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君心喜悦,妾何伤悲”时,他的眼眶终于涌出泪花,和脸颊上的鲜血糊成一团。
他从不相信命运,所以他自告奋勇去寻柳寻之,一直自以为自己将成为他的劫数,他将为他刀山火海,甘剖心肝鲜血。却从没想
到柳寻之才是他的劫数。
他记得那时他还小,还不能脱离牡丹花本体,只能缩在里面修炼。日子漫长无趣,朝饮露水夜吸月华,寒来暑往从不间断。那日
刚春,柳色些微嫩黄,还没有完全绿起来,河边的洗衣女一边抹泪一边唱这支歌——
“昔年已忘,今生何想;前缘难续,此心何居;地府冥冥,且笑轮回;君心喜悦,妾何伤悲?
昔我已往,入幽入迷;生世轮回,唯歌唯泪;今我无悔,且笑前尘;君心喜悦,妾何伤悲?
……”
他每天都听她唱,渐渐也学会了,洗衣女的嗓音如此悲情却欢愉,他后来知道,原来这洗衣女的汉子聚了别家的姑娘,因为可以
入赘一个大家族。他不了解什么是入赘,甚至连歌的含义也不清楚,只是被那首歌中的沉重痴迷的感情所打动。妖怪的生活太无
趣,除了枯燥的修炼一无他事,生命又是多么无趣。他向往这样一种激烈的感情,而如今他终于懂得这种感觉了。而他也要为这
种体验付出代价。
他可能要死了。
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元九继续往前爬,一步一步,手脚并用。他的口中呼出的气已经不带什么热度,要和这无情的残雪一样寒冷了。而他浑身血肉模
糊,已经看不出模样。
只要爬完这刀板,柳大哥就安全了。而他的脚脱离了最后的刀锋。
他终于闭上眼睛。
族人半晌无语,只有寒风为他哭泣。他们陆续的散去,这种以命相搏的决心再没有人能多说一句。更何况,又为谁伤悲呢,一切
的区别不过是早与晚。幻生告诉他们天劫瞬时将至,到时焦土芬芳,任如何温暖的春风吹过,恐怕也不能再发芽开花。那么,还
不如这时回到温暖的小窝,在温暖的烛光下,与兄弟姐妹凄凉话别。
雪渐渐停了,留下一片无瑕的世界。元九躺在绵软的雪里,嘴角带笑,似乎在做一个美梦。
章十四 劫数 下
那日残雪初停,天清气爽。阳光普照,群芳圃和上林苑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竟真是莫待晓风,连夜花开。武后大悦,只可惜待
她自满赏玩一番,惊见满园牡丹,竟无一枝花开!不觉恼怒非常,自觉平日待牡丹不薄,夏遮凉,冬保暖,寒暑交替,从未疏忽
,再繁忙也未忘悉心呵护,比那其余群花更是优待几分,如今却如此不给她颜面,岂不令人恼怒万分?
