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年前一个初春的正午开始,九年寒暑,光阴似箭。
稚气的孩子长成独当一面的青年,无论度过的哪一天,他都从没想过师父会离开,娶妻也好,生子也好,师父仍旧是师父,永远
不会丢下他不管。
直到一年前那个秋末的午夜,更漏嘀嗒到了尽头,邢君良只把他一个人留在身边,没有说别的话,只说这宅子,这里的钱财,以
后全都是你的,陈州商会也是你的。
他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一直有只手伸向自己,它不敢向前,只是怯懦地等着,一点也不像师父的手,自己便没有去捉,直到它终
于消失,再找捉不到了。
连着一分隐秘的心意,再也找不回来。
“师母。”
支开了外人,宋景元敛回平日的神情,轻轻道。
邢夫人叹了口气,对季祥冬道:“家产的事,景元来问过我,是我不要的,你若不知道,便不要乱说。”
“遗嘱上写着呢,姐姐当然不会要。”季祥冬不屑道。
邢夫人不再纠缠这事,转而道:“听李公子讲,你店里都是假东西,之前却从没告诉过我,你若不改,就算被撤了店,也别在这
儿丢人现眼。”
季祥冬铁青着脸,瞪了李遥安一眼,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看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被你家大人教训。”李遥安眯眼一笑。
宋景元不禁尴尬道:“让李兄白跑一趟,实在惭愧。”
“没白跑,我爱看戏,”李遥安笑道,“照理说,别人家事我不该掺和,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得罪人——邢会长这个人,我觉得实
在不够气魄。”
“李公子说的是,”邢夫人笑得旁若无人,“他还不如我,他当时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我也敢嫁,因为我知道我若不嫁,便连在
他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可他守着自己喜欢的人,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宋景元垂眼不语,重又把窗推开,外头的雨小了些,可这阴阴郁郁的天,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
“可惜他喜欢的人也是个傻子,非得到把什么都给他了,他才明白。”
“可惜明白的晚了,”邢夫人应和道,“君良死了,好在如今我没有什么遗憾,另一个人就——”
“夫人这话狠了点。”李遥安挑了挑眉。
“忍不住要狠些,毕竟那人是……嘛,”邢夫人嘴上说着,却笑得温和,“景元。”
宋景元比她小了许多,这边一番话,听得他脸上表情变了又变,眼眶全红了,仍旧低头应道:“……师母请讲。”
“这商行是他给你的,什么不要怕,他把商行给你,便是信你,不要糟蹋他一番心意。”
宋景元抿住唇,点点头。
“若再有流言蜚语,便写信给我,师母替你挡着。”
——替你挡着。
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心里拴的一把锁,啪地一声断了。
——这一年来,再没有师父陪在他身边,孑然一身,只能冷着面孔,一日日熬过来。
二十三岁,这么大的商会,管来还是太苦了。
眼眶一热,一颗泪珠打了几转,终究没掉下来:
“多谢师母……”
“姐——!”
季祥冬横插过来,被妇人一把拧住了胳膊,笑道:“师母只求你一件事,他的店莫要撤了,只是得管着——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
,我绝不多说半句。”
宋景元一怔,忍不住抿起嘴角,道:“是。”
好像没什么故事好听了,李遥安不再多说,转身下楼去,刚走了几级,听见有脚步声跟过来,回头,邢夫人皱眉道:“李公子留
步,还有件事。”
“什么?”
邢夫人摇摇头,轻声道:“李公子脸色有些奇异。”
李遥安疑惑地眨眨眼,失笑道:“奇夫人还会看相?”
“不会看相,是望诊,”邢夫人抬手道,“李公子可否让我诊视一二?”
李遥安看她不像开玩笑,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去,邢夫人摇头道:“要左手。”
李遥安心中莫名一沉,这才发觉左臂仍旧冷着,依言伸出去,诊了片刻,邢夫人抿唇道:“恕我医术粗浅,说不哪里怪异,公子
多注意些身体,总不会错的。”
李遥安沉默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
“……多谢夫人提醒。”
第二十六章:病伤幽素隐
“还睡呢?”
窗外雨声还在沙沙响,客栈房里没有动静,李遥安放下巧香斋的点心盒,蹑手蹑脚到屏风后面,临走时放下的床帘已经给人挑了
起来,早夏倚着床头,抬头看了他一眼。
被面上摊着隔日的账册,旁边搁了只木珠算盘,李遥安见了,顿觉喜上心头,嘴上却还是道:“你好好躺着就是了,这是干什么
?”
