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心脱开他的手,三两下系好腰带,倒了一大杯热水放在床头,又道:“我很快就回来。”
李遥安多少还清醒着,也感觉自己这病有些蹊跷,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只能叹气道:“小夏,你要是能分成两个就好了。”
早夏把被子给他盖好,皱眉道:“我要是分成两个,你要哪个?”
“嗯……两个都要。”
李遥安一笑就舒服多了,小心翼翼裹紧被子,脸贴上去,小夏睡过的地方留了气息,好歹……也算小半个吧。
第二十七章:相闻不相望
“找大夫?这个时候了,找城西的何大夫罢,不远不近,人又好。”
伙计好心指了方向,早夏急匆匆地赶过去,可走一路都觉得不太对劲——傍晚时候,若是放在别处,街上的人早该多起来了,可
这座城里反而愈发空荡,走了半天,终于看见医馆的招牌,刚要欣喜,忽然被一队巡街的官差叫住,问:“在街上跑什么?”
早夏吓了一跳,前后望望,长街短巷,一共见不着几个人,还以为触了这城里的规矩,忙道:“朋友生病了,来找大夫的。”
“找大夫?”医馆不过几步之遥,官差们倒也好说话,草草地挥手道,“快去,过一会儿小王爷就到了,别这么在街上乱跑。”
……小王爷?大概是城里要来什么人了,早夏似懂非懂地点头,但想想也不关自己什么事。
医馆里没有多少生意,走到哪都是一股艾苦味,有两三个来抓药问方的老人家,正坐着等着何大夫瞧病,早夏给学徒说了情况,
转述给何大夫听了,大夫沉思片刻,点点头,跟几位老人家说了几句,便叫徒弟置备药箱去了。
药堂里的都是老主顾,来看病无非是要些调理方子,听见有人得了急症,总会善解人意地通融,看早夏松了口气,何大夫朝他笑
笑,问:“哪儿的客栈?”
“就在东边不远,叫安乐。”
没一会儿药箱递上来了,早夏抢出门去要带路,却被何大夫一把拽住,拉进旁边的小巷子里。
早夏一脸诧异地看他,何大夫笑着解释道:“过会儿大路上有大人物要过的,安乐客栈我认得,我带你走小路。”
“怪不得街上都没有人,”小巷子里七拐八错,早夏过一会儿便不认得了,只好由对方领着走,走了足有一炷香,忍不住问,“
到底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何大夫摇摇头:“不该说是排场大,只能说特别,”说着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道,“之前退位的小皇上,你听说过罢。”
……小皇上?
早夏心里咯噔一声,生硬地点点头。
“前些日子不是封了他济阴王么?要说济水之阴,曹州正合适,所以……”
“所以要来的人是那个小皇——”
早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何大夫忙不迭做了个“嘘”的手势:“可不能叫小皇上!现在是小王爷!”
“啊,我懂。”
早夏连连点头,何大夫一脸诧异地看看他:“一个退了位小王爷来这儿,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有什么好高兴?因为那是济阴王,是李遥安一直要见的亲兄弟!
不能据实以告,早夏迟疑半天,道:“因为……从来没见过王爷,更没见过皇上。”
何大夫笑道:“他虽说做过皇上,可年纪还不比你大,就是个小孩子模样。”
“就算是小孩子模样,也想见见。”
虽然没能寻到父亲,却帮你寻到了弟弟。既然是亲兄弟,应该和你长得很像,会不会是小的时候的模样?
可是……怎么偏偏会在这时候病倒……
早夏的心忽然又沉下去,忍不住催道:“大夫,快点走好么?”
何大夫见怪不怪地笑了笑:“没看出你也是个急性子。”
******
李遥安恍惚睡过去一阵,梦里仿佛囚在灰暗的湖底,闷冷沉顿,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了,努力望向窗外,月亮才刚
刚飘起百合似的薄白。
烛光如豆,明明灭灭,不甚分明。
以为睡了不少日夜,却不过是几个时辰而已。
一室药气弥漫,难得又多了几分清明,没看到床边有少年相陪,加上身上难受的厉害,竟生出一丝寂寞来,偏过头,试探着唤了
声:“小夏?”
话音刚落,有人一阵风似的扑到床边上,颤巍巍道:“醒了?”
背着灯火看不清面目,听见早夏的声音也觉的心安,李遥安点点头,说话使不出力气,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时候了?”
