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头顿觉索然无味,隐隐生出一股子失望,别过脸去,极力用淡漠无谓的口气说道:“你下一回记得,若是有旁人上了你的花楼,或是在你楼上过夜,你就在母屋门口或是二楼小窗上挂起一双草鞋。这也是我们摩梭村寨的风俗,你在屋门上挂了鞋,老子瞧见就知晓了你屋里有别的男人……也就不进来便是,眼不见为净!免得一屋子人满满堂堂地不凑巧都碰到一起,哪个都过不痛快!”
丹吉措立时就气恼惊惶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大声说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可能那般随便,我没有别人的!”
大总管冷哼:“我以后也懒得管起你与旁人的事……你现下总之已经是自由身,有些事情管也管不住,随便你乐意怎样。”
“你你你,你怎么这样呢……”丹吉措急得一把抱住这人的腰,整个身子的重量摽住对方,仰起脸用鼻子抵住大总管的下巴,说道:“我就只与你一个人相好的!你怎么能这样不相信我!”
“老子平日里忙,又常出远门,恐怕也不能每日都照管你陪着你……”
丹吉措连忙把头埋进男人脖颈间,讨好地轻轻咬了几口:“那我也不会找别人的!不管你在不在身旁,我都等着你的……”
“当真?”
大总管伸出手,蹭了蹭小仙鹤眉心上残留的胭脂红,对着这张脸再忍不住,低下头去,用舌尖把丹吉措的眉毛鼻子嘴唇都品尝了一遍。
舌上残留了淡淡的胭脂粉香,阿巴旺吉心里一动,忆起昔日在马棚子外亲眼瞧见的某些情形,忍不住问道:“总是跟在你身边的那小崽子,我是说那个叫扎西的,他究竟是你啥人?”
“我大老远地流落到这里,他是我那时唯一的亲人了……他是我的侍卫,与我从小一齐长大。”
侍卫?大总管挑眉想了想,问:“……那你跟他,你跟他以前,好过?”
“没有,你想什么呢!”
“当真没有?”
“没有么!我怎么会跟他呢,他还是个小孩子呢!……”
丹吉措这话一出口,恍然回味,自己其实一直都把小林子当作是个孩子。俩人虽然年纪相仿,可是小林子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兄弟,小跟班,平日里一起吃吃喝喝、笑笑闹闹,或是说几句贴心的悄悄话,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存有那种亲密爱人之间的情谊。
大总管半信半疑的口吻问道:“小孩子?那小崽子可已经不小了吧,个子比你还高一块……他多大年纪?”
“他才十八么。”
“哦……”
大总管的神情于是更加地不自在,平白无故染了满脸熏醋的酽稠酱色,自己与自己纠结赌气了半晌,忍不住嘟囔道:“十八!哼,不错,正好与你差不多年纪,脸蛋也长得挺俊,挺中看的,比老子可是年轻多了呢!难怪你稀罕与他在一处……你俩一起也挺好,哼!!!”
丹吉措用脑门在这人硬硬的肩膀上用力撞了几下,埋怨道:“你也忒多心了,真的没有!”
“那你为啥就没有跟他那个呢?”
丹吉措气得瞪眼:“你说的都是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跟他‘那个’?我只是同他从小在一处长大,就像亲人那样互相照顾着,我又没有喜欢上他!你这人真是,真是……真是讨厌!!!!!!”
一句腻歪歪还撒着娇的“讨厌”,说得大总管那一颗惴惴不安的老心,可算是撤回原位了,觉得小仙鹤的心思一定还是在自己身上的。
丹吉措却忽然反应过来,揪住男人问:“你刚才说他什么?”
“嗯?我说他什么了?”
丹吉措拉长了脸蛋,质问:“你方才说他‘年纪和我差不多,脸蛋也长得很俊’!你觉得他很好看是么?那你,你,你……你是不是也喜欢小林子?!”
阿巴旺吉一愣,瞧着小俊人儿那个醋意蒸腾的模样,乐出了声,猛然眯起两眼,用目光凌厉地扫射:“嘿嘿,咋的了?拿我这一双眼看过去,你那小侍卫的确长得挺俊的。我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大实话,你就受不了了!”
