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想过会有这一天,他会毫不留情的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揍他,这个在心中爱慕多时的儿时玩伴。
他一边揍,一边大声骂道,“你的志气呢?!世如,你的志气呢?除了元九,你谁都不理了啊?我呢,我算什么?!”他的眼眶
湿了,“我帮你跑前跑后,到我父亲那里遭尽了白眼——你以为我父亲看上你了么?我父亲更喜欢唐元那个阿谀奉承的小人!!
”阮荫嘶吼完才意识到自己竟将长久的心意喷发出来,这些话不仅会伤害柳寻之,更深深的伤害了他自己。他再忍不住的哭出声
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泪水却像小溪一样载着积压的愤怒和悲伤,还有终于宣泄出来的爱意。咸涩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柳
寻之邋遢青肿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泪痕。
柳寻之似乎听到了,似乎没有,他都不会在乎了。当一个人的心里已经满满都是一个人,如何能再花费多余的力气关心更一个?
这不能回应的恋慕,除了让人陷的更深,又有什么其他意义呢?
他仍然没有一丝反应,空洞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充满凉意的手固执地去摸索倒地的酒壶。
阮荫打累了,力道越来越轻,只是他骂声更厉,柳寻之的忽视让他心痛如绞,他豁出去了,嫉妒和羡慕一同撕扯着他,他歇斯底
里的爆发,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而那个元九,那个元九,他算什么?他不过是半路冒出来的,怎么抵得过我们从小到大
的感情?我本来以为你只是玩玩,你怎么会跟他认真?你遇到的上门讨好的小倌还少吗?你不是从来不好这个?!”他的心里充
满着苦涩,因为你从不好这个,我从来不敢说出口,他尖叫道,“他算什么,啊,他算什么?!他为你做了什么,凭什么值得你
这样待他!!”
柳寻之神情一变,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沉静疲惫,却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我不需要九儿为我做什么。”
他狠狠一把将阮荫推开,毫不留情,眼睛残酷而冰冷。
“他永远值得。”他冰冷的宣布,“我只爱他。”
柳寻之把摸到的酒壶举起来,酒液流下,冲刷他青肿流血的唇角。
“你走吧,我再没有心思招待你。”
阮荫被他推在地上,愣了半晌,似乎才明白过来他说了什么,两行泪水刷的流下来,原来的泪痕还没有干。
“好,好。”他嗫嚅道,丧失了发脾气的勇气。他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光了,他感到软弱,理智渐渐回笼,“好。”
他笑起来却像在哭。走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只看到他恋慕的人垂目喝酒,似乎回忆着什么,眼神温柔的对着酒壶。痛苦和
苦涩塞满了他的胸膛,寒冷从他的每一根毛孔里钻进来,不依不饶钻到心脏。
发泄出隐藏的感情没给他带来一点安慰或是解脱,他的胸口填满了无尽的后悔。
他知道他伤害柳寻之了,可是,柳寻之又何尝没有伤害他?
章十八 霹雳 下
自那日阮荫走后,柳寻之也乐得清静,自沈湎于回忆中不可释怀。只可惜天不从人愿,还没几天,他正趴在案上甜梦,忽然又听
到扰人的敲门声。他也懒得管,日日夜夜都这样过去了。没人开门,最终敲上一阵便总要离开。只是今次似乎跟他叫起劲,不紧
不慢,一直敲个不停。
柳寻之猛得站起来,头部一阵眩晕,待脚下的木板不再扭曲悬浮,才扶墙慢慢走了几步。他到门口拉开门,张风起站在外面,还
保持敲门的姿势,似乎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应门,瞪着一双忠厚的眸子直愣愣看他。
他见到柳寻之憔悴的面容,叹口气道,“世如兄啊,这是怎么了?怪不得阮兄弟让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似乎也觉得这种玩笑
不是时候,他尴尬一笑,认真道,“世如兄可是和阮兄弟吵架了?”
