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嗡嗡直响,李遥安觉得身体竟不像是自己的,半昏未昏,看不见东西,更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遥安!”
冷汗浸湿了里衣,原本滚烫的额头霎时变得冰凉,早夏大惊失色,猛然扯过一旁外衫就往身上套,差点撕断了一截袖子:
“小王爷,你先回去。”
李祚慌忙追着他出门:“皇兄生了什么病?”
“跟你说不清楚,我去找大夫,你快回去,你出事了更得让他担心。”
——这封信是不是不该送?早夏有点后悔,不想跟李祚多说一句话,可李祚却不依不饶地仍旧跟着他,继续问他:“是不是很严
重?能不能治好?”
早夏找后堂的伙计嘱咐了一句,跑出门外李祚还跟着,只好道:“能,不过要很久。”
“多久?”
“再过一个月。”
李祚愕然道:“怎么要这么久?”
“没有好的药材,只能耗着……”下半夜的风更冷,早夏一边跑,一边回头盯着那张和李遥安如出一辙的脸,没好气地道,“你
跟着我做什么!”
第三十章:夕暮秋光老
“这就回去,我再问几个问题就回去,”李祚的神色忽然认真起来,“你是他朋友?”
早夏一呆,不知道李祚问这话的意图,迟疑着道:“算是罢。”
“算是?”李祚诧异道,“你知道他的身份,还模仿他的笔迹给我写信,为什么还要加个‘算’字?”
早夏被说中心事,咬牙不再理他。
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能叫朋友罢。李祚毕竟是他的弟弟,这样的事,他如何照实回答?
早夏不敢说,干脆加快了步子要甩掉他,李祚渐渐察觉到自己追不上了,忽然又道:“跟你说最后一件事。”
“什么?”
早夏不去看他,只听他道:“我觉得,你长得有点像德王妃。”
“……呃?”
早夏猛地停下来,回头,小王爷和他隔着几步远,也不继续追了,就站在街心明亮的地方说下去:
“第一眼看去便和她有些像,不过你是男的,所以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继而又轻声叹气,少年斜挑的一双凤眼,眯起来,像极了那人的眉目:
“皇兄喜欢她喜欢得很——也罢,谁让她已经死了呢,我们这一家人,谁都不能和谁在一起过。”
街心的月光煞时暗了,心里有个角落坍陷下去。早夏觉得脚下有冷气蜿蜒,绑住他的两腿,让他迈不开一步。
李祚凄凄一笑,摇摇头,云淡风轻地又朝他招手:
“我走了,皇兄若是需要什么,再叫那只鸟送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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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请回来,小徒弟连着客栈伙计,针灸的针灸,打下手的打下手,一直忙到天亮时分,李遥安冷了一阵,临近清晨又烧得滚烫
,却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针灸一遍又一遍,针一次,便要用滚烫的拔毒汤淋过肩下的肿块,平日里早夏总把大事小事都揽过去做,这回却出奇地安静,一
整晚只守着小火炉,药罐子,别人忙里忙外他看都不看一眼。
一开始望着炉火,后来又望着药罐子里冒的热气,一直望到天亮,一屋子全是菖蒲和甘草香,何大夫摸过脉象,半喜半忧,但终
究是松了口气,看早夏仍旧坐在角落里,过去拍拍他的肩,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安慰道:“不要担心,总会好起来的。”
早夏抬头看看他,勉强弯起嘴角,默默地把最后一罐药汤滤出来,道:“我去洗罐子。”
说罢端起砂罐就走,何大夫不明白他的心思,犹豫了几次也没叫再他。
早夏一直走到客栈后院,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对着罐子冲起来,一只水缸足有半个人高,舀到第三瓢,映着晃荡的水面看清了自己
的脸。
愣了愣,不由得用手摸了摸。
——像么?他没见过德王妃的模样,但既然是李祚说的,就应该不会错的。
怪不得。
若说自己的喜欢是从他的温柔和仰慕而起,那另一个人的喜欢,真是想不出个由头来。
头顶一树金黄的银杏叶,一片悠悠然然飘进水缸里,早夏对着水面一笑,木瓢咚地一声掷下去,把自己的影子碰了个粉碎。
是因为着这张脸么?
“早夏公子?”
早夏闻声转身,何大夫的小徒弟快步跑来,拿走了他手里的药罐,认真道:“师父说细布用光了,问公子有没有空,帮他去药堂
取一趟。”
“……我?”
“师父实在忙不开身,我也得帮忙,”小徒弟累了一晚,却不知怎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全没有疲惫之意,“放心,我们药堂
的人全都认得你,你只要开口就能取到。”
为了李遥安的病,跑药堂的次数太多,熟门熟路熟客人,早夏叹了口气,无奈点头:“好。”
******
“细布?何大夫走的时候竟然没带够么?”