丹吉措气得跳脚抓狂,围着火塘滴溜溜地转圈儿:“你这种人,你见着个相貌中看的小男伢,你就喜欢人家?我我我我,我好歹也是个公子,呜呜呜,你怎么可以喜欢我的侍卫!!!!!……你别想一个身子踩两只猪槽船,一个人就欺负我们主仆两个!”
“哈哈哈哈……”
大总管仰脸大笑,乐得将人一把横抱起来,沉吟的挑逗口气:“呵呵呵呵……宝贝儿,老子就稀罕你一个!旁人哪个有你这么耐看,这么软,尤其是在炕上哼哼唧唧的时候,叫得最是勾魂儿……”
午后的艳阳透过花楼小窗,将暖手的黄光铺撒上床褥。
大总管懒洋洋地横躺在炕上,微阖上眼,连日的劳累,难得有空闲打一个瞌睡。丹吉措侧着身子蜷缩在男人怀中,鼻尖寻觅专属于他男人的气味。俩人轻轻地搂着,静静地躺着,与情欲无关的淡淡的温存。
丹吉措低声问:“唔,阿巴旺吉,你……你的伤,好全了么?”
大总管微微抖了抖眼睫,从喉咙里哼出来:“咋着,想试试?”
“没有,我就是问问你伤好了没有么,还疼不疼么……”
“哼!你这小坏蛋干得好事……晾着你才好,你尽管找别的阿柱去逍遥自在,老子实在伺候不起你!”
丹吉措羞愧地把脸埋进大总管颈间。
俩人这都禁欲了挺长时日,互相都烦躁得快要发霉了。
当然,某人还有一双手可以用一用,也不妨碍亲热。麻烦的是,下身的伤处勃起就会疼痛,丹吉措的身子只要一贴上来,那玩意儿怎么可能对着美美的一只小仙鹤视而不见,一定会昂头活动,于是就要肿痛难忍。
结果就是只能彻底吃素,大总管都不敢在小花楼里过夜,不能与小阿夏同床共枕,怕压不住火,熬坏了伤处。
丹吉措低声说;“我给你瞧一下好么?”
他伏起身来,给大总管解开长袍,将裤子褪到膝上。
紫茄子养了好些日子,终于慢慢地褪去青肿,回复了原状,淤血渐消,只在大腿根儿上还残留了些淡黄色痕迹。
丹吉措用手指肚轻轻地给大总管揉腿,百般讨好爱抚。这些地方因为平日里不见天日,比脖颈、手臂的肤色稍浅一些,很浅的小麦色,透着酥理玛酒汁的醇香色泽。
挺诱人的。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对方的后腰,摸到一处凹凸不平,问道:“这是什么?”
“嗯?”大总管半睡半醒,没有动弹。
丹吉措跪在床上,身子横过那男人宽阔的身躯,一张脸绕到对方后腰处,好奇地检视自己摸到的痕迹。
一块圆形的很明显的伤疤。
在男人左侧后腰的腰眼处。
丹吉措这是头一回在大白天里仔仔细细地瞧他男人的身体。以前要么是吹了灯瞎摸搞事,要么是迷瞪瞪地被大总管压在身下,稀里糊涂地被揉搓了。他没有压过这人,自然也就没见过对方后腰上的伤痕。
圆圆的一块疤痕,竟比大宋朝时流通到云南边境的铜钱“皇宋通宝”还要大似一圈!
丹吉措呆怔地盯着男人后腰上的伤疤,眼前突然划过一条闪电,劈过他的两颗瞳仁,劈得生疼。眼球立时就肿痛起来,野火烧山一般,满眼跳跃的艳红色。
这块疤怎的如此眼熟呢?
眼前一片熊熊燃烧的山火,纵身跳进山涧的一条苍凉背影,带着满目仇恨的血色山光,和后腰上足以致命的刀伤!
