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的脸庞被橘红色的火焰映得红彤透亮,美艳动人,黑色包头一侧垂下青丝,雪白色的百褶裙像暗夜里的一片片白云,随着悠扬的长笛声,翩翩地起舞。
这圆圈集体舞就是谈情说爱的舞蹈。哪个小伙子与哪个妹伢互相瞧对了眼,就会趁机挨近对方身旁,捏一捏手,摸一摸掌心,用掌心里掩人耳目的小动作告诉对方:妹子,跟哥相好乐意不?
而已经有了心仪对象的人,自然也就不必再去跳那个圆圈舞。
愣头愣脑的小侍卫被他家公子在一旁煽风点火,借酒壮怂胆,终于鼓起了勇气,一把拽住白水家姑娘的手腕,拉着人一头扎进小树林。
事后据小侍卫回忆,这酥理玛酒实在太厉害,那晚他当真是喝高了,在漂亮姑娘面前说了一大堆混帐话,还没有等来姑娘的回应,就“咣当”一头栽倒,舒舒服服地栽进三金姆的怀中,然后……吃了小美人儿一宿的豆腐!
丹吉措也不想去跳圆圈舞,他对那一大排盛装的姑娘都没有兴致。
他悄悄地朝一旁的大总管勾了勾手,然后扭头就跑。俩人猫腰低头蹿到个大帐篷后身,捡了个没有人的地方。
那个偷摸鬼祟的样子,简直像是俩小孩串通起来要做什么坏事!
阿巴旺吉挑眉问道:“你找我来干啥?”
“找你说说话呗。”
丹吉措垂头忍不住乐,心里头高兴,乐得都合不上嘴,肩膀一抖一抖地颤悠,完全没了往日的斯文端庄和一本正经。
大总管很纳闷:“你要说啥话?快讲!”
“唔,这么急吼吼的干嘛……”丹吉措低头用脚尖踢四周的土坷垃,又开始墨墨迹迹地原地画圈圈。
大总管忍不住凑近两步,下巴恨不得贴上丹吉措的额头,用粗糙的胡茬磨蹭小阿夏的脸颊,居高临下地审问:“你究竟要与老子说啥啊?!”
“我,嗯……”
丹吉措其实就是被草场上谈情说爱的欢畅气氛勾搭得有些憋不住了。
他早就瞧见一群漂亮的小妹伢朝着大总管抛去各种求爱的信物。赛马场上得了胜,出够了风头,男人这一路走到哪里,那些绣花小腰带小荷包小手绢就一路抛到他脚边。
有年纪很轻胆子很大的妹伢,甚至一把将荷包掷到男人后腰后臀那般敏感的地方,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勾引和调戏!
或许是身份高低有别,这寨子里没有哪个姑娘胆子壮到敢冲上去拦住阿匹的路,拽他的手掌抠他的手心,就只能对他抛几个媚眼丢一把荷包,然后眼巴巴地等待某男人会回过头来瞧上一眼。如此一来,陡然间就少了那暧昧欢情的许多乐趣。
丹吉措左右寻思着,借着明明暗暗的月色,忽然拉起大总管的手。
这男人的手就只有本公子可以拽!
这男人的手掌心就只有本公子可以摸,随便摸,想怎样抠哧就怎样抠哧!
丹吉措这心里头淌过一阵阵得意和激动,赛马场上大总管彪悍驰骋的身影坚定地烙在心底,已是爱得不得了,于是伸出一只欢欣暗涌的手指,瞄准了纹路纵横的粗糙掌心,重重抠了三下!
抠完了又有些心慌耳热,赶忙撒开手,咬唇垂头不语,等待总管大人的温柔“训话”。
阿巴旺吉愣在了那里,一只手掌悬在半空,竟忘记了收回。小阿夏指尖留下的痕迹麻麻痒痒,挠上了他心尖最柔软和没有设防的一块肉。
丹吉措等了半晌,没等来反应,惴惴不安地抬起眼,轻声说:“嗯,怎么了?……我抠得不对么?应当是怎样做的?……”
大总管犯愣,当真是好久都没有被人抠过手心。
事实上,除了自家外甥女达娃那让人异常窘迫的举动,阿巴旺吉还从没有享受过被哪个小相好主动捉手求爱的美妙滋味儿。
若说在永宁坝子里,这些年来心思暗慕阿匹的贵族姑娘也颇有几个,尤其看到大总管似乎常年单身光棍一个,就连固定的阿夏都没有,这么肥的一块猪膘肉谁不想剥开来尝一尝滋味?只不过姑娘们被那一张冷脸吓到,不敢冒然出击,怕压不住人反而被野牦牛蹄子踢伤到。
就只有最受宠爱的这只小肥鹅,胆子也是最肥!
