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爷年少时就已在商场上无往不利,虽然也是沾了祖辈财富的光,但如果没有精明的头脑,再大的金山银山也会被败
光。
谢老爷隐隐察觉到一些什么,做父母总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对于儿女的心思的察觉有些时候准得可怕,这基本就
是一种可怕的天赋。
儿子从小用的尿布都是谢老爷亲自换的,洗澡搓背都是做爹的亲自上阵,谢老爷是看着儿子一颗颗掉乳牙的,一颗颗的
掉,又一颗颗的长,现在儿子的牙齿整洁而净白,然后再用这口牙齿慢慢咬断他们的牵绊,一下子就跑远了,飞走了。
溜得干干净净。
儿子牙齿上下不断闭合着,正在对他说谎。
谢老爷用手按住自己还跳动着的地方,觉得这里好像又开始老化了。
第三十六章
谢启并没有从父亲臃肿的脸上看出异常,但也感受到对方一下子冷沉下来的情绪,一下子也无措起来,犯错一样不敢多
动。
“启儿,你……在京城里有碰到喜欢的人么?”
谢启呛住,嘴角抽搐:“什么……什么喜欢的?”
谢老爷坐在椅子上,和平日一样唠叨的语气:“有喜欢的,就带回来给爹瞧瞧,爹给你把把关,看怎么样。”
“……”
“你娘以前没出嫁前,特别看不起我。”谢老爷有些感慨,老脸露出些微沉迷之色:“她那时还是小姑娘家,就喜欢什
么什么翩翩浊世玉公子之类的小白脸,爹又胖又没大学问,你娘死活不肯理睬我。”
谢启鲜少从谢老爷口中听到这些陈年旧事,不由竖起耳朵,认真详听:“那最后娘怎么又嫁给你了呢?”
难不成仆人口中的鹣鲽情深都是说出来哄他的?
谢老爷旋过身,异常认真的看着儿子,道:“你爹我我耗得起,我就耗到她不喜欢小白脸为止!她骂我除了钱之外什么
都没有,那好,我就用钱来将其他提亲的都赶走,她要我做什么事我都愿意做,我就是要让她看看,除了我,谁会这样
一直等她。”
瞠目结舌,谢老爷在谢启眼里一直是好脾气到没有脾气的人,就是以前喂个饭都是轻声软语的哄,除了那次他擅自离家
在码头谢老爷对他破口大骂外,谢启没见过这么霸道的父亲。
“爹只喜欢你娘,所以爹愿意跟她耗下去,因为爹耗得起,其他没有钱的人只能随便娶一个过日子,但爹有这样的条件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娶不喜欢的呢?”
谢启下意识的就去反驳:“可她不喜欢你,你这样逼她有意思吗?”
“我没有逼她,我只是让她认清楚事实而已,儿子,你说世间哪里有什么文采好,又痴情的翩翩浊世玉公子呢?玉公子
会给用肚皮给她暖脚?你娘迟早要明白这个道理的,日子过久了,她就自然离不得我了,我那么疼她,她不可能不心动
啊。”
“可是——”
“儿子,你看你,你比爹好那么多。”谢老爷简直恨不得将所有肚子里的墨水全数用到自己独子身上,将儿子夸得星光
熠熠:“你什么都有,你有什么可怕的呢?你要的话就要最好的,你最喜欢的,委屈一丁点都不行!”
谢启哭笑不得,父亲对自己的自信简直高到了可笑的程度了,谢老爷某些方面就跟楚湘一样,自信的不得了。
“你又不是没这个条件!”谢老爷也觉得自己音量过大了些,太过激动了,于是喘了几下,“爹不知道你在京城是怎么
过的,你也不小了,对……爹是护不了你一辈子,可爹现在还在,你有什么事不可以跟爹说呢?你这样匆匆忙忙赶着回
家,爹知道你肯定是在京城碰到了些什么。”
谢老爷也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明白儿子这样的表情呢。
“爹,不一样的。”谢启走到父亲面前,单脚跪下按住父亲的手臂,死死盯着对方道:“因为娘最后没有退路了,她爱
你爱得水到渠成,可是我想要的这个,他退路太多了,我也觉得这样耗下去太伤神,没这个必要。”
谢启再次强调以说服父亲:“是我自己觉得没必要的。”
但每月从京城来的信使,还是会照例来谢府门口停上一阵,然后掏出从京城里带出来的信函,谢启在父亲异样的视线中
接过信函,面无表情的放入怀中,然后回到书房后,又照例塞到柜中。
他信是看了,但一字未回过。
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报复心的,看别人难受,自己不一定会因此愉快,但总会生起些说不明道不清的爽快感来。
对于自己不回信的淡漠,谢启自问做得问心无愧,他想樊林心里或许是对他抱着一些愧疚感,或许就是这些愧疚感督促
青年雷打不动的月月来信,比姑娘的那什么还准。
总体来讲樊林本质上还说不上坏,甚至骨子里还带着不该有的天真稚气,但谢启已经不想再为樊林的这些事情结账了。
肉疼的很。
信是写得温情脉脉,还很有几分藕断丝连的架势,尾句里甚至还直白的写出了思恋的意思,谢启对着那句话思索了很久
,终于摊平一张白纸,运墨提笔。
我要成亲了。
谢启在客套的问候后,一笔一划的把这几个字写了出来,对着呼呼吹了几口软气。
