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扔了锅追他,在他身后,恼羞成怒的大喊。
“哎,别跑呀!老婆子的汤还没人敢不喝!”
“愣什么愣,你们,还不快拦下他!”
「西方极乐」
元九猛的睁开眼睛。
纵使眼前一片黑暗,周围仍是安宁祥和。莲花依旧未开,香气萦绕鼻间,他本应在花瓣中静待脱胎换骨。
他乱了呼吸。
有人在叫他。
九儿,九儿,九儿。
声声啼血,充满殷切的欢喜,乞求的思慕。
这声音就像是心湖的一点涟漪,他没有办法阻止,只好任它漾起波纹。
他的心脏越跳越快。
莲花一瞬间败了。
未开,先败。
他听到空中流泻深沉的叹息。
“欢喜藏苦,离别含痛,相聚终离散。”
“既皆因果,何不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元九慢慢闭上眼睛,泪水濡湿了睫毛。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听见他在唤我。我的心驱使了我的所有,它热烈的要求我的回应。我要回人间寻他,哪怕他不在,我
就去寻他的下一世,下下世,直到找到他。”
“我不会放下。在这里,我仍能听到他,想到他,说明尘缘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没能断尽轮回。”
“我不会后悔重回轮回,花开花落,一世世的等待寻找。哪怕找到时,他已经再不记得我。他再不记得,曾有一株叫元九的牡丹
,一日清晨敲开他的门,任性的改了他的命数,害了他的一生。或许这朵牡丹,仍痴心不改,还要插足他的另一生。但是我相信
,他还会是他。”
“因为,因果不会因为轮回而终止。”
“痴儿。”
但是佛陀在微笑。元九睁着模糊的泪眼,眼前突然开朗。他听见宝树、宝花舒展枝叶和花瓣,珍禽开喉唱出优美的旋律,观音菩
萨和大势至菩萨的微笑
七宝莲池,莲花已然盛开。
他终于亲睹佛陀无量光,只是此时,不再需予菩提记。
他流着泪闭上眼睛。
“去罢。”
「洛阳」
一朵雪白的牡丹涨开花苞,露出内里的蕊。
像是一阵烟雾,元九凝结自己的身体,默默注视余烬里的牡丹,以及这一片牡丹。微风吹过,他们向他点头致意。他们已经初俱
灵识,重新修炼,开始新的轮回。
半晌后,他将柳寻之抱起来,走出这片花田。
「洛阳·三个月后」
春去夏来,山顶的风仍是顶凉爽的。
元九立在风中,脚下新翻的泥土还很湿润。他把一碗酒洒在坟前。
柳寻之终于没有挺过这个炎热的夏天。
这三个月中,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长久的饮酒和用刀剖心,都给身体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他常常浑身发烫,元九日夜
不眠不休,守在他榻边,害怕人突然就走了。元九不想让他饮酒,他却笑道,若饮酒的自由都没有,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乐趣。
元九知他嗜酒,一日不饮便不痛快,便依了他,自己酿了酒,但是只允他每周尝尝滋味。
柳寻之清醒时,他们常谈到过去。两人避开了伤痛,尽情品尝那些甜蜜。然而,死亡的阴影步步迫近,到了昨天,柳寻之终于撑
不住了。
那时正是傍晚,天边的晚霞织着最绚丽的锦布。柳寻之双眼发亮,脸色红润,浑身充满力量。元九心里十分难受,他知,这不过
回光反照。
柳寻之开玩笑道,“九儿,瞧,很快你就不用照顾我啦,每天担忧,心力憔悴,很快就会老啦!”
