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来的热情,死拉活拽要他们进店里去瞧瞧,两人拗不过,硬着头皮进去了。
小小的金石店铺,外头看着光鲜亮丽,里头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没看见多少珍品,大多是挂着漂亮的样子,内里却是普普通通
的地摊货。
就好像——好像自己手上这枚指环,打的是墨玉的旗号,卖的只是品相漂亮的石头而已。
——这样的店竟然开得下去,店里居然也不冷清?陈州人难道都是空有钱财却不识货的?李遥安百思不得其解。
嘛,骗人地方不宜久留,只转了一圈,匆匆离去。
日暮黄昏,人流不息,正是夕市的热闹时候,马车在路口找了个空当停稳,准备先卖些小玩意儿——针头线脑,用好看的木匣子
一格格盛着,颜色大小分得清清楚楚;
首饰?首饰有装首饰的匣子,簪钗珠花小铜镜,镯钏指环胭脂盒,金色纯,银色正,宝石亮得像猫儿眼睛,盒子特地放在太阳下
头,让夕阳照得闪闪发亮,引了好一群姑娘过来看热闹。
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姑娘,活泼大方大胆率性,乌黑的眼睛狡黠有光,说出的话银铃般利落成串,还起价来也不含糊,刚听起来还
算悦耳,可早夏没一会儿便听得头晕眼花。
李遥安这次摆出的东西,偏偏全是姑娘家爱玩的,想听个低沉点的男声都听不着。
姑娘看这里的东西好看,店家少年不但样子清秀,脾气也好,愈发胆大起来,李遥安事不关己地坐着瞧,一会儿看早夏招架不住
了,只好笑盈盈地凑上去帮忙,早夏如蒙大赦地往后退,李遥安把正和他纠缠不休的那位姑娘要的东西递出去,很无奈地叹一口
气:
“就……照姑娘说的价钱吧。”
早夏愣了愣,看那姑娘满心欢喜地接下珠花给了银子,紧跟着又围上来三四个,麻雀般地嚷道:“这不行,怎么卖她的就这么便
宜?”
李遥安好像很为难似的,想了想,道:“这样吧,你们要是也想要这个,就让你们沾她的光一次,明天就没有了——要不要?”
姑娘们盯着那只忽然间变得顶便宜的珠花儿,再看看自己手里拿的镯子耳坠,咬咬牙:“都要了!”
——反正用得上的,不买白不买。
摊子上好些人,有的是真想买东西的人,有的是来看热闹的人,有的性子软,有的性子硬,李遥安看一眼便分得出来,殷勤来去
,游刃有余,时而微微挑眉,一双凤眼眯起来,朝她们露出一个漂亮的笑。
早夏看得一愣,心里咕咚一声冒出酸来。
鬼使神差地伸手,推开他半边儿身子,早夏道:“我来。”
李遥安惊奇地看看他,小声道:“你在旁边,看会了多少?”
早夏冷冷道:“看会了要跟她们笑。”
“啊?”
要比谁笑的好看,李遥安自然比不过他。
少年有一双温润又漂亮的眼睛,像是价值连城的墨玉珠子,一弯起来,直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原先那股醋味立刻飘到另一头去了,麻雀们赖在摊子前头,左挑右选就是不走,早夏应付起来吃力,却仍旧笑着,望客人都望不
过来,更别提看到李遥安身上去了。
李遥安这才懂了他的意思,摸摸指头上的指环,气咻咻地窝到一边去。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沉入地底下,他伸出胳膊一拦,道:“不好意思,我们要收摊了。”
小麻雀们哗然一片:
“这么早?”
“实在是晚上有些事,剩下的几位姑娘,要是还没决定买什么,明早再来可好?我们明天一天都在的。”
他说得一脸笃定,姑娘们没有办法,只好恋恋不舍地散了。
早夏看他把客人支走了,有些不服:“有什么急事,我怎么不知道?”
李遥安手指按住他的嘴角,答非所问道:“以后再卖东西,你就——扮黑脸。”
“那就是只准你一个笑?”早夏撇撇嘴,道,“你这不对——”
忽然停了话头,早夏愣了一愣,眼睛越过他,朝他身后望过去,李遥安跟着回头,看见三个陌生人,样子很和气,开口却道:“
敢问二位公子,今天可是从木歧镇来的陈州?”
李遥安奇怪道:“有何贵干?”
一人拿出了个腰牌,道:“我们是陈州商行的人。”
……陈州商行?陈州生意众多,商行规模自然也不逊色,李遥安有所耳闻,但陈州富商多与官府往来,所以从无结交,不禁又问
:“在你们这集市上摆个小摊,还要商会同意?”
那人摇头道:“今日二位可是去了祥冬堂?”
