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乐章:厕所奇遇记
一上火车,我立刻蜷进上铺睡了一觉,直到憋尿憋得不行,才慢腾腾蹭下来。
烦死了!
刺目的灯光,始终稳定地照耀着下面这一摊乱七八糟的琐碎,从胡乱堆放的被褥到油腻腻泼过方便面汤和各种饮料的地面,我的
目光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心口像被一团烂抹布堵住,充满潮湿发霉的味道。
我烦躁中一脚踩歪了鞋子,脚后跟沾上黏糊糊的东西——
FUCK!!
狠狠抓乱头发,竖起衣领,我暴躁地走向厕所。
其间穿过N个同样面目可憎的隔间,跨过N条横在路中间的毛腿,我终于来到两个车厢衔接的地方,风从缝隙里猛烈地吹进来,稍
微清醒了一点。
我取下变装用的屎黄色宽边眼镜,揉了揉眉心。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旁边似乎有人在观察我,我立刻戴上眼镜,若无其事地去推厕所门,奇怪,明明写着无人使用,为什
么推了两下都只推开一条缝?
我正打算找个别的厕所,身后不远处却传来两个清晰的声音。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姚子奇啊?”
“是吧?摇滚王子啊!!!”
“不可能吧,他去年在国家足球场开演唱会的时候,坐的都是专机耶,怎么可能坐这种临客?”
“可是他不戴眼镜的时候真的好像啊……”
“要不要过去问问呢?”脚步声向我走来。
干,哪里都有认识老子的,名声大没办法,我用肩膀猛地撞开门,侧身闪入。
“呃?”
我看见了什么,一个白生生的屁股!
对方慌乱地提起裤子,我赶忙转过身,面壁,这人拉屎怎么不锁门啊?
“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耶,奇怪哦,不会进厕所了吧。”
“我们在这里等一下看看吧。”
我两手拽住小小的门锁,屏住呼吸,等待敌方下一步行动,许久,两个女孩似乎被人叫走,听到脚步声远去,我松了口气,恶,
这地方味道太难闻了。
我背对着蹲茅坑的那位哥们,烦躁地说:“你完事没有,老子快憋死了。”
背后没声音,我回过头,“嘭”的一声,一个拳头狠狠砸在我脸上。
脑门一百八十度旋转,重重磕上厕所的门,我眼前一黑,左脸火辣辣地烧。
眼镜架卡啦啦碎成三半,掉落在地。
这一拳打得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我这才知道,原来平时练功房练出来的那些肌肉都只是好看而已,真到了地方,一点用场也派不
上,干!
但是,拼着我男人的面子,我也不能认输!甩了甩头,我扬起脸,愤怒地看向那位拉屎不锁门的暴力哥们。
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
在我大脑犹豫的同时,嘴巴已经自动发起攻击:“我干你娘!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打坏了我这张脸,卖身都还不起!哼,自己拉
屎不锁门,别人推门也不吭声,你很有理是吧?我告诉你,今天谁都别想走,我现在就报警!”
“你是……姚什么奇?”
“哈,现在才发现,太晚了!”
“锁坏了。”男人似乎平静下来,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个乐迷该有的表情,噢,他管我叫姚什么奇,中间那个“子”就那么难
记吗?分明是故意弄糊涂我的名字,来表达他的不屑吧!这种自命不凡的家伙我见多了,仿佛只有踩着别人的失败才能走向他们
的成功,我呸!!
“告诉你,今天你惹毛老子了,blablabla……”我舌绽莲花,嘴巴不停,各种威胁、谩骂、侮辱变着花样朝他丢去,他却一点
反应也没有。
冷着脸看我骂到口干舌燥,才淡淡地说:“这是我的名片,欢迎起诉,至于其他,恕我没时间奉陪。”
“哼!”我“啪”地夺过他手中的名片,死要面子的老男人,被我骂成这样还能忍住,一定是个城府极深的大混蛋。
我的目光一触到名片上的名字,立刻僵住了。
“王、王导?”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眼看向他,碰上他幽深冰冷的目光,我赶忙移开眼睛,我现在一定要找点什么话解开这
个僵局,没错,眼前这个人不是我能惹的。
名片上只印着三个字:王瑞恩。
放在十年前,那就是家喻户晓的天王。
他拿到第三尊金像影帝奖杯之后,立刻转战幕后,成为彩虹影业第一号大导演。
混电影圈子的,都管他叫一声王导,王是一个很普通的姓,可连上后面那个称谓,就变成了专有名词,电影圈永远不会有第二个
王导。
脑子转速太快,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头都快着火了,下意识抓了抓头发,我的目光瞥向一处,啊,马屁的资源是无所不在的,我
放松面部肌肉,摊开嘴角,眼睛睁得大大的,做出完美诚挚的笑容,我目光澄澄地望着王导,就像望着我最爱的女神:
“您的大便颜色挺健康的……”
您的大便颜色挺健康的……
您的大便颜色……
您的……
男人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偏白而且死气沉沉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气,我知道那是怒火来袭的前兆,我飞快地向他点点头
,转身出去,“砰”的一声甩上门。
出门之后,我暴走到六个车厢之外的厕所,锁门。
狠狠捶上墙壁,我到底在干什么?苍天啊,大地啊,你们是耍我的吗?我因为特殊情况才来坐北京到厦门的临时客车,可是,谁
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同一班车同一车厢的厕所里撞到王导在拉屎啊?关键问题是:王导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他怎么
会拉屎呢?