药堂里的伙计有点诧异,但还是给了,早夏收好里往回走,走过几条街,越走人便越少。
清晨也该是热闹的,可今天早上,就如同济阴王来曹州的那日,望着几队官兵巡过街巷,他踏回客栈那条街上,连一个行人都找
不见。
好不对劲,这么个偏僻地方,放在曹州城里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怎么也不至于有如此戒备……
想起昨夜李祚来过的那一趟,早夏心下一沉,咬咬牙往客栈跑,两步不到生生被人扯住了袖子,还没来及挣扎,那人连拖带拽就
把他弄进了一条砖墙巷子里头:
“你怎么出来了?真好命!”
抬头一看竟是李祚,还穿着晚上那身黑衣裳,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瞪着他道:“你先别过去!”
早夏先惊得瞪大眼睛,继而也瞪起他来:“你怎么还在外面?!”
“你傻?我就不能再出来吗?”李祚皱皱眉,探头探脑朝外面望了一眼,缩回来,道,“都是你们催着我回去,结果回去时候被
人瞧见了,徐……徐刺史便逼我交待去向。”
“什么?!”
“别急,别叫!”李祚忙道,“客栈现在被徐刺史封住了,你在这儿呆着——”
徐刺史?
刺史,那便是朝廷的人,把客栈封起来,便是……
“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早夏顿时一阵天旋地转,难得急出火来,一把扯住李祚的衣领,失声喊道:“他昏了一夜都没醒,你又把刺史支来,是想直接要
了他的命么?!”
“放手放手,”李祚挣扎了几下,不耐烦道,“我自然有我的考虑,你——”
话音未落,早夏一把把他丢在墙上,转头要走,李祚忙又扯住他:“你出来的正好,先别过去,我去试着保他,若是保不成,我
们兄弟的事,总不能连累你进去。”
早夏一怔,满是木然地回头望他。
李祚整了整衣领,认真道:“你应该知道皇兄的为人,你若是皇兄的朋友,他一定不想连累了你。”
早夏点点头。
李祚松了口气,微微笑道:“那就是了,你现在这儿等着,若有官爷问你,千万别说和客栈有什么关系,我过去试试,若是能成
功再回来叫你。”
——真像啊,做好人也都是一个样。早夏忽然冷笑,猛地扯住他胳膊,面无表情道:“你以为你是谁?”
李祚愣了:“这是什么话?”
“小王爷,你自身难保,怎么可能保得了他?”早夏铁青着脸,咬牙道,“你休要骗我,我也不用你好心。”
说罢甩袖就走,快得李祚几乎追不上,急得直跺脚:“你回来!活路干吗不要!”
听见李祚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早夏头也不回一下。
这一家人,果真谁都不能在一起过。早夏想,连累能有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若是没有李遥安,他早就已经死了。
管他德王妃也好明王妃也好,自己的心总不会错的。
——喜欢他的心意,一路的温存与艰险过后,变成了在这世上,已不能独活的心意。
和死比起来,让他装作与李遥安无关的人,倒是更不容易的事呐。
走到门口果然被人拦住,早夏抬眼道:“我住在这儿的。”
“徐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左右官兵把守,早夏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来。
羊脂白,红流苏,正中一个裕字,磨得光光亮亮:
“和德王住在一起,也不行?”
两边的守卫看了看他手心的玉,面面相觑。
看他们的反应,早夏有点诧异,又要发问,忽然觉得后脑一麻,眼前便黑了。
倒下去之前依稀听见,远远地有人喊了句:“住手!”
像是李祚的声音,该喊得早些的。早夏恼火地想。
正想着,神智倏地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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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车轮声,颠簸不停。
早夏觉得脑后隐隐作痛,垫着不知什么东西,柔软冰凉的。睁开眼睛黑蒙蒙的一片,渐渐才瞧清楚了,先看见的是许久不见的车
帐,收了一层,阳光从缝隙中透出来,金砂样的颜色,暖暖的。
这一大段的日子过去,他住在客栈里头,都快忘记马车的模样了。
有些回不过神来,早夏下意识去摸怀里,李遥安的玉佩好好的放着,他要起身,立刻有只温热的手覆到额上来:
“可算醒了,还认不认识我?”
李遥安的声音。
紧接着就看见榻边坐着一个人,这几天少见李遥安下床,比之前瘦了一大圈下来,若不是穿得多,衣服恐怕都撑不起来了。
早夏皱皱眉,一头雾水道:“这是什么话。”
挣扎着要起来,可一动后脑就疼,早夏想去摸,李遥安拦住他手,无奈笑道:“别碰,肿着呢。”
早夏怔了片刻,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恼火道:“谁打我的?”
