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去打猪草正好可以躲开那男人。
云顶寨的四周山坡上,一片片金灿灿的玉米地,随风扬起一伏一伏的金色波浪。丹吉措跟着顿珠钻进玉米地,从田埂间寻觅一丛一丛的猪草。
阿匹大总管家里养起的肥猪,倒还没有沾染上司匹贵族的拽脾气,像是一群平民猪,从不挑食,啥草都吃。什么苦菜、荠菜、马兰草、兔兔苗的,饿了就闷哼哼地用猪嘴拱地,喂饱了就乐呵呵地掀开四蹄晒太阳。
顿珠一边儿用镰刀熟练地打猪草,一边儿给丹吉措指点:“你看那些长在烟田里的草,就长在那绿油油的烟棵子底下,这种草最是水嫩,叶子很肥,猪稀罕吃!”
顿珠从隔壁的水稻田里偷偷拔了一把麦穗,附上丹吉措的耳朵:“喂,你看!等到晚上悄悄地到厨房里,把麦穗子埋到灶膛的火灰里晤着,过一会儿呢你再给它扒出来,穗子就烤得焦黄焦黄的。这时你再把穗子皮和黑灰搓起掉,剩下在你手心心里的,就是熟黄的麦粒子啦,嚼在嘴里可香了呢!喏,拿着!”
俩人在玉米地里钻了一会儿,又跑到青稞地里钻。日头眼看着要下山了,后背上的大竹筐才只装了三分之二,没装满。
顿珠用镰刀朝着干瘪脆黄的玉米秆子挥了一挥,说道:“秋天了,草都长得老了!肥猪们只能吃干的草料啦!”
丹吉措四顾望了望:“筐子没有装满,管事的又要找茬。咱们再去采一些吧!”
“不用!你把筐给我,瞧我的……”
顿珠卸下丹吉措背上的竹筐,两手伸进去一阵鼓捣,把筐子里的猪草一捧一捧地弄散,抛松,再抛得更松。本来只有半篮子的草,楞是让他给折腾折腾,抛成了满满一筐子。顿珠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冲丹吉措挤挤眼:“嘿嘿,没问题的,你打的草足够多得能填住管事的那双眼睛的嗦!”
“哦……”丹吉措有意拖长了声音:“原来顿珠每一回都是这样敷衍管事的那两只眼。”
顿珠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嘿嘿嘿嘿,猪槽里的泔水不够肥猪们吃起,就拌上猪草料,糊弄肥猪们;筐子里的猪草料不够满,就把猪草抛蓬,抛松,变成满满的一筐,糊弄管事的!对付管事的,就要像对付那些大肥猪一样,这就对了嗦!”
丹吉措忍不住咯咯咯咯笑起来,笑顿珠的能干又有趣,连日来难得的心情畅快。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道:“顿珠,去土司堡的路怎么走呢?我的兄弟沦落到那里,也不知怎么样了,我想去瞧瞧他呢……”
“土司堡在龙华铺呢,离咱们云顶寨挺远呦,得绕半个泸沽湖!寨子口有人把守着,不会让你乱跑出去的!”
田埂子上的猪草虽然老了,却开起很多花朵。零零碎碎漫田遍野的草花,白的,黄的,蓝的,星星点点地在风中摇摆着小手,很是好看。
丹吉措拔起几株开满小花朵的猪草,熟练地编织起来。草叶子飞快地在他十根手指间蹦跳穿梭,很快就结成了一只小花环,白的黄的花朵均匀地点缀在嫩枝之间。
顿珠惊呼:“唔!小丹吉措,你的手真巧的呦!”
