然一笑,手指轻掀,一丛无边丝雨喷了出去。
林是虽然身法轻灵,到底架不住这一下正面袭击,沾上了不少金针。苏谨言见唐老三欺负到自己女人头上,杀心顿起,当即长剑一晃,把唐老三钉在地上,恨恨地又踹上一脚,听见林是气喘吁吁地劝说既然他不曾致人死命,便也不必杀他,才放了唐老三一条生路。
“本来暴雨梨花针只是御敌,并不算致命,但谁知道唐老三的针上,淬了剧毒‘道情’。林是中毒太深,无法救治,心脉尽碎而亡。”林非讲完这一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道:“我姐姐只想着救他,可他眼里却只看到一个盾牌。”
“林是死的时候,一定很失望。”
过了几天便是英雄会。苏家是少见的又要排场又要风雅的性格,也得亏杭州有个西湖,方便了苏谨言将一个三丈高的台子筑在了湖面上,起个名字叫“明镜台”,金银点缀一概舍弃,单用普陀山上挖来的紫竹编了围栏屏障,又挂了许多风铃响马在边上,端的是清幽高贵,不同凡响。
林非口口声声说要杀苏谨言,沈谢虽然不赞同,却也不大担心:林非武功低微,单打独斗都未必是苏家一个家丁的对手,更何况英雄会是正经的大排场,苏谨言有没有空接见林非都没有定数,更不要说两个人对峙起来。林非喊打喊杀的,无非就是讨个口彩。
英雄会当天,沈谢带着林非向明镜台上去,一路看水光山色,指指点点,好不欢乐。他二人天生是死对头,但毕竟本人没结过仇,又是小孩子,天大的仇恨也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能想起来,这时他两个一路游山玩水,言语上又契合,一路走来,越发亲密,林非对姐姐的事也渐渐不提了。
明镜台台上台下都是人,沈谢果然没见到苏谨言身影。其实他也不认识苏谨言,只是看了一圈都是平凡之辈,料定苏谨言不是这般凡品。林非虽然年幼,见过的大阵仗却比沈谢还多,此刻更是自在,随处和人打招呼,更难得是他虽举止有度,却一点不失少年人天真烂漫的神态,沈谢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