“酉时,”早夏握住他手,挨着床沿坐下,也下意识放小了声音,“大夫开了方子,药还得等一会儿才能煎好,你再躺一会儿吧
。”
李遥安觉得半个身子都麻木着,却挣扎着要坐起来:“大夫来过了?我都没醒……”
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却不想再躺,捉住早夏的腰,一头栽进他怀里去。
身上忽冷忽热,难受得很,抱着他却觉得舒服,努力吸一口气,少年身上有熟悉的味道,衣裳熏了药香,李遥安不想再用力说话
,慢吞吞地道:
“药煎着就是,你陪我一会儿。”
早夏咬了咬唇,有些局促地问:“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李遥安松开他,微扬起嘴角,“去楼下叫点粥来就行了,什么都行。”
一双眼睛虽然带了笑意,却好像蒙了层翳,灰蒙蒙不见神采。早夏心里一紧,垂眼道:“客栈的东西偷工减料,我给你煮。你若
是想起要吃什么,都跟我说。”
李遥安怔了怔,道:“不用这么麻烦,你不是正煎着药么?”
“没事,药马上就好了,”早夏把他按在床上,笃定道,“我照顾你,轮到我照顾你。”
“……轮到?”
头一贴枕头,浑身的血冷冷热热,又好像都要睡去似的,李遥安捉着他的手,问:“什么病?”
早夏面色微僵,轻声道:“大夫说可能要一两个月,但是会好的,就是……药有些贵。”
有点不对劲,李遥安自己也察觉得到,果然不是风寒那么简单:
“……什么病要一两个月才——”
“还有个好消息,”早夏抢着道,“济阴王的封地便是曹州,今天下午,曹州刺史便迎济阴王进城了。”
“……啊。”
……济阴王?
烧得昏昏沉沉,李遥安愣愣地看他,半晌,回过神来。
济阴王——便是祚儿到曹州来了?
如果问李遥安对过去还剩什么念想,那便唯一尚在人世的皇弟,脱身宫墙的那一天。
这该有多惊喜,早夏自己已体会过了一次,可不知怎的,李遥安听见他口中的消息,短促的愣神过后,再不见其他反应。
早夏想让他高兴,可看他木头似的躺着,不禁懊恼,皱眉道:“你不是说很想见他?”
李遥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确实想见他。”
虽然这么说着,可那神情,仿佛更隔着天涯海角。
早夏不明白,顿时无措道:“既然你要见他,他来曹州,难道不是好事?”
李遥安摇摇头:“可惜他被封在这儿,纵是想我靠近也不能了。”
“啊?”
“这儿地方不小,又离汴京太近。离汴京越近,他便被监视得越紧,身边皇帝的耳目也就越多,”李遥安摇摇头,闭上眼睛,“
耳目众多……我若是接近,怕会被人认出的。”
早夏勉强懂了,稍作沉吟,道:“你若不能去,我替你去。”
——小小一个曹州城,明明近在咫尺的两个人,怎么就一面也不能见?
“不许,”李遥安的目光忽然冷下来,“济阴王身份特殊,若有刻意接近的人,恐怕会被视作图谋不轨。”
早夏皱眉道:“我又没有什么身份背景,随便找个借口去就是,他们难道还会滥杀无辜不成?”
“为了防止旧朝复辟,什么招数使不出啊……”
当年谋杀皇子都能如此肆无忌惮,更何况区区小民?当初真不该告诉早夏身份,这前朝后朝,权力纠葛,不是寻常人该知道的,
若一不留神牵扯进去,后果便不堪设想。
“小夏,这件事你再不要想,更不许去沾半点关系,听到没有?”
早夏讷讷应了,李遥安却越想越是不妥。
曹州忽然多了个济阴王坐镇,:军队官兵想必也会陆续从汴京调遣过来,如此一来,原本普通的曹州城,因为忽然的一个济阴王
,竟要成了让他步步为营的地方了。
……一两个月,希望到时不会被人认出才好,若是不小心暴露了,连小夏也要搭进去——
想到这儿就要起身,忽然眼前一黑,浑身的力气都被左肩下的痛抽走,李遥安栽回床上,脸色疼得白了,早夏以为他生气,忙道
“你别气,我说了不去。”
李遥安左肩疼得厉害,勉强挤出了个笑,道:“我没气,只是忽然疼了,大夫有没有说……这是怎么回事?”
早夏一愣,安慰道:“没事,大夫说等肩下的肿消了,就能好了。”
……所以要一两个月么?
李遥安笑都笑不出来了,忍痛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躺着,早夏看得好一阵心疼,束手无策地站起来,半晌,咬咬牙
倾过身去,在他唇上点了一吻。
“……好些么?”