元九摇头,并不说话,拼命抑制眼底的泪。
柳寻之见他难过,十分心伤,慢慢隐去笑容,叹息着用么指抹去他眼角泪珠。“别哭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柳大哥偷来这三
个月,已是十分满足,九儿也莫要为之伤心了。”他还想再些什么安慰,一口血到了喉咙口。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待血气咽
下,他抓住元九的手,甜蜜道,“九儿,我这一生,就是为了寻你,寻到你,是我一生最快乐,最没有遗憾的事情。上苍给我这
么多。”
“虽然不免留有遗憾,我已经很知足了。待柳大哥走后,九儿便忘了我,好好过活吧。”
元九拼命摇头,泪水无声流了满脸。
这时,许是撑不住了,柳寻之猛然喷出一口血,元九表情哀戚,生命将近,他注视着元九的面孔,忽然升出无尽的眷恋和不舍。
他再无法压抑离别的伤痛,猛然用力,攥紧元手的手——他这一生都从未如此用力。
“那么,就找到我,”他喘息道,双眸明亮惊人,“下一世,九儿,找到我!让我们弥补这一世的遗憾——”
元九狠狠反扣住柳寻之的手,认真而郑重的点头。
“一定。”
他轻声道。
他凑上前,吻了吻柳寻之的额头,眼睛,嘴唇。还带有余温。柳寻之已经安详的闭上了眼。
注:奈河:地狱中河名
尾声
柳寻之去后,没有一年,朝堂当中,风云变幻,不下当年。柳寻之依靠的显贵,再次成了阶下之囚,困于狱中,未及问斩便被毒
死。死时五官扭曲,嘴唇发青,口吐血沫,甚为恐怖。武后立下一旨诏书,牵连之人数以百计。罪名轻者,削官为民,罪名重者
,流放蛮荒——唐元赫然在列。当官后,他的精神便不太好,常呈现歇斯底里之态,为人办事异常狠毒,得罪了很多人。所以这
次,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他就被害死在途中。有人买通了压送的官兵,出了长安,入了密林,趁夜色浓重之时,毫不留情将他绞
死在树上。
沧海桑田,蓬莱水浅,人间又是几度秋凉?改了朝,换了代,直把心思凉透。
此时正待夏末秋初,不再热的那么难受,晴朗的日子里,天空又蓝又高,使人心胸通畅。
元九坐在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碗酒。酒是好酒,在漆黑的碗里你是一块晶莹的琥珀。
他不喝酒,就这么坐了一天。
该离开了。他不无失望的想。
“你这个乞丐!没钱还来讨酒喝!”
小二刻薄的声音响彻整个酒楼,元九从二楼看下去,胳膊强壮的小二哥一边骂一边推攘,那个乞丐蓬头垢面,衣服又烂又破,被
他推的摇晃了几下,显得格外可怜。
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人。窃窃私语,也有鸣不平的,小二只道,“你们要是觉得不对,那就给这乞丐买酒呗!”这些人立刻便噤
声不语。
元九的嘴唇抖了起来,他一按窗沿,从二楼飞身而下,落在两人中间,一手掐住小二的腕部。
“哎哟哟!痛……!快放手!”
“别动他。酒钱我给你。”
“好……好,大爷放手,什么都好商量。”小二痛得眦牙,元九伸开手掌,一锭成色十足的银子。小二立刻眉开眼笑,道,“大
爷真是大方,这别说是一碗酒,几坛都有了!”他斜眼看那乞丐,乞丐依然低着头,“就你这又臭又穷的模样,也有人为你出头
!哼!”乞丐仍没反应,他心中恼怒,又嫉又羡,骂骂咧咧几句方罢。
“我是哪里来的神仙啊!”
“哪是神仙,我看是武林人士,别说,这样的人可惹不起,上个月听说一个少年侠客,单刀杀了十九口!”
“啊,这也太可怕了,还不快撤!”
周围议论纷纷,元九浑浑噩噩,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惧和喜悦击碎。他几乎是浑身颤抖,慢慢用指尖拨开面前人的乌发。
虽然他穿着破旧,俨如乞丐,但是面容干净,长眉斜飞入鬓,落魄中仍显风流。
“啊。”
元九吞下自己的哽咽,他怕吓到他。
“兄台,可愿随在下到寒舍一叙?”