……祥冬堂,季祥冬。早夏“啊”了一声,李遥安有点头疼。
总觉得又要倒霉.最近他们倒霉,总离不开这人。
“去了,不过那老板只是我们在路上认识的,他干什么可和我们可没关系。”
那人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只笑了笑,道:“季老板没做什么,只是季老板说二位去店里的时候,趁他不备顺走了店里一对玉灯—
—”
“什么?”
李遥安一脸诧异,好像没听明白他的话,早夏率先变了脸色:
“——说我们偷他东西?!”
正准备收拾摊子,少年把匣子往车里一砸,又要理论,李遥安伸手拦了,认真道:“绝无此事。”
那人苦笑一声,道:“阁下是不是哪儿惹到季老板了?季老板说,只要阁下赔他一两银子,他就不再追究。”
听见他说“一两”,李遥安不禁笑出声来。
想当初季祥冬为了自己活命,不惜将别人的性命送到山贼刀口之下,这次被人要走了一两银子,就玩起栽赃陷害的把戏来了?
“证据呢?”他沉声问。
那人心肠倒好,语重心长地道:“季老板在陈州这块地方,想要什么证据,无论如何都找得出……”他停住,叹了口气,轻轻道
,“总之,二位惹了季老板,若是不赔些什么,季老板恐怕不会放手。”
真是小看了这小小的金石商人,品行不端也能有这么大能耐。李遥安愈发不满,冷冷道:“素闻陈州商行公正自律,监管有方,
阁下既然是那里的人,难道不知道祥冬堂里的东西都是假——”
一句话没问完,那人打断他,仍旧苦笑道:“现下商行事务繁多,会长实在……无暇顾及。”
“既然无暇顾及,还有工夫冤枉外乡人?我看是有心袒护罢。”
三人都是一怔,目光游移,默默不语。
“那就是了,”最看不得小人得势,李遥安冷笑一声,道,“商行总会在哪儿?带我见你们会长去。”
对面那人欲言又止,过了好大一会儿,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会长对季老板也无能为……唉……阁下还是交银子吧,之前
也有人吃了季老板的亏,找会长不成,闹到官府里去,可最后……赔的更多。”
“这么说,还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越是说,李遥安就越是生气,不由分说马鞭丢给那人,把气得说不出话的早夏拖进车里,“
你不让我见,我偏要见,驾车带路。”
“诶,阁下——”
眼睁睁看他钻进车里,敲门也敲不应,三人握着马鞭面面相觑,半晌,纷纷叹起气来:
“……这季祥冬,哪有人看他顺眼呐。”
“可惜小宋会长他——”
“若是,若是邢会长还活着,就好了。”
第二十二章:薪火实难传
珠帘半掩木香阁,楼外是人潮如水,市肆喧嚣。
“和季老板的事儿?那您还是请回罢。”
到了地方,商会的伙计只听他们讲了一句,摇摇头,赔了个笑。
李遥安又换了身好衣裳,这次连着早夏也一起了,那伙计看他们这身阔绰行头,不好招惹,只能有礼有节地候着,半晌李遥安都
不搭理,只好道:“宋会长在上头和好些老板谈最近粮价的事,恐还得多半个时辰。”
“多半个时辰,那就等着呗。”
月牙凳,青玉桌,吴山秀水银画屏,陈州商行里一间小小厅堂,极尽精致之能,李遥安毫不客气地坐了,早夏的却好像很不自在
。
“怎么?”李遥安挑眉。
早夏皱皱眉,小声道:“衣服……怪难受的。”
平日习惯了普通衣裳,换了身好的,总觉得衣领太硬,广袖太长,靴子也太沉……袖口收的是红线,扎眼,衣裳上的团花更奇怪
,明明是是白绫罗,却还用银线绣,这不是白费功夫么?就算它也掺了些金线,这花也看不清啊……
“小夏,”看他搓着袖子神游天际,李遥安用扇骨敲了下他脑袋,忍笑道,“好好坐着,摆弄什么衣服。”
早夏有点尴尬,微微红了脸,点点头。
李遥安放开声音,对那伙计道:“之前你说季老板的事儿,怎么了?”
“老板,您还是别等了,”那伙计为难道,“我们这儿什么生意都好,会长也挺有能耐的,就唯独季老板的金石那块儿乱呐……
唉,反正在季老板那儿吃了亏,找会长也没用。”
“我不信,就他那么个小商人,一没本事二没信义,哪来这么大能耐?”李遥安诧异不已。
难道还靠势力?家里就一个穷姐姐,能有什么像样的背景?
“他呀……唉。”
这商行里的人只要一提季祥冬,除了叹气就是叹气,李遥安好奇了:“他怎么?”
“他……都是因为去年,我们这儿出了点事儿,会长实在是人好——”
“不就提个面价,真不能通融?一下都不行……?”
