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尺白绫勒上了他的颈子,一寸一寸勒紧,他在最后一波潮水中缓缓地窒息,瞳孔在眩晕中扩散:“唔……陛下……陛下……”
涨得通红憋气的一张脸孔,最后望见那男子忿恨狰狞的面孔,腹上肌肉纠结,腰眼落有一粒浓重的黑痣。
“唔,不,不要,不要……”
丹吉措在胸闷窒息中挣扎,两手乱抓,被人用白绫缢颈,透不过气来,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丹吉措,小丹吉措,你又怎么啦?”顿珠急促地呼唤,用手拍打折腾他的脸颊。
“啊!!!!!”丹吉措嘭一声从床板上弹了起来,直挺挺地一头撞上了顿珠的脑门。
“唉呦喂,你这个瓜脑袋!”顿珠揉了揉脑壳:“丹吉措,你怎么又做恶梦呢?”
这何止是恶梦。
丹吉措愣愣地望着顿珠,脑海里晃过梦里被他压在身下的清秀少年,又想到蛮横地压上他的沉重身躯,脸孔突然一下子红了,不敢去看顿珠的眼睛。
梦中的情形香浓旖旎,他的身体仍然止不住地颤栗,仿佛能感得到身子前前后后那种清晰的痛感和快乐,翻白断气儿的那一瞬欲仙欲死的卷裹和升腾,以往从未有过的知觉。
丹吉措发觉自己最近总是胡乱地做梦,像是有一只大手在暗处拨弄他的心魂,搅得他一上炕就开始心中画魂儿,不知今晚又要做什么梦,然后沾了枕头一闭眼,果然就开始做梦,片刻都不得安宁。
顿珠仍旧如常,随时随地都表露着他的热情和贴心。
他拿出在火灶上烘烤过的糍粑,掰开来分给丹吉措。糍粑烤脆了一层焦黄的外皮,芯儿里却还是糯糯软软。
吃完了糍粑,俩人又一起分享在灶膛炉灰里烤熟的麦粒,软溜溜糯滋滋的,大麦的清香中还带着一股子焦糊味道。一文不名的小俾子平日里吃不到茶水瓜子和炒花生米,于是就靠着嚼这种晤熟的麦粒解解馋。
顿珠用胳膊肘戳戳他:“丹吉措,天麻块茎和香蒲花,你还要不要?我帮你去采!”
“嗯,要的,老阿依她还需要多服用一些时日。”
“小丹吉措,我真佩服你,竟然能给阿匹的阿咪治病。这下子阿匹一定更加看重你喽!你会得到封赏的,一定会的!阿匹他老人家也许会赏给你一座木楞房,还是带院坝的那种大木楞房,还有两亩田地,嗯,再加上两头能配种的肥猪,一头牦牛!”
顿珠乐呵呵地掰着手指头算计,精打细算又充满各种小农意识的伶俐脑袋瓜,开始帮丹吉措计划他日后的美好生活。
丹吉措拄着木头拐杖,一蹦一蹦地跳进母屋。他的伤口已经不算很疼,只是走路仍旧一瘸一拐,走得像一只鹅。
老阿依坐在大炕上,笑眯眯地招手:“唉呦,我的小仙鹤来了,快过来给阿依摸一摸!”
这摩梭村寨里的女人,果然不论老中青幼,个个都从骨子里透出彪悍和大气。老婆婆现下见着丹吉措已经不需要“瞧一瞧”,而是直接“摸一摸”。
丹吉措于是颠颠地蹦过去,很乖巧地坐到老婆婆身边,给老婆婆摸起他的一只细乎白手。
“阿依,你的手指有力气了?……阿依,你都捏疼我了呢!……阿依,你能自己坐起身了?!”丹吉措欢快地叫着。
“是唉,呵呵呵呵,小仙鹤你的神仙汤水真管用呐!这汤水到底叫啥子,比我闺女打的酥油茶都有滋味,阿依我怎么还喝出了母鸡汤的味道呐?!”
丹吉措抱怨:“唔,那是大总管拿那只小砂锅熬母鸡汤熬太久了,味道都浸渍在砂砾中,我使劲使劲地刷,也洗不干净呢!”
老婆婆哼了一声:“嗯,果然又是那货干的好事!以后叫他把那只砂锅和小盆小碗的都给你留起,不许再用去熬鸡汤!”