柳寻之懒得回答,侧身让张风起进来。毕竟春寒料峭,人大老远赶来了,也不好立刻赶走。当然,他仍没有一点招待的心思。
张风起前脚刚进去,后脚又有一个跟着进门。柳寻之心思不署,刚才根本没注意,现下也等到这人倚窗而立,才发现多了一个。
此人瘦高个子,唇线绷紧,面目冷峻,一身白色道袍,袖口滚着青边,头发用一根青色发带系好,窗风下衣袂飘飘,宛若神仙。
柳寻之既不去待客,自无心思多问,继续喝他的酒。这些日子除了沽酒,他很少出去,饭食也吃的不多,虚弱而疲倦,没什么力
气。
来客倒先开口了,声音冰冷,神情傲慢。
“前日云游至次,贫道听说柳兄弟还没死,只不过颓废之至,大感惊异,一时好奇就不请自来了,柳兄不介意吧。”
这话实在不礼貌,又哪有一丝歉疚之意?张风起警告的看他一眼,忙打哈哈道,“世如兄,给你引见一下,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
侄子,道号非言。他修道久了,脑子都坏掉了,一点也不通人情事故,还望柳兄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柳寻之不为所动,他又解
释道,“那日听阮兄说,世如遭逢了变故,心里很是担心,正好非言云游至此,我想或许他能给你一点开导,就同意他跟来了。
”
“你就是那个说我将有血光之灾的道士?”柳寻之停止灌酒,说了多日来的第一句话。嗓音平淡喑哑。
非言盯着他,没有说话。
“现在如何了?”
“现在?”非言的嘴角有点讽刺的笑意,他嗤笑一声。“你还活着,当然,你已经渡过劫数了。不过贫道真没想到——这妖孽真
够情深意重的。”
“胡说什么!”张风起低喝道。
非言闭嘴,柳寻之却猛然站起来,他的头脑晕三倒四,周围的空间都扭曲成了液态,旋转成漩涡,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保持平衡。
一片混乱中,惟有妖孽两字深深刻在脑海。
“你说谁是妖孽?”
非言挑眉,恶毒一笑,“你是真没怀疑还是故作不知?你原来妖气颇重,恐不只和妖孽朝夕相对,而有了身体纠缠——贫道看你
神态怡然,心甘情愿之态,便没有点醒,却没想到妖孽都走了,你还作什么都不知么?”
柳寻之神态扭曲,如遭雷劈。非言慢慢收敛了面上的冷笑。
柳寻之颤声道,“……九儿是……”妖孽一词哽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只是苦涩万分。
难道他没有怀疑过?——怎么可能。那日在元九的本家,九儿轻易的抬起毛驴的前蹄——九儿能和毛驴对话,九儿能……若真是
妖,九儿又是何种妖?
他又想起临别时九儿的话语,九儿根本不常逛街市,又怎么在集市上看到自己画的牡丹图?
万千思绪在他脑海里盘旋,乱糟糟的理不出一根丝线。一定有关键点——他遗忘了什么?
非言叹息,非言非言,便是师尊劝诫他不可多言。所以最初他忍住了未告知柳寻之所伴之人乃是妖孽,如今想来,见这人这般痛
苦,竟不知当初是对是错?
他望向窗外,天蓝气清,春意生机勃勃,却片寸都没有浸入这阴暗的屋内。
他终于不忍,他依然不知对错,只沈声道,“他是不是,这一切但凭你的判断,贫道只能说,在洛阳可以找到你最后的答案。”
张风起一听,瞪了非言一眼,心道,坏啦,这让我如何向阮兄弟交待?他面露焦急之色,又害怕柳寻之发疯,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去劝。他却没想到,柳寻之的眼睛越来越清明,最后竟然向一阵风一样跑出去,他慌忙伸手竟也没拉住他。
柳寻之奔跑出去,春风擦过他的脸颊,就像是他的爱侣。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年轻,充满力量。
他曾许诺要与九儿白首到老,就算九儿是妖,又有什么妨碍?