墨迹慢慢就干了,谢启决定对自己好一些,对方就好比是一个蜘蛛,对着他喷着丝,藕断丝连的不肯断,他再不挣扎斩
断,就跟那小飞蛾一样,被缠紧,然后变形了,最后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可能会被缠成一个蛹,剖开后尸骨荡然无存。
他有自保的权利,尽管他不习惯做这些事,可一想到父亲对自己近乎盲目的信心,谢启就觉得自己必须要这样做。
否则就太轻贱自己了,明明就有人那么在乎自己。
忐忑是一定的,对着信使七上八下了好一会,直到人家骑着马一溜烟跑远了,谢启才觉脑袋落地,一切尘埃落定,想回
头都没办法了。
果然自那之后,再无从京师来的信件了。
樊林的执着和固执从来不是针对他的,所以谢启很清楚,这样的信足以让青年知难而退,他能肯定樊林对他的感情抵不
过青年本人的面子。
所以再无联系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这个年纪的人做事就应该这样,要狠一点,那些不怕事的年轻人,身子骨硬才能经得
起痛。
一般大战大伤都要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以待下次再战,谢启接下来的大半年其实都在好好的养,人是养胖了些,可身
边依旧寸草不生,桃花无缘。
整个人都疲软,没精力一样,有心赏花,摘采无力。
这日谢启带着谢小福外出访友,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原本向来和谐热闹的大街上骂声冲天而起,谢启寻声看去,只见
街中央的某处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男男女女们愤填膺的正在教训着中间蹲着的人。
谢启掩鼻猛咳了一阵,被围打的青年遮着鼻青脸肿的脸大声求着饶,衣着光鲜明亮,手上的金边折扇已被百姓来回踩成
了碎渣子。
谢小福惊叫:“咦,少爷,那不是——”
“小福,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快走快走。”
被群殴着的人努力的探高了头,眼睛徒然发亮。大声高呼:“啊——对面的兄台好是眼熟啊,好眼熟啊——喂!喂——
”
“谢启你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哎哟喂快救救本王啊——”
谢启只觉脸上已经全无光彩可言了。
楚湘有了庇护,捂着脸上伤口对愤怒的人群解释:“这是我朋友,他可以替我担保的,我绝对不是那种人啊,这绝对是
误会!”
挥着菜刀的大汉双目赤红,对着楚湘就是一顿恐吓:“谢少,你来帮我们评评理,老子就是看到这混蛋悄悄捏隔壁药材
铺小东家的屁股!贼眉鼠眼——老子亲眼看到的!”
“误会啦,真的是误会啦……”
楚湘东张西望,生怕遭到袭击,就一个劲的躲在谢启身后,毫无风度可谈:“之承,之承,看在我们那么多年交情的份
上,救救本王吧——”
谢启勉强压下当街为民除害的欲望,只是狠狠往楚湘的肩膀上捶了一拳。
楚湘倒吸冷气,来回摸着自己的细皮嫩肉,哭腔着:“之承,你也变刁民了?”
楚湘什么德性谢启清楚得很,看到年轻漂亮的就想去逗弄调戏一番,坏心眼倒没有,就是图个开心,但这儿不比京城,
这里的人特别淳朴,可一般淳朴的人发起火来,也就特别的彪悍。
面对街坊们纯粹的怒气,谢启只好将后面的人踹了出来,好脾气道:“我替他向大家道歉,他是没有恶意,就是在京城
习惯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不然我剁掉他的手,大家看怎么样?”
邻里们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放下手中凶器,“行,谢少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信。”
楚湘被屠夫的沾血的刀吓怕了,一惊一乍的跟在谢启后头,最后见真没人再跟上来,也就嬉皮笑脸道:“之承,你白了
,胖了。”
谢启回视:“你老了,丑了。”
楚湘捂着心口,仿佛被一箭穿心了。
“你来这儿做什么?”将楚湘带入自己府上,他这儿又不是有名的风景胜地,想起楚湘在京城里欠下的风流债,不由好
笑:“京城里呆不下去了?”
楚湘这一身衣物早就被弄得不成样了,急不可耐地换上谢启拿来的新衣物:“可不是,就是呆不下去了,你走的早不知
道,现在京城乱死了,乌烟瘴气的没法过日子了。”对着铜镜整理头发,楚湘又一边嘟嘟哝哝抱怨道:“难怪你非要辞
官往家里跑呢,你这儿水土真不错,美人是多,可就是太凶暴了点,本王有那么点点……承不住。”
“警告你,敢对我这儿的人动手动脚,下次就剁掉你。”
谢启板起脸的样子实在太过冷肃了,楚湘看得心头发寒,连忙道:“哪能呢,我就开个玩笑而已。”
“京城怎么了?”