傍晚,阿巴旺吉大总管踏着一地夕阳的光影,从外边儿回来,手里拎着他的双筒猎枪,肩上扛起着一只香獐子。
从工地上回来,难得有空在小树林里放几枪,找一找手感,也免得枪管子要生出锈迹。
祭祖庙的搭建和装潢已经接近竣工,木雕的造像进驻庙堂,大庙的天顶和四壁都是工匠们日夜赶制出的佛教壁画,描金彩绘,富丽婀娜。
永宁坝子里是三日一小节,五日一大节,除了每年的农历新年,还有庄严肃穆的祭祖节,祭牧神节,祭土地节,祭繁殖节,向神灵和四周的神山圣湖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土地丰腴,人丁和牲畜兴旺。
每逢这些重大场合,都是永宁的胡禄达大土司拖起他肥壮的身躯,亲自上阵主持祭祀;而其实每每在后边儿最忙乎最劳累的,督管修造和人力的,还是阿匹大总管。
当然,胡禄达这只桶说的话也从来没人拿来做数当真,进进出出的手札和帐目都要阿巴旺吉这里过了目、点了头,才转递给大土司,放到布满酥油茶渍的条案上,“啪”,直接盖上个红戳。
胡禄达大土司是永宁唯一一户夫妻正式婚娶同居的司匹人家,因为他在这座山村里享有至高无上的世袭地位,养在他家院坝偏屋里的长子将来要继承他的土司头衔。
这家伙既然有老婆孩子要料理,那么没有娶妻没有子女甚至连个长期固定的阿夏都没有的大总管他多干点儿活,在旁人眼里也是应该。
大总管一进母屋的门,就瞧见丹吉措与自己的老娘头凑着头,神色诡秘地说个不停,简直像是瓜分糖果稞子和压岁银子的俩小孩,别提有多么地热络和投机。
阿巴旺吉心里头突然有些吃味,越瞧越觉得妒嫉,很想把自己和老娘换一换位置,忍不住哼了一声:“聊啥呢?这么热乎!”
老阿依答:“我个老婆子还能聊啥,当然是聊我儿子了!”
大总管满脑门子的不自在,暗暗地对丹吉措用了一记凌厉的眼刀,哼道:“我有啥事可聊的?!”
老婆婆摩挲着丹吉措的手掌心,笑道:“聊你小时候爬树上房翻沟子的有多么地皮实和烦人,聊你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去爬那谁家姑娘的花楼是怎么着被人家赶出来了嗦!”
大总管脸色微窘,瞠目说道:“老子啥时候爬哪个姑娘的花楼被人赶出来啦?!哪家姑娘她敢!”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老子啥时候爬过“姑娘”的花楼啊,老娘你真是顺口胡诌都不带调查调查事实真相的。
丹吉措俩眼一亮,赶忙追问:“究竟是怎样被姑娘赶出来的呢?”
老阿依答:“这小子咋不承认哩!就是那一年发大洪水的年月,他有一晚从龙华铺鼻青脸肿得回来,可不是被人家姑娘拿扁担给打肿了的?!”
大总管郁闷得直想嗷嗷叫唤,一把将香獐子掼到地上:“哪里是老子爬花楼!那明明是胡禄达那厮的那个骚情的妹子,原本就有桑吉家的儿子做阿柱,趁着桑吉与老子去走马帮,她又勾搭上了葛布!桑吉和葛布那晚黑全都去爬那女子的花楼,结果桑吉爬到花楼上一瞧,从窗口探出来的竟然是葛布的脑袋,两张脸生生地撞上了,可不就打起来了,老子明明是去拉架的!”
“哦……”老阿依故意拖长了尾音儿:“难道不是你也暗恋胡禄达那厮的妹子哩!趁着那俩人打起来,你自去爬那妹伢的花楼了,结果被胡禄达和他妹子一人一扁担给打出来的嗦?!”
阿巴旺吉被自己的老娘窘得鼻子冒烟:简直是什么乱七八糟,你倒没说你儿子暗恋胡禄达那只饭桶!那一家子都是没啥能耐和本事的一群吃货,老子堂堂永宁的大总管怎么会瞧得上他们!