他一直逃避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
他是如此迫切的想要找到元九诉说一切。
柳寻之本想直奔洛阳,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改道去寻元九本家,惊见那里只剩一片废墟,听说是天雷降下,几为焦炭。他心头
一凉,不及多想,心思电转间已奔至唐元居所。他早知唐元与元生有染,只是唐元不提,他自不去讨这无趣。此时却也管不了那
么多,元生是最重要的一条线索。
他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奔跑,心里盛满了从未有过的惊世骇俗的心思。
哪怕元九真是妖孽,他也要和他生活在一起。
跑到唐元家院口时,柳寻之已气喘吁吁,然而他的双眸明亮,充满生息。他靠在院里的柳树上休息了片刻,柳叶只出了一点嫩芽
——他走向门口,刚想敲门,便听到门内传来巨大的争吵和哭泣声,伸出的手也慢慢缩回来。
“你当我是傻瓜?退之,你当我是傻瓜?”元生的声音很尖,然而除了愤怒,更多是绝望和悲伤。“九儿怕我难受,不愿告诉我
,可你知不知道,你和我翻云覆雨的时候多少次叫错了名字?枉我还相信你会忘记他和我在一起,枉我为了这奢望差点害死了他
!谁想到你会这么狠毒!你得不到九儿,就想害他,就想害他!!”
元生的声音已经歇斯底里,他抑制不住自己软弱的哭泣。唐元的嗓音却仍然平静而温柔。
“别生气嘛,生儿,我哪里要害九儿?你要明白,只要你和我一起去找柳寻之,告诉他九儿死了的真相,不都是为了救九儿吗?
”
“救九儿?!唐元,你未免太大言不惭!我不说,不代表我真是傻子,什么也不明白!你得不到也不想让柳寻之好过!九儿宁死
也不告诉柳寻之一切,就是希望他好好活着,我怎么能不帮着他完成最后的遗愿?!我怎么能!”他几乎崩溃了。
唐元不再说话,他的脸色开始阴沉起来,像是乌云压过天空。
“唐元,我知道,你想升官,所以你要柳寻之死。”他似乎发泄了一切,显得心灰意冷起来,斩钉截铁道,“你不会得逞的。”
“啪”的一声,唐元狠狠扇了元生一巴掌。
“贱货!”
他犹不解气,还要再打下去,门却被“彭”的一声踹开了。
两人一惊向门口望去,柳寻之逆光站在门口,孤零零的,目眦俱裂。
他一字一顿道。
“你们说,九儿怎么了?”
元生着急的刚想开口,却被唐元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扇到地上。
“你还没听明白嘛,世如兄。”他恶毒一笑,仿佛有无尽的快意,“他死了!”
这恶毒的宣判宛若晴天霹雳,柳寻之踉跄一下,刚才的喜悦和忐忑统统成了笑话,直归于一片虚无。他的五指用力扣入门框,带
出数抹血痕。
他的世界仿佛停止了呼吸。
章十九 如梦
“再说一遍。”
柳寻之重复道。
“我说,”唐元一字一顿道,“他、死、了。”
“啊!”
柳寻之狂叫一声,再无法压抑内心大起大落后的绝望,竟“噗”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本身体虚弱,心肺郁结,此番情绪激动
,血气上涌,眼前阵阵发黑。
柳寻之双腿发软,不停颤抖,膝盖终承不住身体的重压,“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地面再寒冷刺骨,也远不及他心内的寒冷和绝
望。
“不。”柳寻之尝试着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声嘶力竭地抗辩,希望语气能显得更坚定——“唐元,你想骗我?对吧,你想骗我,
就算你再恨我也不该开这样的玩笑——”他近乎乞求,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唐元的眼睛,希望能在里面看到一丝的软化——只可
惜那双残酷的眼睛一直闪着笃定的笑意。
柳寻之的眼框立刻就湿了。浑浑僵僵间,他脑中乱成一团。
他那么懂九儿,九儿又怎么是元生所说的那种人?元生的那副说词,哪怕信誓旦旦,恐怕也只是怕他难过。他转念又想,难道他
从来没有怀疑过吗?或许他只是懦弱的不敢往下想象——除了死亡,什么才能让九儿这么决绝的离开?