武后震怒,降下旨意,誓要将这群芳圃和上林苑的花全部!了炭火,统统烧个干净。太监连连答应,立时炭火齐备,满园牡丹顷
刻燃烧,异香扑鼻,瞬间焦枯。群臣为讨武后欢喜,连连赞叹这奇异焦香,只叹人间无有,无一人为这香魂垂泪。
元九感觉自己在一片暴雨中沉浮,那片暴雨击打着他的花瓣——他猛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汗湿重衣。梦中兄弟姐妹痛苦怨恨
哭诉,“好痛,好恨……!”,声声凄历,犹在耳边。也或许,这本就不是噩梦。
元九愣愣的坐起来,一言不发,眼睛中空无一物。一瞬间他对自己坚持的东西产生了怀疑,然而他很快又恢复了坚持和信心。他
挣扎着下榻,结果狼狈不堪的扑在地上。这时他感觉浑身每一寸都虚弱无力,然而皮肤上却没有一点微小的伤痕。他一惊抬头四
顾,才发现房间里竟还有一个人。这是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是幻生。
他穿着平时的青衣,原本倚着墙望向窗口,外面的雪早停了,留下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优雅世界。他似乎感觉到元九的注视,回过
头来,刚想开口唇边就流下了一丝鲜血。元九皱眉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幻生一笑,毫不在意的擦去唇边的血,干净的袖口染上一片暗色,上面还有一些干了的血,他似乎吐血有一阵子。幻生道,“若
不是我,你现在根本睁不开眼睛。”
“你想让我感激你?”元九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若不是幻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有这样刻薄的表情。
幻生没回答,无所谓的笑笑,露出和元九一样相似的讽刺笑容,只是这笑容显得更狠毒一点。“不,是让你更恨我。”他快速说
道,“若不是我,你们根本不会相遇,也不会在相遇后这么痛苦。”他又咳嗽一声,支撑不住的沿墙划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这回血太多了,他甚至没法用袖口抹去。他开口时嗓音沙哑而尖利,“哈,你们的痛苦没有我的万分之一,所以我倒要让你继续
活下去,享受背叛和被背叛的滋味,哈。”他的笑声都是断断续续的,血不断顺着嘴唇和鼻孔涌出来。
元九静静看他,没有说话。
幻生的故事谁都知道——不知道从谁最先开始传的,谣言总有这样的特性,它传播下来永远比真相要快。更何况这种似真似假,
充满危险和趣味性的谣言。而现在他开始相信,或许这本就是真相。传说幻生为了度劫,曾经害死了他的爱人。
有些人便是这样,自己受了伤害就去伤害别人,别人越痛苦,他越能获得满足。元九看向幻生,慢慢摇头道,“你不会得逞的。
”
他的声音甚至很轻,但是很坚定。
幻生喘息不已。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元九得不到回应,他顾自愣了半晌,几乎是爬着过去,然后并不需要任
何其他的动作言行,只要闻一闻,便知道这人死透了。睁着的眼睛似乎留着诡秘的笑意。这个在他小时候,对他的整个家族都如
山一般高不可攀的男人,原来活了那么久,死也只是转眼的事。
元九扑通坐倒在地上,过了很久,整理衣襟,合上他的眼睛。
“去找她吧。”他心里想。
元九出去没碰到一个族人,他自己的大限也近在眼前。事到如今,他惟一的心愿,只是想去看柳寻之一眼,只要一眼,而不是话
别。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好好话别。他只是想在外面偷偷看上一眼。
他的兄弟姐妹在火中煎熬,幻生是对的,没有他,他们不会相遇。他们本不该相遇。但也许这本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呢?柳寻
之下世渡情劫,无论如何都会遇见他经受考验?他自不该阻他。
这样想似乎让他好受了一些,只是兄弟姐妹的痛苦尖叫犹在耳边,他仍是浑浑僵僵的披着雪白衣衫走在零星的人群中。雪还没怎
