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遥安等了片刻,又随口道:“过中秋,你还是不回去么?”
秦钧鸿反问道:“回哪儿去?”
“和弟弟都和好了,不去秦家看看么?”
“有什么好看?”秦钧鸿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却并不像过去提及秦家时那般生气,李遥安疑道:“你不回去,把钧雁也拐在你这
儿?”
秦钧鸿把粥喝了个干净,啃着汤匙,模糊不清道:“我问过了,他说今年不回,等到……”
李遥安没他听清后头的话,却看他移开了眼睛,目光微微一漾,竟是一抹笑意,轻得好难察觉。
他竟然笑了,一定是钧雁若是说了很好听的话,想留在心里,不想给别人听去罢。
李遥安有点羡慕,中秋节,也想有个亲人陪着。
好在今年多了个小夏,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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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遥安纳闷,他给小夏的招牌好像没有用处。
天没亮就出门,又是到天黑才回来,少年进了屋子,眼中是难得的雀跃,把钱袋往桌上一丢,分量并不比昨天轻,李遥安一脸诧
异,倒出来铜板带碎银数了起来,早夏咕咚咚喝光了屋里的茶水,听见外头有伙计敲门问:“小公子,洗澡水烧得刚好,您现在
就用?”
“嗯。”
伙计帮着打开了一扇屏风,哗啦啦添了几桶热水到浴桶里去,屋子里顿时暖了不少。李遥安在桌上加了盏灯,掩窗关住了一室祥
静,啪嗒啪嗒数完最后几个铜板,长腿一迈就到了屏风后头。
屏风遮住了大半的灯光,早夏正泡在水里,双颊被热气熏得发红,听见这声动静,回头一看,立刻被骇了一跳:
“李大哥?”
李遥安面无表情地眯眼:“给你的招牌,你用了没有?”
一边说,一边凑到浴桶沿儿上来,早夏顿时觉得脑袋往上冒热气,下意识往水里沉了沉,圆润的肩膀没进水里,还露在外头的一
截颈子却已经红了:
“用,用了。”
不是谎话,只是李遥安凑过来看自己光着身子,实在是别扭极了,说话不由得少了底气,李遥安果然不信:“用了?赚这么多,
难道不是卖点心卖出来的?”
早夏一阵愕然,很不解地道:“本就是买点心赚的啊……”
“一斤七十文,只卖二十斤,你从哪里赚这么多?”
少年也顾不得脸红了,呆呆地看他一会儿,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道:
“……我卖的点心不止一种……”
李遥安一愣,尴尬地眨眨眼,转过身就走了。
“……李大哥,李大哥?”
早夏连忙去叫,叫了几声不见回音,莫名地想笑出来,钻出来穿好衣服,想去跟他说的清楚些,结果走出没几步,忽然被人拦腰
抱了起来,李遥安轻哼一声,二话不说,粗手粗脚地把他丢在了床上。
早夏一惊,却没害怕,见李遥安朝他附下身来,不甘示弱地半撑起身子,从从容容地道:“是你没说清楚,还要乱发脾气?”
李遥安一愣,有些无奈道:“我是想吓吓你。”
说着忽然按住他的双手,猛地把他压回到榻上去,少年身子一僵,再从容都免不了多些警惕,李遥安居高临下,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给你那个招牌?”
早夏抿了抿唇,轻声道:“知道。”
原料明明还有很多,却忽然叫他限量卖,原因再明显不过。
“昨天看你累着了,想法子让你轻松点,你既然明白,怎么还不听话?”
李遥安说话不带拖沓,听了却还是心里一暖,少年试着动了动手腕,想再靠他近些,却反而被按得更紧,不禁有些失望。
李遥安只觉得他要挣脱,按紧了继续道:“我以后慢慢地教你做生意,现在还不用着急。”
“……嗯。”
听他乖乖应了,李遥安这才松手,从旁边拿了块毛巾,拉他起来道:“把头发擦干,不然会着凉。”
枕上已经被头发浸湿了一片,少年乖乖坐直,由他拢起自己的头发沥水,听见李遥安又道:“明天中秋节,点心只许做给我们吃
,不许出去了。”
早夏悻悻地道:“哦。”
听他语气还大不情愿,李遥安皱起眉:“不愿意?累一天有什么好的?”
早夏一愣,难以启齿地道:“能赚钱……”
李遥安一时无语,半晌才道,“放心,我养得起你。”
早夏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可明明能赚到的钱,不赚不是太可惜了?”