李遥安笑着拉他起来,凑近他脑袋仔仔细细瞧着,一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反正是徐刺史手下的人,具体不知是哪个。”
早夏这才又想起了点什么,忙抓住他的手道:“徐刺史?他不是找人封了客栈?我们这是……去哪儿?”
说罢一手翻开车帐,车头前的太阳沉在一片山谷里,身后是曹州城河,再远处,是笼罩在黄昏里的曹州城。
“出城了……怎么出城了?”早夏傻瓜似的看他,就昏过去这么一会儿,却好像落后了好一大截,什么思维都跟不上进度了,忽
然又去扣他的脉,“你又是什么时候醒的,病还没好——”
指尖的脉平了许多,却仍旧细弱,李遥安失笑道:“确实没好,不过肿块里的毒灸出来不少,中午就醒了,可你倒又昏过去了。
”
说着握住他的手望向窗外,淡声道:“明日一早有朱全忠的亲信部队到曹州,一来是为驻守曹州城郡,清扫流寇,二来为监视济
阴王,他的亲信之中,多是认得我的人,”顿了顿,又笑道,“多亏你把祚儿引来,不然我们明天便会被困在城里,纵是想走,
也走不出去了。”
早夏愣了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徐刺史——”
“他是助我们出城的,”李遥安笑道,“他封住客栈是怕有耳目泄露风声,用了一帮武夫守着,你忽然气势汹汹地跑过去,若是
不明白的人看见了,只当你是去挑事的了。”
早夏又呆了一会儿,愕然道:“可小王爷明明说……他们是去捉你的。”
李遥安面色一僵,咳了一声,道:“他不懂事,你不用理他。”
“他说谎的?”
李遥安苦笑着点头。
“他故意骗我?”想到他那副认真的模样,早夏气得要跳起来,好在被李遥安拉住了才没撞到车顶,“他干吗骗我?”
李遥安皱眉道:“我问了,可他不愿说,他本想等你醒过来,可是天快黑了,再不走,天黑便找不到落脚的镇子了,对了,”李
遥安稍一迟疑,很奇怪地道,“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
李遥安又犹豫了一会儿,机械似的道:“他说:‘你长得其实一点也不像德王妃’。”
看早夏的脸色变了,李遥安忙解释道:“这是他让我说的,你和她有关系么?怎么也不告诉我……哎呀,小夏?”
******
“今天怎么这么丰盛,徐大哥?”
李祚好奇地眨眼,徐琮不答,只把碗筷放在他面前。
做过皇子,甚至做过皇帝,却很少见到菜摆满一桌的时候。李祚等了好久没等到回答,忍不住一笑:
“以后我就不能常来了,所以徐刺史特地给我做一桌好的?”
徐琮叹了口气:“怎么不能来,偶尔来一次还是可以的,不过今天是——”
“嗯?”
李祚一连夹了好几块排骨在碗里,抬起头仍是一脸好奇。
“莫要装傻,你什么都懂,小王爷,”徐琮无奈一笑,“昨日下午你用我手下的人去查过那家客栈了,对么?”
李祚笑嘻嘻道:“原来徐大哥已经知道了。”
“肆无忌惮地用我手下的人,我怎能不知?”徐琮看着他碗里的排骨,忽然把装排骨的盘子端得远远,李祚忙笑道,“这顿饭不
是为了安慰我送走皇兄么?怎的还不让我吃?”
徐琮摇摇头,轻轻道:“莫要再笑,你若是不开心,便不要笑。”
李祚一怔,放下筷子,微笑道:“我没有不开心,知道皇兄还活着,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可自此一别,再无相见。”
“皇兄身边还多了个人,就是有点胆小,和皇兄的关系还不敢承认,”李祚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道,“害我又大费了一番周章
,不过是真心能陪着皇兄的人。”
“明日朝廷派人前来,你可能再出不了王府,一辈子。”
李祚不笑了,抬头望着他。
只有十六岁的少年,这个将近三百个春秋的皇族龙脉,永远在这小小的曹州城,小小的院落里,度过漫漫余生。
李祚从容得仿佛一部历史:“我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你一定要让我不高兴。”
“你本来就不高兴,硬要装作高兴的。”
徐琮又叹了口气,倾过身子,双手按住他的肩:
“罢了,我且在这里陪你,刺史府,你随时可来。”
李祚的眼里还是静静的,半晌,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好。”
一家人不能在一起,各自幸福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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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用手撑着车顶,早夏忽然扑进李遥安怀里去了:
“我真的一点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