丹吉措被老阿依逗得笑弯了腰,一想到那位肥墩墩的大土司与这位不可一世的大总管,到了老婆婆的嘴里简直给说成了一群房上蹿、地里滚的小屁孩儿,真真是可笑又有趣,乐得他手里一只木拐都甩到了一旁。
老阿依直接把他绵软软、笑抽抽的身子揽在自己怀里拍着,嘴里唠叨:“小仙鹤呦,这么俊俏的小男伢,将来不知去配给谁呦!哪个妹伢长得有你这么俊的呦!”
丹吉措从炕上蹦起来,瞧了一眼大总管打来的獐子,说道:“这个獐子身上有药,把你的猎刀借我用一下。”
丹吉措用猎刀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獐子肚脐旁的小凸起割了下来,去净了皮毛,挖出外膜里包着的小小的香仁。
大总管纳罕:“这是啥玩意儿?”
“这是麝香。把这香仁捣碎了,与苏合香、檀香和安息香混在一起,用纱布包起,装在镂空的小铜球里,挂到这脑顶的房梁梁上。这样,阿依每天早早晚晚闻起这个香气,可以开窍通闭,醒神回苏,是极好的药香!”
大总管意味深长地望着丹吉措,没想到这娃一张伶俐小嘴,巴巴地还懂得挺多,而且竟然这么会讨自己老娘的欢心,把老太太哄得,这才几天,脸上就多出来不少的褶子,都是笑出来的!
丹吉措闲来无事就帮老婆婆捏手捏腿捏脚,促进血脉通畅。
老阿依用干瘪的手指捏了捏丹吉措的嫩脸蛋,对那滑不溜手的触感喜欢得紧:“小仙鹤,你咋的对我这老婆子这么贴心的呦?”
丹吉措垂下长长的睫毛,笑了笑。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热情又慈祥的老婆婆,并非因着她是大总管的亲娘。事实上,这老婆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威风凛凛有权有势的阿匹大总管的座上高堂,从来没有瞧不起他是个地位卑微的小俾子。
大总管口里并没有应承,治好了病就放他走,可是他仍旧想给老阿依治病。至于某个蛮横又霸道、在寨子里走路都是一贯横着走的男人,每日里听老阿依颠三倒四地编排他几句,也着实挺解气的!
老阿依留下丹吉措要他一起吃晚饭,转头冲大总管点了点地上那只獐子:“喏,把那只小蹄子腌一腌,炖一炖,再焖一焖,给小仙鹤做点儿好吃的,补一补身子嗦!还有泡梨,猪肠血米饭……唉?我说旺吉啊,你最拿手的都是些啥子,赶快去做一些端上来嗦!”
大总管脑门子上汩汩冒出来的青烟,已经在房梁下方布成一片阴云,气哼哼地斜睨起某只很受宠的杂毛小山雀,简直想把丹吉措拎到个没有人的几角旮旯,狠狠地蹂躏,施暴。
老阿依的眼皮子一抬:“快去,快去,你还愣着干啥呢,你快去做啊!”
男人掉头逃进了灶房。
丹吉措不失时机地朝着大总管的背影喊了一句:“焖獐子肉,我喜欢吃先用麻油拌,再用辣油浇,最后撒上花椒盐、芝麻盐和葱花的!……没撒葱花的我是不吃的!”
一句话喊出口,他忽然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伴着灶房里传出的一阵阵馥郁的米香和肉香,烟消云散了。这些日子记在账上的那几笔仇,差不多也就都报了,解气,解恨!
晌晚的天渐渐地暗下来。
火塘里的火光却被晦暗的天色衬得更加明亮。
丹吉措第一次坐到了大总管家母屋的火塘旁,端起饭碗,与这家人一起吃饭。大总管一家人吃饭时很是相敬相爱,肉食酒菜都要先敬给家中最年长的阿依,然后才轮到小辈。今日这火塘边因为坐了一位“客人”,还摆出了贮存已久的青稞美酒。
焖得酥酥烂烂的獐子肉,拌了麻油,浇了辣油,当然,也撒了葱花。
大总管的手艺确实相当不错。这家里每日下厨做饭的原来都是阿乌,杀猪、宰牛、酿酒和做猪膘肉也是大总管负责的活计;而孩子们的阿咪就只负责打酥油茶和做女红,还有照管几个小伢子。
丹吉措觉得他从一开始其实就没看错这男人。
这男人就是太强了。
人强遭忌。
每每都得让人仰起脸才能看得到的那种人。看他的人累,难道被看的人他自己就一点儿都不嫌累的慌么?