丹吉措的呼吸急促起来,突然之间满脸惊惧呆滞,颤声问道:“你腰上怎的会有伤疤呢?!这是怎么弄的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有伤痕呢……”
阿巴旺吉蓦然张开眼,疑惑不解地看着丹吉措:“咋了?老子浑身各处都是伤,几块疤痕有啥值得你大惊小怪?”
丹吉措脸色发白地问:“这块疤怎么弄的?是我弄的么?是我干的么?”
阿巴旺吉皱眉愣了,咂嘴道:“我说宝贝儿,发癔症了?咋会是你弄的,真是傻话!”
“那你怎么弄伤的?”
“……打仗挨了一枪。你问这个干啥!”
“挨了一枪?哦,是枪伤,枪打的……”丹吉措耸起来的两条肩膀骤然塌了下来,浑身炸起的羽毛渐渐收敛,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不是拿刀捅的?……不是我害你受伤的?……”
“就你这小样儿,你咋会害我受伤?”
大总管平静地看着他,一双眼没有任何表情,让丹吉措完全寻不到一丝一毫的蹊跷与痕迹。他心里忽然惊恐又难受起来,蜷到对方的怀中,极力压抑住脑海里胡思乱想的各处神经弦儿,不敢再去看那一块耀眼又烧心的伤疤。
阿巴旺吉伸出手臂把人揽到胸前,手掌心安抚了一把这时常喳喳呼呼抽风的小阿夏。眼底晃过一片沉静莫测的光芒,似乎是在悄然回味,曾经战火纷飞的年月,镌刻在身体最深处的某一块伤痛。
——·中卷·完——
下卷
第五十四章:跑罐转山节(上)
绿油油的五月,红火火的节日。
稻苗进陇之后的农闲时分,历经重建的永宁坝子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转山节。
全村寨的男女老少,一家子一家子地出动,赶起骡马,带上锅壶,向格姆女神山的山坳里进发。
碧绿碧绿的田埂,在艳阳下绿得夺目,绿得耀眼。暖风吹过,一股子醒脑刺鼻的青草香味儿,撩拨着人们欢畅的心情。
老阿依站在总管府大门口,朝着远处跑来的丹吉措招手:“俺的小孙孙呦,你快一些喽!瞧你这个磨磨蹭蹭的,全家人就等你一个喽!”
丹吉措这一路从村东头呼哧呼哧跑来,跑得一身热汗,头上身上脚上穿戴的是全副的节日盛装,脸颊烧得红彤彤的。两条窄肩膀上乱七八糟地扛了一堆“风马旗”,五颜六色地在他脑顶上飘,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戏台上扎了“长靠”的大武生!
集体出行,全家人是有分工的,每个都不闲着。
大总管负责将各式主食和腌肉装进陶罐,密封好,用骡马驮着锅钵盆碗一堆家伙事儿,赶着马匹走在最前头。
他的两个妹子打好了酥油茶,装到大皮囊里。
小伢子们后肩背上大竹筐,装上各式各样供奉给格姆女神的祭品以及准备送给亲朋乡里的礼物。
老阿依在青布包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得意地玩赏她身旁一群可爱的小孙孙,心里头美得不得了。
丹吉措被分派了制作风马旗。当地的乡民无论是喜庆生辰,逢年过节,或是朝觐拜山,都要插挂五彩风马旗。丹吉措用绸布和麻片精心裁剪了几百只长方形的小旗子,白、黄、红、蓝、绿五种颜色,再用木刻雕版往绸布上印下密密麻麻的经文以及宝马鹏鸟的图案,以细麻绳穿起,就做成了一条条一串串的风马旗。
太阳升了起来,整个永宁坝子都笼罩在织锦一般明亮的霞光晨雾中。
札美寺的喇嘛们头戴鸡冠帽,身着枣红色长袍,袒露出一条晒成古铜色的右臂,骑着马儿,慢悠悠地向山上进发。
家家户户的小儿女们都被自家的阿咪和阿依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缀着玛瑙石,脖颈上挂着项链,小男伢穿着长长的斜襟袍子,小妹伢穿着粉粉蓝蓝的小褂,白色的百褶长裙,裙角在在风中起舞。
一家子一家子的马队,尾随在札美寺喇嘛的队伍后边,慢悠悠地挪动,沿着山麓上的土道,在山腰上转圈圈,一路转上女神庙。
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长串风马旗,恭恭敬敬地将旗子挂到女神庙的房檐和树梢上,再从竹筐中掏出祭品供物,摆在庙墙之下。
大喇嘛们席地排开阵势,吹起牛角形的长号和小唢呐,牛角号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响。乡民们的身影此起彼伏,面山叩拜,表达对天地和山水的虔诚,祈求女神赐下一个丰收的秋季。
朝拜仪式事毕,半山腰的大草原上刮来一阵风似的,转眼间竖起一顶一顶居家造饭的帐篷。大总管一家人也赶忙见缝插针地占住一块空地,搭起自家的帐篷。帐篷里铺上地毯,一家人或坐或卧或打滚,好不舒坦惬意!