“……想什么呢!”李遥安惊愕地瞪大眼睛,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这才知道你是个财迷!幸好有我管着了,不然早晚把自己
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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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前几天,蔡州刺史送过请帖,想请四人中秋夜到家里赏月,李遥安听说刺史下派前是梁皇帝的亲信,担心被人认出身份,
便找了个托词说受伤一时不能痊愈,不便出门。他不愿去,早夏自然也不会去,等到中秋一大早,只好由秦家兄弟两个人去了。
两人一走,李遥安想着能和小夏独处,还兀自高兴,可没想到傍晚那两个人就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好像遇到了什么倒霉事似
的。
“这就赏完了?月亮还没出来呐。”
搅了和小夏独处的时机,李遥安很不高兴,秦钧雁无奈摇头,道:“衙门昨晚上出了点事,刺史大人恐怕还有的忙。”
“出事?”就喜欢听见大梁朝廷出乱子,李遥安好奇道,“好端端的中秋节,能出什么事?”
“记得上回那批山贼么?”秦钧雁道,“不是说当时只捉住了大当家,让另一个跑了么?”
李遥安觉得肩膀的伤又疼了:“这我怎么会忘。”
“捉住的那个判了秋后斩,结果昨晚上……你猜怎么着,那二当家带了一批人来劫狱,硬是把人给劫了出去——”
“什么?”
早夏惊讶地叫了声,李遥安觉得他现在不光肩膀,连头都开始疼了:
“怎么能让人跑了?……可别让我再碰见他们了。”
秦钧雁摇头笑道:“李大哥放心,人是跑了,但整个地方都让给剿了,剩下的不过十几个人,做不了山贼,大人派人贴了好多通
缉令出去,过几天就能抓着了。”
“开什么玩笑,”李遥安可知道容元的实力,冷笑道,“当时那么多人都让二当家跑了,现在连影儿都没有,去哪儿抓着?”
“……那是二当家,”秦钧雁稍一犹豫,沉声道,“但是他要带着那个大当家逃,恐怕有些困难了。”
“两个大活人,后头又没人追,逃还不会?”
秦钧鸿咳了一声,插话进来,冷冷道:“衙门里用了私刑,要是光顾着跑不给他治伤,跑不了多远就得死。”
李遥安一怔,不说话了。
虽说被关了几天,但想想后来,黄禹事事体恤,并没有亏待他们,可他的身子骨,说到底更像个硬朗的文人,叫他受刑,那是万
万承受不了的——
“李大哥,他们……”
早夏忽然开口,李遥安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罢了,造反的人多了去了,真正成功的本就没有几个,既然选了这条路,不论后果如何,都不需要怜悯的。
“好好的中秋,管他们作什么。”
第十八章:阴晴圆缺月
秦钧鸿的中秋节,一直是锁在商州的院子里的。
临过节的前几天,打发一些下人回老家,轮换着留几个贴心的在身边,中午一盏茶,晚上一壶酒,书房的账本堆得老高,算盘珠
子从早响到晚,管他外头花前月下。
秦钧雁从开始跑生意,能赶着回家的中秋便少了,经常只能约几个朋友,寻一处梨园戏台,花灯戏鼓,和着一园子的陌生人,品
酒赏月到天明。
早夏的中秋像样多了,姥爷姥姥姨母舅舅,还有好多数不清的亲戚下人,忙里忙外一整天,到晚上终于闲下来,一家子人聚在院
子里吃喝赏玩,过年似的热闹。
只是后来母亲换成了吴师父,原本聚在一起的亲戚,换成了街坊邻居,但那热闹却还是在的。
李遥安手里晃着一杯桂花酒,听三个人讲以前的月圆夜,一直没说话。
可最后还是要说的,秦钧鸿侧目过来,皱眉问:“你怎么这会儿哑巴了?还能是喝醉了么?”
“有什么好说?”李遥安慢悠悠地道,“过中秋,还不都是一个样嘛。”
宫城深深,月明如昼,让成串的宫灯都黯然失色,父皇便命人灭了所有的灯火,只余一轮皓月当空,清辉万里。
没有除夕上元群臣宴会,没有挑灯雄辩的奸宦佞臣,偌大的皇宫显得清冷了,却安详了。
中秋这天,终于只剩一家人了。
母后的妆容依旧素雅,她每日都微蹙着眉,遇到这天便会舒展开,平时严厉得连父皇都不及,遇到这晚却会变得温良和气,御膳
房呈上去的点心果子,她只尝一小块,便吩咐了分到嫔妃皇子中去,不过这时候也不忘管着他,一叫他过去,总是说:“你是长
兄,做事一定莫忘了礼法。”
到处的人都偷偷地说,李家气数将尽啦。
奸臣权倾朝野,父皇有心为政,却无力夺权,与母后相互扶持,谨慎渡日,起居穿着早不如往日皇家,却还对他说:“凡事要约
束自己,你以后是要做皇帝的。”
在挟持下的皇族,连囚犯都不如。
后来母后又说:“我只有你和祚儿两个儿子,你若做不成皇帝,便一定是祚儿了,他还小,到时你要多帮着他……”
“李大哥?”