这一定是个阴谋,我眯起眼睛,恐怕彩虹影业的老总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这个大前提定下来后,我心里有了底。
我,姚子奇,十五岁参加选秀节目,十六岁加入金氏经纪公司,十七岁和唱片界龙头EMAI签约,同年发行原创唱片《卖腐求荣》
一炮打红,十九岁在国家足球场举行演唱会,成为本世纪第三个获此殊荣的人。
哈哈哈,这么令人咋舌的经历,真是天上有地下无宇宙无敌小霸王超级赛亚人附体摇滚王子我——姚子奇才配拥有的!
可是,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有些伤感地抖干净老二,塞回去,拉上拉链。
看着厕所的水流飞快旋转,消失,茅坑又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
演艺圈又何尝不是呢,再重量级的人物,都会被无情冲走,何况是我这样红了没两年就爆出系列丑闻的偶像明星。
被EMAI要求赔偿大笔违约金,被各大唱片公司联手抵制,被视为摇滚界的败类,一个多米诺骨牌倒下,全面坍塌,指日可待。
“子奇是个非常踏实的孩子,没有CASE的时候,他每天都去阿波罗参加高级声乐、乐器训练十小时以上,除此之外,他在作曲方
面很有天赋,呵呵,其实我这个做经纪人的说起来都不知道他怎么挤出时间写曲子的。”
皓薰哥——也就是我的经纪人——这套说辞他已经跟无数个唱片公司的看门小妹扫地大妈路人甲乙兜售过,没有一个唱片制作人
现身,金氏经纪公司的其他艺人也受到影响。过来打哈哈的小牌明星倒是有不少,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表情,每到这时候,我就
恨不得把皓薰哥一棒子砸晕然后拖走。
“哟,听说你每天工作十五小时,只睡五个钟头的觉啊姚歌神,”他们冲我挤眉弄眼,“剩下四个小时都在酒吧搅基吗?姚歌神
真是好体力啊!”
落难凤凰不如鸡,这句俗话,活生生的在我身上验证了它真理的永恒性。
那么,我这样连鸡都不如的棋子,拿来到底能打劫谁呢?
第二乐章:岛上的一天
七月的鼓浪屿平均气温四十度,地表温度五十度往上,雪白的街道呈现曲线浮动状,空气稀薄造成光线扭曲,街道尽头甚至会出
现水波反射效果,这一切最好的音乐表达方式就是蝉鸣,四短一长的合音加上悠扬舒缓的三拍子古典萨克斯风,充分诠释了岛屿
生活的安闲自在,除此之外,也许还需要一点点碎冰渣镶嵌在长调叹息的末尾。
我伸展右手,划破静态的空气,幻想中悠扬而不单调的夏日颂诗轻易地从指尖流出,空气粒子的纵波震动在肉眼不可及的微末之
处开始舞蹈,是的,不需要作曲,只需要倾听,我闭上眼睛,沉醉于颂诗组曲不断重复的主旋律之中。
“嘎——吱——”一辆卡车发出短促刺耳的噪音,停在我面前。
面色黝黑的大叔探出头来:“同学,环岛游吗?环岛游附赠码头单程,很便宜嘞,码头单程哦,直接送你去坐船,同学,不要再
犹豫了,我们这边已经载了几个同学了,看你孤零零站在这里招了半天手我们才绕路来载你的。”
卡车上果然伸出五个脑袋来,看见我,立刻大声招呼:“喂,帅哥,一起来嘛。”
我扶了扶新买的屎褐色宽边眼镜,局促不安地点了点头。
一上车,他们立刻把伞撑起来,拼出一块大大的阴影,坐在五颜六色的影子里,他们好奇地打量我,问这问那,我在人前装出一
副害羞腼腆的样子,他们很快失去兴趣,开始掰各种新闻八卦,从南海争端到影后秘史,其间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最近名声很臭的
我——
“哈哈,还摇滚王子呢,哪一点像王子了?”
“就是!”
“不过这小子很能装,骗的少爷都为他说话嘞!”
“哎,演艺圈的水太深,谁知道后面有什么利益纠葛,说不定金氏经济和EMAI谈不拢价,就丢卒保车把姚王子给牺牲了呢,我看
姚王子不是那样的人。”说这话的是个扎小辫子的女孩,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七八,小小年纪就如此深明大义,将来一定会大有作
为的。
“哎哟,还姚王子呢,这位同学,追星不是错,但不能无视事实啊,你看没看昨天的报纸,上面多大照片啊,你们姚王子搂着个
不男不女的妖怪在夜店被抓现形,这难道能是合成的吗?”戴棒球帽的丑男抖出一个小本,里面满满贴的都是剪报,干,八卦的
真神在这里,他指着其中一张对女孩说,“你看这个后续报道,北京几家最著名的GAY吧夜店经常能见到你们姚王子的身影,而
且你看哦,这个服务生还说他口味很挑,只喜欢戴假乳的伪娘……”
“别扯淡了。”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顿时,五个人都抬头盯着我,我推了推眼镜,把耳机从耳朵里拔出来:“怎么了?我在听广播,没听见你们说什么?”