么化,踩上去软绵绵的,但是他光着脚,有些雪便化在他脚底留下一点污痕。
他感觉走了很久才能站到柳寻之的门前。他身体虚弱之至,又感到自己从未象此刻一样充满精神。
他闭上眼睛,里面的一切顷刻间浮现在眼前。
柳寻之正有客人。
阮荫一边喝酒一边道,“世如,你瞧你,怎么还留着这两株牡丹?”柳寻之回避的摇头,“九儿回家了,我要等他回来商量这事
。这是九儿给我的牡丹。”“九儿?”阮荫停顿一下,恍然大悟,击掌笑道,“这便好!吓得我以为是你的痴傻病犯了,非要留
着这惹祸的东西!那孩子挺乖巧的,又一心为你着想,自然是要你交了这牡丹的。”
柳寻之苦笑一下,心思杂乱,因为并未答话。他并不知道心里的不安为了什么,按理来说,他已经见过元九的父母,等到开春便
要重新升官,还可以给他更加优渥的生活,情场官场两得意,本该一无所扰。只是他总觉得元九并不开心,眼睛里藏着东西,这
忧虑重到纵使竭力掩饰也没有什么大用。柳寻之不忍见他掩饰辛苦,便装作不知与他笑耍,只是只有他才知道,这看似开心的笑
意却像是一座山压在他心头。自从昨天元九说要回家单独见父母,他的心就再没安宁下来。
“这圣上也是,”阮荫喝得有点醉了,嘟囔抱怨道,“要那牡丹都开了花,这残冬清寒,哪里可能?竟然一怒之下就烧了宫里的
牡丹,这还不算,自说念这花得来不易,自己又看得心烦,便干脆将长安牡丹全贬去洛阳算了!这么一来那些溜须拍马之徒,恐
怕为了讨她喜欢,会把贬到洛阳的牡丹也一把火烧了干净!想想也是,谁去移植牡丹吃一嘴土,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柳寻之脸色大变,他虽然潇洒之至也不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词,忙叫阮荫住口。阮荫也才发现自己犯了胡话,忙忙掌嘴。两人
又喝了一会酒,柳寻之从打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心中思念,暗暗道,“九儿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想到这里竟
再也坐不住,放下酒碗便要去寻。
正待这时,元九睁开眼。刚才听到阮荫的一番话,他感到心里剧烈的愤怒,憎恨和痛苦,汹涌的像海水一样淹没了他,泪水止不
住就流了下来。然而等他擦过泪水,慢慢又觉得心底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他推开了门。若是注定分离,那么至少能好好道别。而自己从此也再不防他修行圆满。
章十五 离别
元九披着冷风进了门,柳寻之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来迎他。元九脸色青白,神情怏怏,衣衫单薄,柳寻之不顾外人在场,一把
将他用力抱在温热的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半晌,倾听彼此“扑通扑通”有力的心跳,方开口诉思念之情。
元九克制的情绪又在这一刻被唤醒,柳寻之熟悉的眉眼露出温暖和爱意,他的心里却充斥着无从宣泄的悲伤和绝望。他努力将这
些苦涩压在心里,笑道,“柳大哥……”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转头伪作羞涩,欢迎道,“阮公子。”
元九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让柳寻之心里来气,只是这气实在敌不过担心和忧虑。他见到元九的那一刻,当元九冰冷的身体躲在他
的怀里颤抖,他浓烈的爱意和思念便压下了一切情绪。所以他只是沉着脸抱着元九坐下,把炭火炉放在身前。这时他才发现,元
九竟然没有穿鞋,雪白的脚丫冻得通红。柳寻之皱起眉头,二话不说便把元九的脚丫纳入怀中,也不管上面还有未干的淤泥。
“……有人呢,柳大哥。”
元九眼圈一下子便红了,他把脸埋在柳寻之的肩膀里装做羞怯来掩藏内心的苦涩。那些苦涩已经不可阻挡,就要从喉管里一口气
冒出来。
“哎哎,别管我,”阮荫一听,赶忙着起身道,“既然都回来了,我留这儿就太不解风情了。”他起身迈出几步,想起什么猛然
回身道,“估计官兵马上就要查检到这儿了,那两盆牡丹赶紧处理了。”