李遥安猛然清醒,眼前的景致漾得像杯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道:“我出去转转,失陪了。”
说完便走,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半晌,秦钧鸿垂了眼,淡淡笑道:“原来遥安也有伤感的时候。”
早夏连忙放下杯子,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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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子里转了好久也没看到人,最后在房顶上找着了,月朗星稀,屋顶像是打了层霜,李遥安正望着月亮,又看看早夏,笑如寻
常地招呼了一声:“来,坐下。”
早夏依言挨着他坐了,那人便从背后拉过他的两手握住,早夏一怔,奇怪地道:“你的手怎么了?”
“怎么了?”李遥安莫名其妙。
“左手好凉,右手就不是……”
“这几天一直这样,伤还没好透罢,”李遥安贴着他的耳朵,笑着闭上眼睛,“给我暖暖,别说话。”
早夏一愣,回握着他的手,沉默下来。
秋夜的风一阵冷比一阵,挨在一起不大会儿,便不想松开。
半晌,李遥安忽然道:“我弟弟……是天佑皇帝。”
早夏一愣,低声道:“我知道。”
积善皇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德王,另一个就是天佑皇帝。
而把李家的江山拱手让给大梁的人,也是他。
“做皇帝那会儿,他只有十三岁,现在也只有十六岁。”
父皇和母后都不在了,兄弟姐妹也都被残害致死,只剩他一个人,做着佞臣手中的傀儡。被深锁在幽深宫院里头,被梁皇帝的耳
目包围,更被无数的寂寞淹没。
做这样的皇帝,李遥安也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次的中秋节,有没有人能陪陪他?
“……我想见他。”
李遥安沉沉地吸了口气,继续道:“朱全忠很快就会把他逐出汴京,等到那一天,我就去找他。”
早夏忙道:“我也去。”
李遥安一笑,忽然凑到他耳畔亲了一下:“好,到时候带你一起。”
耳垂下面软软的一痒,蜻蜓点水似的,被亲着了才明白过来,早夏一脸空白地盯着他,还没来及说话,李遥安却很奇怪问:“怎
么了?”
早夏张口结舌,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是自己的反应不正常,讷讷地改口道:“没什么。”
“没什么?”
李遥安皱了皱眉,明白过来似的,大大方方问:“不能亲么?”
“……啊?”
早夏目瞪口呆,满脸无措地看着他——能还是不能,谁答得出口?
李遥安依旧毫无自觉,还想继续问他,忽然听见不远处的街上一通骚动,像是有好些人打起来了,早夏赶紧攀上这根救命稻草,
也不管出了什么事,站起来就道:“那边怎么了?”
客栈房顶上看得很远,万家灯火隔着一条街,不知何时冒出了黑压压的一片,渐渐近了,听见有好多人喊:“快来人!有人抢劫
!”
清净的街道一下子嘈杂起来,合家团圆的节日,出来见义勇为找麻烦的人不多,好在叫来不少巡夜的官差,浩浩荡荡又追一条街
出去,两人远远地望着,看不清中间砍翻了多少人,却看到许多人和他们一样探出头来瞧热闹,一直跑到街头路口,只剩下几个
零零碎碎的黑影,潜进不远处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去了,不见了踪影。
官差追得筋疲力尽,看着已经制服了不少,也就姑且放过了那几条漏网之鱼,看热闹的人还围在路边,看官差把捉住的强盗锁起
来带走,李遥安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李大哥?”
李遥安一言不发,沿梯爬下了屋顶,早夏不明所以,也只能跟过去,回到屋子里,看他找出一件厚些的外衣罩上了,秦钧鸿疑道
:“要出门?”
“……算是。”
李遥安爽快地点点头,早夏也不问他去哪儿,条件反射似的道:“我也去。”
“你留在这儿罢,我去去就回……”说到一半停住,李遥安望着他一双执拗的眼睛,犹豫片刻,道,“算了,一起吧。”
早夏手脚麻利地也找了件衣裳套上,这才问:“去哪儿?”
“跟着我走就是了……对了,上回治伤的药还剩多少?都拿着。”
早夏一愣,立刻明白了什么,秦钧鸿皱眉道:“拿那东西干嘛?你这出去转一圈,捡来了受伤的猫猫狗狗不成?”
“不关你事。”李遥安轻快地甩下一句,带着小夏就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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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吹得树叶沙沙响着。
两人没提一盏灯,踩着月亮投下的白霜,一脚深一脚浅,勉强走了好久,从强盗逃走的巷子进来,宽巷串着窄巷,曲曲折折的走
不完,死胡同的岔路寻到不少,可一个人影也没见,甚至一户人家也没见,越走越是破败,俨然是蔡州城里封着的另一个世界。
李遥安慢慢没了耐心,咋舌道:“到底躲到哪儿去了?”
他说出的话好像带着法力,话音刚落,就看见不远处冒出微弱的火光,几步赶过去,看见那是个破了篱笆的院子,院里的房子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