“呵呵,既然一起玩,就别一个人闷在那里嘛,你叫什么名字?”扎辫子的小女孩问。
“何希,希望的希。”
小女孩伸出手:“你和三毛老公的名字差不多哎,我喜欢,我叫萧可爱~”
“噗,小可爱妹妹。”棒球帽丑男不由分说抓住萧可爱的手,露出虔诚的表情,“我叫李大方,浙大电子信息学院本科在读,目
前单身,小学时谈过一个女友,那时候还不懂爱情,不过我这个人是很理想主义的,我相信真爱。”
这骗妹子的台词也太弱了吧。
萧可爱甜甜一笑:“我也相信,很高兴认识你!”
呃,其实民间的爱情就是如此简单淳朴吧,后半程,我撑着脑袋看两个原本敌对阵营的年轻男女如何燃起爱情之火,突破壁垒结
合在一起。
其实鼓浪屿上并没有什么正经景点,除了日光岩,似乎找不到第二个有景点大门的地方。
一圈转完,太阳还没下去,向西的码头上人头攒动,都在等下一班回厦门的客轮。
“那就在这分手吧。”我说。
“你不回去吗?”萧可爱亮闪闪的大眼睛含着遗憾。
“不了。”
“呔,管他的呢。”李大方勾过萧可爱的胳膊,两人一起向码头走去,我还能听到李大方在絮絮叨叨说我的坏话,不过,两人身
影融入夕阳的声音,是这样柔和而纯粹的吟唱啊。
我一拍脑门:“我是写摇滚的,我是写摇滚的,我是写摇滚的……”
天黑下来了,我穿过大叶植物搭起的甬道,沿着深蓝色的街道向岛的高处走,两边漂亮的小洋楼此刻笼罩在最后一片紫色的黄昏
中,只有吉他不会惊散这日夜交替的秘密。
已经很久不弹木吉他了。
从北京那个众声喧哗的地方逃出来,不仅仅是为了躲开绯闻的正面冲击,也是为了找到下一部专辑的灵感,自从三年前与EMAI签
约,我的专辑打造基本由专业词曲师和摇滚界一流制作人包办,我只要保护好嗓子,在录音棚里重复练习到最优状态,其余事情
都不用我操心。
从前参加选秀的时候,录一首歌要自己搭录音棚、借器材、作词曲,全部工作都由我一个人来做,那种精心研磨出一部作品的感
觉我很喜欢,一张专辑出来就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孩子。然而真正踏进演艺圈,我发现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部作品中间的一环
,自从有了高级声音处理技术,我则变成了最不重要的一环,专辑越出越频繁,最多的时候一年能出五张,成就感却离我越来越
远,我仿佛成为娱乐工厂流水线上的一个低级技工,只负责完成一个动作,我接触到的永远都是呈现同一种状态的半成品,我把
它装进五颜六色的盒子里,放在传送带上,看着它消失在巨型齿轮之间,工作之外的时间,如果在商店里看到那样的盒子上面印
着我的名字,一开始或许会兴奋,后来也就麻木了,因为我知道人们认同的不是我,而是EMAI的流水线生产方式。
现在,我想要一把木吉他。
双手背在脑后,大步流星走下旋转街道。
路灯下,消失了一天的岛民们重新聚集起来,手里拿着大大的芭蕉扇,一边挥舞一边闲聊。
有浅绿色翅膀的飞虫发出嗡鸣,向兹啦作响的灯泡上扑投。
绕过这个街角,是一段大斜坡,斜坡旁边有一座笼罩在绿色植物之中的天主教墓园。
我停住脚步。
前面仍然是短短一段街道,转弯处有一个路灯。
难道我记错了?
试探着走过去,我发现转过这个路灯,下面竟然还是相同的街道,转弯处一盏路灯。
莹莹绿光透着诡异。
我握住衣服里的圣约翰十字架,不可能吧,还没到农历七月,怎么我就又遇到鬼打墙了?
这时候,路灯下坐着闲聊的那些岛民,看起来就有些可怖了。
快速走过他们身边,我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但确确实实我没听到他们出声,很安静,不知什么时候,连蛐蛐的夜鸣都消失了,转
过街角,一模一样的街道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前方依然矗立着一盏路灯,路灯下聚着静静“闲聊”的人。
我飞快冲过几段相同的路,转过几个有路灯的街角,这些路无一例外都是下坡,照我下坡的速度,十分钟前就该到海滩了。
手里攥着的圣约翰十字架依旧冰冷坚硬,这是皓薰哥从罗马专门给我求来的,因为一到农历七月,我这种体质就会遇到很多奇怪
的事。
现在,我要坐下来等天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