楚湘一愣,吃惊道:“你真不知道?”
这儿离京城远的很,想要知道京城发生什么事还要靠从京城回来的商人嘴里打听,谢启回来一年有余,本来就是抱着跟
那边一刀两断的决心的,自然不会主动去打听什么。
开始他以为只是楚湘自己惹下来的祸,不过看楚湘这脸色,又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虽然他身上已无职责,可还是没办法装作不晓得,“我这里闭塞的很,当然不知道,有话你就快点说,别给我卖关子。
”
楚湘长叹了口气,有些萎靡的走了过来,将椅子拉近了些,“大事啊,敏王你见过吧?”
谢启记忆里的敏王年轻又能干,又是皇上的侄儿,在朝中也是极有权势的。
青年才俊,他记得。
“他怎么了?”
“敏王意图篡位未果,已经被正法了。”
谢启也脸色剧变,压低声音,“证据确凿吗?”
“秦相去办这事的,你说证据确不确凿?”楚湘也唉声叹气了几声,“不说别的了,光私藏那么多兵器就已经够敏王死
上百次的了,而且还有敏王与其他武将通信勾结的信件,敏王怕是被逼急了,竟然想带人去宫里逼宫,自然是不成功的
,秦敛手段多狠啊,敏王根本斗不过。”
打了个哆嗦,谢启只觉得这个故事离自己太过遥远了,不过只是走了一年,但京城里似乎已经大变样了。
“那现在事态那么敏感,你还敢跑出来?”
楚湘笑嘻嘻:“我算啥,我就是一闲散又没有势力的闲王,皇上的心思,不在我们这里。”
“……”
“敏王这事一闹,林家,樊家,毕家,可就全倒了。”
谢启梦游似的抬起了眼,彻底的懵了:“什么倒了?”
楚湘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是被休闲的日子磨得有些傻气了,竟连这些事都想不到,“敏王都倒台了他们还能过好日子啊?
都是党羽啊!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你说还能怎么办?”
“樊……樊家怎么可能是敏王那一边的?”谢启口舌都似麻木一般,生硬道:“樊家几代忠良,是皇上信赖的重臣……
”
“敏王的母后是樊老将军的妹妹,敏王逼宫带领的那些人和樊家是脱不了关系的。”楚湘摇摇头:“光这层关系,就够
他们受的了。”
“不可能……”谢启脸色茫然,手捏紧了,“樊家在朝中势力那么大,不可能说倒就倒。”
楚湘也点头:“势力是大,可再大,他们大的过皇上?而且秦敛做事的风格实在太厉害了,樊老将军那时候正在监狱里
关着,秦相就去了那么一趟,然后晚上樊老将军就被活活气死了,心疾突发,就这样走了。”
茶杯捏碎在手中,脸上梦游似的神色已经全数不见了,眉目就越发阴冷惨白:“樊家的主心骨没了,已经没有威胁了。
”
楚湘嗯了声,“林家,樊家,毕家都是老世家了,虽然平时是风光,但得罪的人也不少,就跟烂了根的树一样,强风一
吹就倒了。”
谢启茫茫间就想到了当时秦敛对他撂下过的狠话,他每次都把秦敛的这些话自动的归到了狠话这个范畴里,因为他实在
不觉得以秦敛一人之力就可以扳倒整个樊家。
他以为那些话当不了真的,所以也只是对樊林稍加提示,叫他别因为爱慕就失了警惕。
可事情显然不止是这样,秦敛又怎么会知道敏王会有意图谋反呢,秦敛是聪明,可还不是先知。
表面上樊家是遭到牵连的那一方,可联想起秦敛当时胸有成竹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谢启就忍不住遍体生寒,脑子里不
断涌出最坏最糟糕的结果。
“那,樊家的少爷呢,有没有出事?”
谢启快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惶恐击倒了,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声音颤抖,“到底有没有出事!”
楚湘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谢启失态得有些不寻常,如实答道:“具体的我不知道了,我走的那天樊府已经被封了,我也
不好打听太多……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嘛,我就找了个理由出来游玩了。”
楚湘撑着头感叹:“树倒了,猢狲散了,戏也唱到头了。”
谢启没办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手捂住脸,头脑里乱成了一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几乎到了连正常说话都
没办法的地步了。
如果自己一早能重视这件事就好了,不要那么想当然……不是,或许不是这个原因,是自己惧怕着秦敛,是自己本身不
想卷进这些风波里,所以安慰着那只是秦敛的一时气话,不足为惧。
凭樊林的能力,一定支撑不住将倾的大厦,是一定撑不住的,只会筋骨尽断。
青年会痛死的。
隔壁的人发现了不妥,关切弯下腰,“你怎么了?喂喂,不要吓我啊,你中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