丹吉措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用几股草叶子编成个小花环还不容易,只不过这不是男人家平日里应该做的活计,他轻易不喜欢在外人面前亮这个,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三股丝线用累钩针法编织成环,这是大理白族姑娘们织花头巾的巧活儿。
他随手就把花环摆到了顿珠头上。
顿珠的两道黑眉朝脑顶耸了耸,得意地正了正小花环,瞧起丹吉措的眼光更加地不一样。
丹吉措觉得与顿珠这摩梭小伙子在一起很是舒心舒服,心里不必筑起堤防,既不用担心顿珠与他耍起什么心眼子,更加不用担心顿珠会瞧不起他,嫌他没有什么能耐。
俩人都是俾子,一个铡草的一个喂猪的,谁也没啥可瞧不上谁的。就好比当年在王府里边儿,侧室养出来的,从来都是与通房大丫头混起一处。
大总管可就不同了。
挨得太近乎了,怕是就显得贱了。
他心里仍旧止不住地想起那回事,觉得自己真真的犯傻。他简直就快要跟大总管院坝里摇来晃去的护卫来旺一样,被主人家给了几句甜头,扔了几根骨头,就摇着尾巴扑了上去,自己没有掂量好自己的斤两,骚情了起来。
结果到头来发觉,那男人不过是在顺心的时候把他拎过去揉搓几把;不顺心的时候就拿绳子给吊起来耍弄蹂躏,当着全坝子的男女老幼。
玉米地旁的山崖上,遥遥地挂起几株淡黄色的草。
丹吉措定睛瞧了一眼,回头对顿珠说:“你先回吧,我上去采些草药。”
“什么草药的呦?”
“嗯,能医病能救命的草药呢。”
顿珠很不解,从不知什么是草药。他的阿咪上一回得急病,是请了一个价钱比较便宜的三流萨满神婆,上他家跳大神,在阿咪的脸颊上抹了鸡血,脑门子上熏了一堆黑乎乎的艾草灰。
天空飘出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山路湿湿滑滑,几乎盛不起丹吉措那两只轻巧的脚。
他小心翼翼地探身到悬崖边,伸出两手去割崖边的几株川芎和香蒲。
这是驱凝血、治中风的草药。
脑后传来一阵压制的轻微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急,逐渐靠近。
丹吉措以为是顿珠跟了来。
他捞起几株草药,揣进袍子前襟里兜着,回头一瞧。
糊了癞疮的半张脸从灌木丛后边露了出来,两只血红的小眼睛袒露出毫不掩饰的凶光。
丹吉措心里一沉,一声不吭,扭头就跑。
癞痢头大踏步追了上来,鞋底践踏着遍地半枯半黄的草叶子,咯吱咯吱地响。
癞痢头一把扯住了丹吉措身后背的草料筐,将人掼倒在地,扑了上来。
丹吉措奋力挣扎:“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你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小兔崽子害了老子,你看老子今儿个弄不死你的!!!”
癞痢头像个疯子一般撕扯他身上的袍子。丹吉措伸手四下摸去,摸到掉落在地的镰刀,拾起刀用尽气力劈向对方的脑壳。癞痢头伸手挡开,镰刀钝钝的刀刃砸开了这厮手臂上的皮肉,血水迸射出来。
癞痢头见了血更加地凶狠,扔开镰刀,把丹吉措骑在身下,狠狠地殴打。
暴虐的手掌抽打在丹吉措的脸上,两耳嗡鸣,头骨剧痛,鲜血从鼻孔和嘴角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洇湿了衣襟和黄草。
他透过染血的眼睫,就只看到不断挥舞的两只拳头,视线逐渐模糊,挣扎的四肢缓缓失去了力道。
癞痢头一声高似一声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害老子丢了一根指头,害老子丢了饭碗,害老子现在成了一个跟你一样的俾子!老子搞不成女人,老子就搞了你!!!”
那家伙扯开丹吉措的腰带,伸出粗糙的大手探进他的裤子。
丹吉措遮掩在裤子里的一层肌肤,细致,绵软,竟比春日田埂里的油泥还要丰腴滑嫩。
第十九章:遇险野猪林
浑浑噩噩之中,丹吉措感得到那个人急吼吼地扒掉了他的裤子,雪白的身体袒露出来,一双大手伸向他两腿之间。
他费力地睁开眼,鼻骨疼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口里不断涌出黏稠的液体。
他看见癞痢头站起身来也迅速脱掉裤子,一条硕大丑陋的东西耷拉在胯下,就像是被人啃剩下的干干瘪瘪的玉米芯子。
玉米芯子突突地肿胀起来。
丹吉措在癞痢头扑上来的一瞬间,猛抬起一条腿,对准那恶心玩意儿,照实蹬了上去。
“嗷!!!!!”