女主人从大皮囊里将酥油茶倒出,灌装到银质小茶壶中。丹吉措口里嚼着牛干巴,喝掉一碗又一碗飘着牛乳浓香的茶水,腰身宽大的袍子都快要遮不住他撑得滴溜圆的小肚子。
大总管眯眼瞧着小仙鹤不停嘴地吃吃喝喝,面容仍然如常地冷峻,顺手又从小陶罐里取出些兑过蜂蜜的泡梨,递给丹吉措,哼道:“悠着些,你一个人就吃起全家人的份量。”
丹吉措瞪了大总管一眼,白眼珠里填满了不以为然:怎么了,你还嫌我吃太多了?哼!
大总管冷笑,用眼神示意不远处另一座更大的五彩印花毛毡帐篷,那是土司堡的帐篷,低声对丹吉措说:“瞧见那位了么?你再这么吃下去,就快要吃成像那酥油桶的模样!”
丹吉措抬眼一瞧,五彩印花大帐篷里坐的可不就是那位胡禄达大土司么,像一大口袋青稞粉一样撴在地上,正在一盘一盘地往嘴巴里划拉油煎猪膘肉呢!
丹吉措顿时恼羞成怒,竖起两道黑眉,冲大总管呲牙:“你你你,我哪里有像那个酥油桶!!!”
阿巴旺吉抖了抖肩,笑道:“你就只吃不练不动弹,我瞧着你就快要变成桶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避过家人的耳目,轻飘飘地说:“小天鹅可莫要变成一只肥天鹅,肥了老子可就不稀罕你了,不要你了……”
唔,你!你敢不要我!丹吉措不敢大声嚎出来,只能对着那个坏人挥舞两枚愤怒的拳头。
肥天鹅?
本公子是肥天鹅?!
丹吉措气鼓鼓地低头瞧了瞧自己日渐膨胀的小腰身,摸了摸已经撑得圆滚滚凸起来的一颗胃,于是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茶杯和肉盘子。怪只怪自家男人厨房里的手艺这么好,每日在总管府里吃尽各色美食,几月间就不知不觉吃得全身都发胖,贴了一层的肥膘!
丹吉措与大总管眉来眼去之余,眼角瞥见不远处另一顶金碧辉煌的大帐篷。
那是永宁三大贵族之中的另一位,大巫肯布的帐篷。漂染成纯黑色的毛毡,各种烫金和纯金绣线描绘出的夸张纹路,帐篷四角还挂了怪里怪气的鬼面金铃铛。
大巫一言不发地端坐,遮在斗篷下的一双眼,就连视线都没有移动半分,带勾的眼神就一直盯着这边儿的丹吉措。身旁两个躬身侍奉的仆人时不时地给他斟上一碗酥油茶。
丹吉措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悄声对大总管说道:“那个男巫婆有好久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了,却总是偷看我!”
阿巴旺吉不爽地磨牙:“哼,因为你长得好看呗!”
“唔,我可不想让他看我!……咦,最近官府来了一队兵勇搜寨寻人,可有消息了?”
阿巴旺吉不以为然:“没有。老子说了老子这山寨里没有他们要找的啥狗屁特务!这一伙人偏不信,还要挨家挨户地查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