摩梭村寨里流传一句俗语:天上飞的鹰最大,地上走的舅舅最大。
阿巴旺吉大总管就是永宁坝子里最彪悍的一只山鹰,也是这座小院落里最受孩子们尊敬的舅舅。
丹吉措估摸着,在摩梭人家里做阿乌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大总管自己膝下并无子女,却要替别的男人养自己的外甥们;而这些孩子的亲爹,估计也都在自己家养起着别人的孩子。这已经成了摩梭人世世代代母系为尊的居家传统。
老阿依这一顿居家饭吃得很舒坦,端起青稞酒。丹吉措却拦起她的酒盅:“阿依,你现在吃药医病呢,不可以吃酒的,以后酒也要少吃。”
“唔?还不许我吃酒喽?这日子好难过呦……那小仙鹤替我把这盅酒吃喽!”
丹吉措端了银质的小酒盅,用舌尖沾了沾,然后慢慢地饮了。这青稞酒是把煮熟的青稞粒拌入酒曲,再闷到大罐子里,密封几日后取出来加水煮酒;吃起来酸酸甜甜,也不上头上脸,倒是挺好喝的。
老阿依望着丹吉措白里透粉的脸,对大总管说道:“旺吉,这伢子我看着疼惜。以后,别让他做工了。等他腿脚好全乎了,让他走吧!”
大总管刚吞进去大半碗猪血米饭,埋头一声不吭地嚼饭,喝酒。至高无上的老娘的话不能直接反驳,只能装作“老子他妈的什么也没听见”!
“这柔柔弱弱的小男伢,竟然要做俾子,你不心疼,我看着还心疼的嗦!家住在哪个村啊?还是赶快回家去吧!……旺吉?老娘这里跟你说话呐!”
这回不能装没听见了,大总管抬了眼,透过眼睫盯住丹吉措,上下牙狠狠地咬了咬两根筷子。那悲愤的表情分明是想咬某只细嫩的脖颈,却咬不得,所以只能咬筷子过瘾。
丹吉措心里突然觉得好笑:男人瞧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像是威胁,又像是无可奈何的祈求。俩人私底下在一起时,谁对谁也没个好脸色;可是现下不同,现下那感觉就是“一致对外”么,在老妈妈面前不能耍性子胡来。
尤其是当决定命运的那一只签子扔与不扔掌握到了自己手里,那心里边儿的感觉,顿时就微微妙妙地不一样了……
他于是张口对老婆婆说:“阿依,我在这院子里都吃了几个月的酸鱼汤和萝卜汤了,这才吃上一顿喷香的猪血米饭。这饭好吃着呢,你却要赶我走了?那我岂不是亏了呢!”
男人刚刚还炸毛的肩膀忽然一塌,松了一口气。
老阿依把皱巴巴的手一挥:“谁家要赶你走的呦!小仙鹤,你若是喜欢婆婆,就认我这个亲,怎样哩?”
“唔?……认什么亲?”丹吉措不解地问。
“小仙鹤,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告诉给婆婆。”
“我……嗯,我今年二十了。”
“呵呵呵呵,老婆子我瞧见你就欢喜得紧呐!你这年纪和我的几个小孙孙小孙女的差不多大,我也认你做我的孙孙,你就认我做阿依嗦!”
只听得“嘎嘣”一声,大总管上下牙之间咬着的一双筷子,被这厮咬折了一根。
丹吉措直接被碗底最后一口青稞酒给呛了肺,又不敢用力咳,梗着脖子呜咽了半晌,总算顺过来一口气,脸都憋红了。
第二十二章:收租遇故人(上)
老阿依说:“呵呵呵呵,老婆子我瞧见你就欢喜得紧呐!你这年纪和我的几个小孙孙、小孙女的差不多大,我也认你做我的孙孙,你就认我做阿依吧!”
丹吉措把一颗小脑袋几乎埋进了盛猪血饭的大海碗。摩梭人家的饭菜朴实,就连饭碗也透着山村农家的憨厚爽快,一只厚瓷大海碗足够盛下丹吉措的一张脸。
这一回轮到他埋头撅腚,闭起两耳,装作啥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