李遥安微微一怔,胳膊使不上力气,手指勾住他衣袖,终于又微笑起来:
“再一下。”
“……”
肩后的痛真的轻飘飘的化了,李遥安轻轻咬住他唇瓣,喃声道:“不疼了。”
早夏局促地移开脸:“……遥安,你果然烧得厉害。”
连嘴唇都是滚烫的。
第二十八章:辽渺妙手信
街上的风裹着落叶,冬天的气味渐渐浓了,客栈墙薄,房里要摆两个炉子才不冷。
李遥安的病一如往常,每日几幅药吊着,低烧从不间断,隔几天忽然飚上去,能把早夏的心吊得跳不动,好在昏昏沉沉一日半,
便都能降回来,大夫叫了几回,次数多了,渐渐竟都熟悉了。
平常时候是清醒的,李遥安喝那些药,觉得除了苦之外没有别的用处,后肩下头肿了一块,仍旧是痛,身上也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不过时间长了,虽然一样是痛,疼习惯了竟不再像开始那般难以忍受,早夏若在屋里,他就靠着床头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轻快
说话,似乎什么事都没有。
刚刚又烧了一回,苏醒过来精神还好,早夏稍稍放下心来,看之前抓的药没剩下几副了,便打了声招呼,又往何大夫的药堂去了
。
一路走过去,听见路上有人议论小王爷的琐事。
自从那日傍晚,小王爷平安无事地进府之后,曹州城又变回了一座城该有的模样,集市热闹了,邻里街坊平日在屋檐底下喝茶,
什么都能聊得出来,早夏放慢步子听了一会儿,听见小王爷住在刺史府不远的旧宅里,又据说,二十多年前,那儿曾经是梁皇帝
亲信的府邸,后来那位主人去世了,久而久之,便成一座废园了。
……一座废园留给他住,说得好听是个王爷,说的难听就是流放,只不过流放的地方离京城近了些,看管的人更讲究了些罢了。
早夏心不在焉抓完药,往回走了几条街,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还是找人打听了济阴王府的位置。
他只去看看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罢。
******
王府门口有侍卫守着,寻常人轻易进不去的。
宅院的大门还算气派,只是多年无人打理,铜门朱漆落了不少,陈旧暗淡,惟有额匾换了新的,反而更衬得大门古旧了。
门前停了辆马车,周围来往行人不止一个,早夏放心地顿住脚步打量,大门忽然从里头开了,几个随从拥着一名少年走了出来。
早夏心里扑通一跳,脚下忍不住要动,他不敢靠近,几步绕到正面去瞧,那少年身高还不及他,一身素衣锦缎,头顶一颗鱼白珍
珠,浑身上下不见一抹艳色。
虽然个子不高,却轻盈的很,一步便登上车去了。正望着他的行人并不少,李祚只做不见,大多数人只打量他装束,早夏一双眼
睛漆黑幽深,却紧紧盯着他的侧脸,非想瞧清楚他的样子。
目光灼灼,就算离得远也免不了叫人在意,李祚也察觉了一样,视线忽地一转,带了点诧异,又有些局促,匆匆朝早夏这处的人
群扫了一眼。
清晨的冷风一过,银杏叶子落了满地,几只麻雀从树杈里飞起来,扑棱棱到门前的飞檐上头去了。
……果真是亲兄弟啊。
仿佛看见另一个李遥安,这头人群人的少年一阵恍然——熟悉到骨子里的面孔,比秦家兄弟之间更要相似,唯独眼神里头满满的
陌生,陌生又沉敛,全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的眼神。
这样的面孔,偏偏是这样的眼神,他心里忽然不忍,想想李遥安现在就睡在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里,早夏满脑子里只响着一句话,
真的见不到面么?
李祚觉得那股异样的视线消失了,便不再多看,一言不发地坐进车里去了。
在李祚的心里皇兄已死,殊不知那人从生死分离的天堑,挣扎到了只隔着千山万水,再到现在区区的一个曹州城。
就算见不到面,也至少要让他知道,他还有亲人活在这个世上,他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
前后的侍卫仍旧守得紧,马车慢腾腾动了,压到地上的叶子,啪嗒啪嗒地一阵响,早夏拉住身旁一个老伯,问:
“一大早的,小王爷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给刺史大人问好了,每日到这时候都去的。”
“啊……是么?”
圆圆小小的几只麻雀,在飞檐上轻快跳了几下,随即展翅,沉进院子里去了。
行人又流动起来,早夏还想问点什么,转头,那老伯却已经往集市的方向走远了,手里拿幡子的幡子迎风一晃,模模糊糊写了“
代写书信”四个墨字。
早夏忽然皱眉,怅怅地朝那飞檐上望了一眼。
要是……要是人能变成鸟就好了,怎么飞别人都管不着……
想到这儿,早夏的眼睛忽然亮了。
******
“……你把它弄进来做什么?”
李遥安低烧不退,身上却冷得很,裹紧了被子,伸手戳戳笼子,刁嘴便要来啄他手指。
“外面越来越冷了,冻着它也不好。”
早夏提着笼子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另一手抱着三大本账册,全堆到桌子上。
李遥安有气无力道:“那又是干什么?”
早夏道:“你以前也不见得没算错过帐,我要从头对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