拖起长音、夹杂着短促气喘的嚎叫,听起来像极了有一回大总管到猪圈里操刀宰猪时,攫住猪鬃鬣,照着短粗的颈间一刀捅进去,那一头大肥猪发出来的惨烈叫声。
坑坑洼洼、密密织织的小树林里,杂乱着脚步声和喘气声。
丹吉措提起裤子在前边跑,癞痢头提着裤子在身后追。
丹吉措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踉跄着爬起来继续跑,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从骨头缝里窜出各种恼人的酸痛和撕裂痛。
不过癞痢头那家伙也跑不动了。丹吉措那一脚踹得着实拼尽了全力,几乎将一条肿物给踹瘪了,癞痢头疼得弯腰捂住裤裆,扎扎着两腿,一拽一拽地跑,像一只瘸腿的肥鸭子。
癞痢头一边喊疼一边狂骂:“站住,你给老子站住!唉呦,哎呦呦……你个小兔崽子,你往哪儿跑,我捏死你捏死你!!!唉呦……”
丹吉措没命地跑,不想被那家伙捉住。
几颗云杉树之间有一片被腐烂树叶盖起的小空地,他飞奔而过,脚底下竟突然间陷了进去,几层干枯树枝搭成的薄薄的盖子迅速崩塌,他掉进了一个陷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袭卷心肺的疼痛从腿上袭来,疼得他一瞬间几乎昏死过去,却又被皮肉刺穿时的撕裂感生生地揪扯,清醒过来。
一只用竹竿削成的尖利的桩子,戳进了他的大腿,穿得透透的,尖嗖嗖的桩子从腿面上冒了出来。
血像汩汩的温泉水一样,从皮肉的豁口上往出冒,温热,稠腻,染红了裤子。
这片小树林里常有狍子獐子和野猪出没。寨子里的猎手挖了不少陷坑,坑底竖起着削得很尖利的竹竿子,表面铺上伪装的树叶,用来诱捕过路的野兽。肥墩墩的野猪掉进去都爬不上来。
“丹吉措,小丹吉措!……太阳快落山啦,该回去啦!”
树林边传来顿珠的喊声。顿珠背着猪草筐,手里挥着镰刀,用刀背有意无意地敲打起树干,邦邦,邦邦邦,催促着小山雀赶快回转。
前边几棵大果红杉之间又有一块小空地,盖着枯树枝叶。红杉树干上粘起着几根醒目的白色羽毛。
顿珠轻巧地迈步绕过那块空地。
摩梭小伙忽然间拍脑门想起来,他竟然忘记知会那个傻乎乎的丹吉措,要躲开粘了白羽毛的大树。
顿珠焦急地喊起来:“丹吉措,丹吉措!你在哪里呢?!天黑下了,千万不要乱跑啊!”
顿珠瞥见了林间一闪而过的黑影子,叫道:“是哪个?”
癞痢头仓皇地回头,正好与顿珠打了个照面。顿珠十分戒备地亮出灰晃晃的镰刀:“喂,癞痢头!你怎么会在这里?!丹吉措呢?”
癞痢头也被陷坑里那血淋淋的场面吓得有些慌张,脚底下抹油,这就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顿珠跑到陷坑边一瞧,惊得大声叫喊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掉到野猪陷阱里了!快来救人啊!!!”
顿珠用“啾啾啾”急促的哨子呼唤同伴。山脚下玉米地水稻田里干活的俾子们听到了呼喊,抄起镰刀锄头铁锨麻绳各种趁手的物件儿,嘿呦嘿呦地就冲上山崖来。
而冲在最前边儿的,竟然是阿匹大总管。
顿珠急慌慌地指着陷坑:“阿匹您怎么也来了?……坑里,坑里,是丹吉措!”
阿巴旺吉这一路跑上来,心就一点一点往下沉,脑子里只念叨着千万别是那一只很废物又很犟的杂毛小山雀。他拿眼神往坑里一扫,脑顶的头皮就像是炸开了,一颗心“哐当”跟着就坠到了陷坑里边。
大总管朝着坑底大喊:“丹吉措!丹吉措你还醒着么?!你别睡倒,清醒些,别动弹,不要动,撑着些!”
随即扭过头狠狠地盯住顿珠:“这怎么回事?!哪个混帐王八羔子干的?!是哪个给老子滚出来!!!”
一贯口齿伶俐的顿珠被大总管吼得都变成结巴了,颤巍巍地指着已经跑远的背影:“是,是,是癞痢头,癞痢头那个坏人!他他他他跑掉了!”
手持各种家伙的家丁和俾子们,气愤地就要冲出去追癞痢头。
“不用追了!都回来!”