元九倒了一碗酒,举起敬他。那乞丐似面露疑惑,仍干脆一饮而尽。元九再忍不住,道,“兄台,可愿听在下这天底下的可怜人
讲个故事?”
乞丐抹抹唇角酒渍,点头。
“很久之前,有个地方,住着一个书生,他非常喜爱牡丹,在一次花会上,他把一株牡丹偷回了家……”元九渐渐哽咽,“他为
了他的爱侣剖了心肝,却不知道,其实他本有更加锦绣的前程,都是因为他的爱侣……你说,他的爱侣是不是很自私恶毒?”
乞丐叹息,用手指抹去元九眼角的泪痕。时光如白驹过隙,百年如水,他还是这般年轻,眼角没有一丝岁月的纹络。
元九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不顾那双手满是灰土——他急切道,“你不信这个故事,是吗?”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不相
信,对吗?”
乞丐静静看他,目光深沉如水,温柔情深。
元九的心脏被巨大的痛苦填满,他勉强微笑,“没关系——我早猜到会这样——但是别妄想我会放手——”他笑得眼泪流出来,
“和我在一起,求你,这个故事,你不知道——”
“我都知道。”乞丐开口了,他的声音醇厚如酒,接着,他忽然唱道:
“昔年已忘,今生何想;前缘难续,此心何居;地府冥冥,且笑轮回;君心喜悦,妾何伤悲?
昔我已往,入幽入迷;生世轮回,唯歌唯泪;今我无悔,且笑前尘;君心喜悦,妾何伤悲?”
他唱了两段,脸微微红了。“没你唱的好。”他摸摸元九的脸。
元九完全不敢置信,只能使劲瞪大眼睛。这是他的歌,他灵识初俱时所学,曾经在众人面前,唱给柳寻之表白心意。他的心中很
快泛起震惊后的喜悦,这喜悦如此巨大,如此猛烈,如此意外,从他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中,满满溢出来。
“你没忘?”
柳寻之笑了,摇摇头。
“你没忘怎么不告诉我?你知道……”元九说不下去,大悲大喜,他几乎眩晕,这会只得呜呜的哭泣。
“谁让上一辈子,你不告诉我真相,让我一个人悲苦终日,差一点就……”
“……”元九不说话,只是哭。
柳寻之叹了一口气,把他揽在怀里。
“下次,如果还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哪怕,我不能帮你承担,也让我对痛苦和离别有所准备。”柳寻之想起过去颓废绝
望的生活,睫毛也湿了,“不要让我一无所知,这就是判我死刑。”
“再不会了,”元九哭道,“柳大哥,再不会了。”他边哭边道,“为何不早点找九儿?你怎么受了这么多苦。”
柳寻之吻他一口,调笑道,“怕你认不出我呗。”
元九哭的更凶了,他拼命摇头,“不,九儿永远不会忘记你。”
柳寻之见他哭成了红眼兔子,亲了亲他的眼睛,“我的九儿,还哭鼻子呢,没觉得柳大哥身上又臭又脏吗?还是快给我找件新衣
,煮好饭菜,倒好美酒,嗯,我想想,还要伺候我沐浴。”
元九脸红了,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夜里,元九紧紧抱着柳寻之,生怕把他失去。
柳寻之梦见了转世之前。
他道,“我柳寻之,甘愿放弃下一生的荣华,乞讨为生,受尽折磨,只求保有今世记忆。”
十殿阎罗叹息。
“痴人。念在汝上一世本该荣华锦绣,今许汝愿。上苍有好生之德,且许汝乞讨二十载,即可解脱。”
“多谢大人。”
孟婆仍然搅着她的锅,脸上的皱纹笑起来,像是一朵开了的菊花。
“还真有不喝老婆子汤的,还是两次,两次都没喝——”
柳寻之在孟婆沙哑的笑声中醒来,他将元九揽在怀里,两人额头相贴,沉入斑斓甜美的梦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