听到这话,元九微不可动的瑟缩一下肩膀,一股冷意漫进心底。待阮荫走了,室内显得空荡多了。柳寻之一夜没见他极为思念,
又见他虚弱之至,更是心怜,待将元九放在榻上,元九主动在他身上摩挲挑逗之时,他却一丝欲望都没有。无论昨晚如何思念云
雨滋味,此时,再多的情欲都化成爱意和怜惜。
恐怕,元九在家并不好过。
他将元九按在榻上,温柔的揉弄他的脚尖,脚背,调笑道,“九儿便这么想?”元九一听觉得羞耻,眼圈忽然发红。柳寻之意识
到自己多少有些过分,忙亲了他一口,心里又气又好笑,只好解释道,“九儿这样虚弱,大哥又怎么忍心?毕竟来日方长,九儿
还是将身子养好。”语毕他将元九的脚按在怀里,元九忽然疯了一样挣扎着坐起来,狠狠抱住他,几乎都算是扑住他。元九身体
的柔韧性好到出奇,这个动作也不算太困难,柳寻之倒不行了,被他干瘦的膝盖骨顶的生疼。柳寻苦笑一下,盯着他的眼睛轻柔
问道,“怎么了,九儿,柳大哥永远在这儿,你在怕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元九想把一切倾泻给他,那些压在他身上的所有秘密和痛苦。然而这种冲动一瞬而逝,元九憋回眼泪,到了最后还
能露出一个看上去怯生生的笑容。
“没什么,柳大哥,我就是怕官兵。那两株牡丹,一会官兵来了,柳大哥就赶紧给他吧。”
柳寻之摸摸他的头,留恋的看那两株牡丹,回忆起过去,露出怅惘的表情。“哎。九儿。”他说到便陷入了思考,过了很久才继
续,“九儿你想象不到,柳大哥本来爱牡丹成痴,虚长这些岁数,从没有真正爱过谁,当年也有过有权有钱的时候,那时候养了
一堂的牡丹,连巴结大哥的人都知道,要送就得送牡丹。天天一有空便看牡丹,画牡丹,可真算是如痴如醉,跟入了魔障似的—
—那时候,柳大哥可想不到,如今会轻易愿意把牡丹交出去。”他露出回忆的表情,继续道,“那天你牵着毛驴在我门前出现,
你就像是一朵雪白的牡丹花一样干净。九儿,你说,柳大哥是不是栽到你这朵牡丹身上了?”他亲呢的吻元九的鼻尖,“我决定
了,要让你过更好的生活。还有,到现在,总可以跟柳大哥承认了吧,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我的,嗯?难道被我迷住了,所以用
访邻的借口专门来找我?”
元九知道柳寻之只是玩笑之语,却只暗叹命运弄人。他心里苦涩道,“又哪有什么第一次呢。”他只好嘴上随意撒谎,“嗯,说
了你可不许笑话我。其实最初是在集市上看上了柳大哥的牡丹图,想找你学画呢,哪想到画没学得怎么样,到和你胡混在了一起
。”
元九这话也是玩笑口吻,听得柳寻之哈哈一笑,“原来九儿也是牡丹痴人。我们因牡丹而相识,想想真是有趣得很。”他忍不住
宠溺的亲了亲他的眼皮,好像有点湿,他没在意,应该是化了的寒气吧。
两人温存片刻,元九忽然道,“我们还是将牡丹放在门外吧,到时候兵爷就直接拿走了,省得打扰我们。”
只是爱人一个小小请求,哪有不答应之理?更何况对如今的他,牡丹早已不及九儿的一根发丝。柳寻之不让元九操劳,把他暖暖
的埋在被窝里,自己便下榻去处理牡丹。柳寻之刚下床,元九的泪就涌出来了。他转过身立刻擦干净,看都没看被移到门外的牡
丹。
那是他和元生的本体。也不知道,元生的肉身现在在哪里?他担心了片刻,转念又想,算了,无论在哪里都一样。他们都要跟着
官兵远行他乡,直到焚骨为灰,修为耗尽。
柳寻之洗干净双手回来躺在榻上,因手心冰冷并不去抱元九,元九便主动凑过来含住他的手指,柳寻之苦笑抽回手道,“九儿,
你很虚弱,恐怕是吃不消。我不知道你在家受了什么苦,只是你回来就好。”他拢了拢元九的发丝,重复道,“来日方长,难道
九儿还怕大哥满足不了你?”他轻轻拍着元九的后背,安抚道,“现在,睡吧。”
这一觉睡了很久,元九没有再听到兄弟姐妹的尖叫,他们都去了,或许在奈何桥上——如果妖也去奈何桥的话,他们一定在奈何
桥上等着他。等着他赎罪。
元九又做了被烈火灼烧的梦境,他一直在火与黑暗中穿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他感觉浑身发烫好像着火,然后这种感觉
退去,原来不过是柳寻之温暖的怀抱。这怀抱像火一样,而他就像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