“好了好了,别跟他唠叨了,打定了主意不抬价,算我们白跑一趟……!”
远远听见楼上吵闹,从楼上下来五六个人,金玉罗绮,贵气四溢,却个个颓丧,显然是在会长那儿碰了钉子,那伙计停了话茬,
点头哈腰地招呼道:
“几位老板慢走,慢走啊。”
那几人说着自己的事,草草应了伙计的招呼,前前后后出了门,伙计转头一笑,道:“二位赶上好时候了,要小的带路么?”
******
天色尚明,二楼只余下一个人影,在一张长案后头坐着。
背后菱窗大开,夕照犹存。几摞卷案挡在前头,他听见动静,站起身,皱眉问:“怎的又有客人?”
个子不算很高,样子更是年轻得不像话,珠髻翠衣,背后淡金余晖,却衬出一双清俊冷眉目,刚巧碰上李遥安的眼睛。
李遥安有些惊讶,那人看见他,不知怎的也是一愣。
伙计道:“还没来得及通报。”
“……好,下去吧。”
听他声音语气,和外表年龄毫不相符,仿佛是在脚下垫了层冰霜,生生把自己抬了起来。等房里剩下三个人,他也不客套,直接
道:“阁下何人,所为何事?”
“你是会长?”早夏愣愣问道。
“正是。”
陈州商会势力庞大,会长这么年轻,真是少见。李遥安眯眼笑道:“九道帮,李遥安。”
“原来是九道帮的二把手,失敬,”他不吃惊,只淡淡应了一句,道,“在下宋景元——”目光游到早夏身上,终于有些迟疑,
问:“这位是?”
早夏看着他,一时无语,总不能像在商州那会儿,说自己是厨子罢……
“是我徒弟。”李遥安见招拆招,随口应道。
“……徒弟?”
像是错觉,宋景元的目光轻动,一泓淡漠刹那消融,半晌,一片接着一片,默默地堆叠回去,有点刻意地放稳了声音,道:“原
来如此,二位请坐。”
早夏觉得古怪,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宋景元仍在瞧他,四目相对,清俊的青年抿起薄唇,对他露出个温善的笑容。
五分和气,四分无奈,一分忧伤,但确实是个笑容。早夏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人看起来冷冷的,怎么忽然对他笑?
李遥安撇撇嘴,开门见山道:“祥冬堂诬陷我们偷他东西,非让赔他一两银子不可……”
“只是如此?没想到李兄竟如此计较,”宋景元轻笑一声,语气仍旧淡着,干脆道,“待查清此事,定会给李兄一个交待。”
“当真?”回答没有想象中的迟疑,李遥安不禁好奇,“可我这一路上都听人说,宋会长拿季祥冬也没有办法。”
没想到他提到这茬,宋景元微微一怔,道:“既是九道帮的人,宋某自当尽力而为。”
“这么说来,并非是宋会长有心偏袒,而是确实无能为力?”李遥安愈发疑惑,真看不出,那小奸商到底有什么背景?
“李兄见笑了。”
他答得淡然客套,却不解释,李遥安很想把他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听听,无奈那人却已经转了身,走回长案后头,看他们还不走
,又问:
“二位还有事?”
——就事论事,无关之事只字不提,这钉子碰得有点熟悉。像第一次见到早夏那时候,干脆利落,更不多看他一眼……方才他对
早夏那一笑,莫非是同类的直觉?
李遥安忍不住笑了,拍拍少年的肩,使了个眼色。
“……唔?”早夏满眼迷茫,看了他一会儿,明白是要他代他问话,无奈开口道,“宋会长……可有难处?”
案后那人又是一怔,早夏彬彬有礼道:“祥冬堂的季老板,若是不好招惹的人物,我们就不——”
就不麻烦了。李遥安脑中想到下句,忙拦他住口,宋景元似乎懂了,摇摇头,嘴角勾出一抹苦笑来:“并非如此,小公子不必客
气,只要是商行里的事,便都是我分内事。”
连语气都这么相似,李遥安忽然对他多了好感,更对季祥冬莫名其妙的得势不平,想了想,道:“听说宋会长管理有方,各界安
洽,唯独金石界……不太安生?”
正戳中了他的软肋,宋景元微微睁大眼睛,片刻,叹气道:“是。”
李遥安轻哼一声,不屑道:“季祥冬到底是何许人,连会长也拿他没办法?”
“只是普通商人。”
“普通商人?”李遥安气道,“店里卖的都是假货,外加坑蒙拐骗敲诈勒索,没人管管么?”
宋景元愣愣地听他发火,眼睛仍旧冷着,声音却温和了不少:“他没有背景,但他是邢会长的妻弟。”
“邢会长?”
宋景元呆了一呆,清澈的目光蒙了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