大总管冷冷地一声吼。一票人立即就像是被定身符定住了脚步,一步也不敢动。
大总管迅速端起了手里的双筒猎枪,拉栓上膛,木头枪托架起在泛青的下巴上,视线捋着一根修直的枪管子,瞄向林间呼哧呼哧撒鸭子跑走的黑影。
奔跑的背影被繁密的枝叶遮挡,若隐若现。
大总管一声不吭,静静地瞄。树顶的小画眉拉下来一泡粪的功夫,枪口爆出浓重耀眼的火星。
癞痢头的身影遥遥地像是被线扯住了脖子的皮影偶,剧烈地一晃悠,后脑瓢子嘭得炸开。猎枪的霰弹把那家伙的脑壳捣了个粉粉碎,红的白的脑浆子和肉末子,溅在遍地的海菜花上。
林间弥漫的雨雾笼罩在丹吉措的脸上。
雨滴和着血水,流淌进他因为失血而干涸的嘴唇。
家丁俾子们点起火把,围拢在陷坑边。顿珠探身就要下去,被大总管喝住:“你们在上边,老子下去。”
阿巴旺吉把白白的毡帽丢进草坷垃,解开腰带脱掉长袍子,用手撑住坑沿,侧着身子慢慢滑进坑底,小心翼翼地避过一根一根朝天竖起的锋利竹签。他用一只厚实的大手托住丹吉措的头颅,急急地低声问:“还醒着么?!”
丹吉措的睫毛动了动,唇角吐出一丝血水。
泥土和血浆糊满了清清秀秀的一张脸蛋,细致的眉眼因为极力地忍痛而扭结成一团,粉粉白白的嘴在湿漉的雨水里颤抖。
大总管用手掌探到丹吉措的身下摸索了一遍,还好,脖颈、身躯上要害的地方没有中招。可是他的大腿被竹竿子刺穿,动弹不得,若是不赶快把这小山雀给弄出来,他的血就要流干了,死掉了。
大总管让围观的一群人都把宽布腰带解下来,好几根腰带拧成股,再结成长长的套索,从坑沿上顺下来。一根长套索兜住丹吉措的上身,另一根套索兜住胯骨。
大总管朝旁人喊道:“拖稳了套索,我让你们扯起,你们就扯起,用力要稳当,千万莫要中途撒了手!”
大总管凑近丹吉措的脸:“小山雀,忍着疼嗦!”又扯起丹吉措脖领上的一片袍襟,塞进他的嘴巴:“喏,咬着,别吞掉了你的舌头!”
男人用两只手托住他的屁股和膝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心一横,用两只手臂的力量将丹吉措的下半身用力往上托起!
尖利的竹竿子像是一条烧火棍,火烧火燎地灼着皮肉。
剧痛再一次纵穿大腿,丹吉措绷得紧紧的身躯骤然释放,痛苦地抖动,像湖滩上垂死的裂腹鱼,手指抠进身下的泥土。苍白汗湿的脸颊缓缓地歪倒,倒进大总管的怀里,手指有气无力地捏着男人的衣襟,指甲缝里都填满了泥土。
一声痛楚的呻吟,丹吉措把口里咬着的领襟慢慢吐了出来,带出一排和着浓血的齿痕。没有尖叫,没有哀嚎,不想在这个时候向眼前的人示弱。
大总管像是被一根锋利的竹签子戳进了心房,心又被扔到油锅里煎成了两面黄,咝咝咝地抽疼,没来由地沮丧和难受,突然发觉自己竟然也有面对一个人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大总管在坑底托着丹吉措,众人依着指挥拖拽套索,吆喝着“一、二、三”,齐心协力把人从陷坑里吊了出来。
男人把奄奄一息的小俊人儿搂在怀里,急匆匆地沿着山路奔回寨子,只怕自己再也看不到这只喜欢脸红的小山雀,唇角露出的美美的一只梨涡。
顿珠焦急地紧随大总管身后,眼瞧着丹吉措伤口处的血水流个不停,把大总管的棉布中衣都洇湿了。
大总管走着走着,眼看到了自家院门口,耳畔听得到顿珠那很是紧张丹吉措因而一直紧随不舍的脚步,突然就回过头来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与丹吉措一起出门打猪草,怎的就不看好了他?!你为啥不告诉他,山上有野猪陷阱,跑啥子要跑到山上去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