“睡饱了,闲着也是闲着。”
账册上工工整整,把昨晚欠的地方全写齐了,早夏把那本掷给他,笔管指着腿上摊开的那本,道,“这本是你的,算错的地方不
少,改都改不完。”
零碎帐李遥安向来记得草,多了少了也不在乎,凑过去看,果然有不少算错的细目,不过都让早夏一一改了。
李遥安打着哈哈合上账本,道:“这个,可能是昨晚太累了才算错的。”
早夏默默地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按了按腰:“……我觉得你并不累。”
语气无奈又埋怨,李遥安心里头却莫名地欢喜,上前搂住他肩膀,殷勤笑道:“腰还酸么?躺好给你揉揉。”
“……不用,”早夏摇摇头,问,“商行没事了么?”
“没事了,等你歇好了,我们动身去曹州。”
早夏一愣,犹豫道:“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这么快?上午还疼得动不了,”李遥安眨眨眼,伸手要掀被子,“给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好了——”
“……看什么!”早夏挣扎着推开他,涨红脸瞪了一眼,“好了就是好了!”
李遥安只想逗他,纠缠了一会儿便不跟他多闹,笑着罢手,道:“好,再歇几天,我们就出发。”说着微微倾过身子,重新搂住
少年,轻轻道:“不过,就算找到你爹,你以后也得跟着我。”
只是过了昨晚,再这么被他抱着,握他的手,再不忐忑羞赧,不像是别人,倒更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了。
一夜花烛影缠,身体,连着心魂,全都缠在了一块。
“对啊。”
少年微偏过头,轻轻在他嘴角印了一吻,李遥安一怔,受宠若惊地看他,继而轻快地回了一吻,道:
“小夏,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眼神不一样了。”
“不一样?”
“……眼睛里……多了自己的主意,”李遥安垂下眼睛,轻轻笑道,“就像是长大了。”
“是么?”早夏摸摸眼睛,茫然道,“不好么?”
“当然好,”李遥安紧了紧两臂,欣慰叹道,“简直是好极了。”
能亲眼看着你长大,真是太好了。
******
越往北越冷,越往东越荒凉。
每日阴阴晴晴,深秋露重,风沾了寒气,便没命地吹,树林田埂,一日冷比一日。
这一路从夏末起,眼看着粟田翠绿到金黄,又不知是从哪一天起,林中也变得金黄,枯草碎叶裹着萧索,风一过,漫天飞舞。
“这地方……”荒废的农田,田间旧屋破落,早夏奇怪道,“明明离汴京近的很,怎么好像刚打过仗似的,一个人影都看不着。
”
李遥安冻得不轻,缩手缩脚团着不动,好像一动风就要灌进来,隐约听见早夏问,有气无力道:“以前有造反的逃到这儿来,流
寇官兵镇压不断,便再没人住了,不过城里应该比外头好些,喏。”
早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隐约看见城墙的轮廓,高耸如同坚壁堡垒,全没有沿途小城的闲散安然,护城河上横跨几座拱桥,恢弘
得很。
“曹州不比长安,城墙却结实得很,都是打出来的,”话音未落,迎面刮来一阵冷风,吹得马儿都慢了,李遥安觉得后脑一阵发
紧,甚至想把棉袄翻出来穿上。
“真有这么冷?”早夏没觉得太冷,但看他冻得脸色都变了,不禁道,“你怕冷就不要坐外面,回车里就是了。”
“我平常都不怕冷……”李遥安冷得心情都变差了,“这几天不知道是怎么了。”
早夏一怔,伸手按他额头,皱眉道:“别是病了。”
李遥安忽然想起之前邢夫人说的话,亲自试了试额上温度,没觉得不对,便撩起袖子,露出手腕来:“小夏,你懂不懂诊脉?”
早夏啊了一声,道:“学的不久,只懂得一点。”伸手按在他腕上,等了一会儿,迟疑道:“没着凉,其他的我也不懂了,一会
儿找地方喝点暖和的吧……”
“好,”李遥安握住他手,笑道,“给我暖暖。”
“不行,”早夏抽开手,把他往车厢里推,“我驾车,你进去坐着。”
这么怕冷,再吹一会儿,没病也得吹出病来。
李遥安失望地哼了声,还是钻回车里去了。
******
进了城便觉得不安心。
曹州城不小,街上的人却并不多,倒是来回的官兵不少,过了门口盘查,每走一段便看见巡逻,百姓出门也是行迹匆匆,有些奇
怪。
这里离汴京不远,官兵自然有不少是从京城派遣而来,李遥安虽然已经逃走了两年,仍旧免不了顾虑,在城里转了一会儿,最后
在小巷子里选了家偏僻的客栈。
客栈里燃着小火炉,比外头暖和多了,看不着官兵四处晃悠,李遥安顿时安心不少。两人安顿好马车行李,在大堂里把菜牌看了
一圈,都是些中规中矩的菜色,最后便点了两碗鸡汤面。地方偏僻,东西却不打折扣,面味道不差,喝完身上也暖和起来了,心
想要办正事,李遥安便拉过客栈的伙计,问:“小哥在这儿多久了?”