只是现在,他又怎么才能不难过,怎么才能忘了他的九儿?
依稀昨日言笑晏晏,哪料今日昔人不在。
他越想越痛苦,不断咳嗽,大口喘气,吐出血沫。他浑身失了力气,胸口又腥甜刺痛,竟觉生不如死。连思绪也散乱而没有脉络
,一会是唐元在骗他,一会又清醒过来,不得不承认可悲的现实。嘴里的话也不断颠来倒去。
“不,我不能信。”
“九儿还活着。”
“九儿死了。”
“他只是想报复我。”
……
眼泪从他眸子里大滴大滴涌出来,落在衣襟上和血混在一起。
“洛阳。”
好像听见谁的声音,就像一道微光划光雾霭沉沉的混沌。柳寻之摇晃着扶着门框缓慢起身。非言修道那么久,所言定不会错。他
要到洛阳去。至于去了如何,他全无力再考虑。
元九曾经真实存在他的生命里,往昔越快乐,如今越苦涩。
只叹人生无常,永远没有恒久的欢愉。纵使如此,他也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元九,让他像过客一样,匆匆离开他的生命。
唐元挑眉,注视柳寻之片刻,收敛了唇角的冷笑。
他看够了戏,在柳寻之的痛苦和狼狈中品尝到了愉悦和胜利。只是这些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才能填补自己的不甘和羞耻。
“柳兄,估且停步。且听退之一言。”
柳寻之充耳不闻,直到唐元的下一句话抓住他的耳朵。
“柳兄难道不想知道,怎么让元九活过来吗?”
柳寻之猛然停住,慢慢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愣愣看他,迷茫之至。过了好一阵,眼睛深处猛然发出光芒,就像垂死的人回光反
照,春风吹绿枯黄的草地。他张了张嘴,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希望哽在喉咙。
柳寻之骤亮的双眸直戳到内心隐秘的黑暗,一瞬间唐元更为恼怒。
“那么,还望柳兄赶紧写一封信,告诉阮荫那小儿,官要给我,唐退之来当——柳兄什么时候写好,我什么时候告诉你,让元九
活过来的法子。”
柳寻之不动,长期夙愿就在眼前,唐元哪还有半分耐心?他快步上前几步,催促地推了柳寻之一把,喝道,“别磨磨蹭蹭的,你
还想不想救元九?”
柳寻之被推了一个踉跄,然而他很快稳住自己,一步步移向书案——他知道,走出这一步,他与阮荫便将恩断义绝。
阮荫如此要强,即使他出于无奈,恐怕也再不会原谅他。
也罢,人生如此短暂,哪里来得及样样圆满?
柳寻之开始铺纸,舔墨,落笔。
或许,他爱着一个人,已注定要伤害另一个。
“别写!”
元生忽然低喝一声,声音出奇冷静。他很快从地上爬起来,青肿的唇角带着血丝。柳寻之巨大的悲怆和痛苦攫住了他。他发觉做
错了那么多。
对柳寻之,对元九,甚至对唐元。
柳寻之丝毫不理,他运笔如飞,毫无犹豫。
唐元低喝,双眉因愤怒紧蹙。他狠狠瞪着元生,一巴掌便要扇过去。
这次却落了空——元生就像一阵风一样从掌风下穿过,停在一步远,轻轻摆动了一下举起的手掌——唐元犹在惊诧,周身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