客栈里人不多,那伙计正闲着无聊,听见有人搭讪自然高兴,笑着答道:“回客官,从小就在这儿长大的。”
“两年前这儿的刺史是谁,你可还记得?”
“两年前?”那伙计皱了皱眉,道,“我们这儿刺史换的比哪儿都勤,容我想想——”
“姓韩,”早夏忽然抬头,轻轻问,“是不是……姓韩?”
“……韩大人?”年轻伙计恍然,盯着早夏看了一会儿,眼神微微一变,道,“这位公子的相貌……与韩大人——”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原本的跳脱收敛了不少,少年听他这语气,心底不由空了。
“韩大人他一年前就——”
李遥安隐约猜到几分,不等他说完,便吩咐道:“把碗收拾了吧。”
那伙计忙应了一声,正要伸手,早夏却一咬牙,追问道:“他怎么了?”
伙计叹了口气,道,“韩大人他当年就病故了,公子不知道么?”
“啊……”
虽然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但和亲耳听见这个消息,并不是一回事。
这一来,他便真的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家里出了些事,所以……”早夏垂下眼睛,轻轻摇头。
——就算病故的消息送了回去,也已经找不到那家人了罢,父亲去世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家也早已没有家的样子了。
伙计尴尬片刻,故作轻松地笑道:“公子放宽心,像我这样生下来就没了爹娘的也多,公子比我还好些不是?”
“——好啦,赏你会说话,”李遥安苦笑一声,摸出几个铜板丢给他,拉拉早夏的手,轻声道:“别难过,还有我呐。”
早夏笑不出来,忽然也觉得冷了,勾住他的手,低头道:“没难过,我之前也知道是……找不到的。”
“没难过?嘴唇都白了。”
李遥安摸摸他额头,也是冰凉冰凉的,免不了跟着心疼,便挽他起来回房间去。
早夏呆呆地跟他走,等进到屋里,傻傻地站了一刻钟,却是脑袋空空。
李遥安看不下去,叫他坐下,早夏便坐了,坐一会儿还是傻呆着。
“你别吓我,”李遥安从后面揽住他脖子,苦笑道,“难受就哭,我又不笑话你。”
早夏偏头望了他,眼睛里却只有暗色的影,半晌,又困惑又痛苦道:“我难受,可是……我哭不出来,我也想不起他的事——”
分别得太久,这中间发生了太多,多到父亲当年离开的情景,他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什么地方?最后一次听他声音,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最后一次告别,又都是怎样的情形……?
明明还爱他,明明是最珍贵的记忆,却变成一片空白,忘记了,比单纯的失去更要可怕。
“我若是不哭……是不是不孝顺?他会不会怪我?”
早夏把头埋在他肩头,闷声道。
“不会的。我刚知道母后去世的时候也没哭,也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来了。
不是忘记了,只是因为难过,所以不想记起来罢。
“去睡会儿,一觉醒来就好了,”李遥安忽然觉得有点累,捏捏他的鼻尖,轻快道,“我陪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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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遥安傍晚便醒了,眼皮沉得睁不开,稍稍回过神来,发觉汗已经湿透了背心。
……真的着凉了?
昏昏沉沉,努力翻一个身,后肩忽地一阵刺痛,疼得李遥安蜷起身子:
“唔——”
没忍住哼出了声,睡在一旁的少年察觉动静,无意识地挪过身来,摸到他冰凉的一只手,立刻醒了大半:
“……遥安?这是怎么了?”
李遥安微睁开眼睛,苦笑道:“还是给说中了,你试试烫不烫……”
早夏瞬间把什么都忘了个干净,赶紧伸手按在他额上——高烧出奇得快,原本还好好的人,睡了这几个时辰过去,已经烧起来了
。
天阴下来,看不见太阳,却还亮着,早夏忙道:“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李遥安脑中一时沉闷,难受得不想他走,手上用了力气,不情愿道:“小夏——”
早夏心里一软,由他握了一会儿,可想想看外头就要天黑,只好又道:“不行,天黑就找不到人了,我回来再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