一张盈盈脉脉、笑意盎然的脸在眼前不断地晃,晃得大总管脑袋都有些恍惚了。
丹吉措却着急了,自己当真是头一回抠男人的手心,这人怎的没反应呢!
他神色有些懊恼地问:“唔,是不是我不能抠你手心的?那个,两个男人之间不可以互相抠手心的么?你们这寨子里那一套罗哩八嗦的风俗习惯,我是不是又弄错了?”
“没有,没弄错。”
丹吉措抬起头来注视着大总管。眼前这男人竟全然没有了往常的嚣张和凌厉。刀削似的面颊上,几道锋利的线条慢慢变得舒缓和柔软,这时候调开了视线,垂下眼,目光开始在脚边的地上墨迹画圈儿。
借着淡淡的月色看过去,一贯冷淡的一张脸上,从颧骨弥漫到眼眶和额头,微微泛出一片窘迫的红光!
这男人竟然脸红了?!
两个人就这样傻呆呆地互相墨迹了半晌,哪个都说不出话,捱到最后,肩膀抽动起来,各自都乐出了声!
阿巴旺吉摘下帽子,埋着头用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极力憋住胸中的笑,也随手遮住了脸颊上一阵阵发烧的悸动,被自家小阿夏萌得肝儿都颤了!
某种无比甜美的感觉,分明就像是……初恋。
丹吉措是没想到这男人遭到调戏求爱的时候,原来也没有多么地经验老道,竟然也会面红耳赤地原地傻笑画圈儿。这场面简直太有趣了,以后一定要经常地捉弄调戏这个大坏人,把先前吃的亏都找回来!
他抿嘴暗自抽疯欢乐了半晌,于是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开口:“嗯,旺吉……”
男人眯起眼瞧他:“呵,你叫我啥呢?这是你随便叫的!”
“旺——吉……”
丹吉措从喉咙里滚出一道甜得能拉出糖丝儿的颤音,腻歪得快要将自己的喉咙眼给糊住。
他只听过老阿依这样称呼她儿子,还从未有第二个人敢叫得如此亲昵,想必也不会再有旁人能与这男人在床笫之间那般亲密。
只有自己可以。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心中阵阵得意,一张包子脸从微翘的鼻尖处绽出一道道褶子,几乎乐成一朵花儿,细长的眼眯缝成两道弯弯的月牙,笑嘻嘻地说:“唔,旺吉,我就是想和你说,嗯,我,我那个,那个,今晚黑,想,那个……”
“你想要干啥?”
“嗯,就是,我不是有自己的院子了嘛……
院子二楼有个花楼呢……
花楼后墙有个小窗户的……
那小窗户还没有,没有,没有用过呢……”
大总管咬着唇绷住脸,一本正经地问道:“嗯,小窗户没用过,怎样?”
“哦,我就是想,就是想,那个……”
哼唧了半晌,小肥鹅鼓着腮帮,终于还是忍不住抓狂,挥舞起两只小红蹼:“你你你,哼,你都可以跑马了,身子早都好利索了却还是故意冷落我,好久都没有碰我了……我就是想让你今晚黑爬那个小窗户,去我的花楼过夜嘛!!!”
这人真讨厌,那种事甩个眼神、勾一勾手指头就灵犀了,默契了,竟然还需要挑明了说,用不用本公子翻牌招你你才来啊!
阿巴旺吉绷不住脸,乐出了动静,胸膛起伏颤抖,浓黑的眉毛耸动开来,斜斜地并入额角,爽快地答道:“好,今晚黑,老子去爬你的花楼!一定陪你一晚,好好地疼你……我会在墙根底给你打暗号,你等起我……”
丹吉措的眼里饱含明亮的月色,仰脸笑说:“嗯,那我等着你……”
星光满天的草原之夜,丹吉措跑得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一身雪白的袍子在碧绿的草地上蹿过,激动得一溜烟奔回寨子。
院坝的小花楼上,丹吉措将一间不大的屋子横竖里外打扫了三遍,床褥铺得整整洁洁,一尘不染,床头小柜摆上了打算送给大总管的一只水烟袋绣荷包。
捡出最喜欢的一件枣红色镶金线长袍子换上,系好衣襟和天蓝色腰带,蹬上长筒皮靴,自个儿觉得这一身打扮十分地帅气耐看,大总管见了一定会爱死他,不由得美滋滋的。
忽而又想起伸鼻子闻一闻中衣的衣领,觉得味道还是不够新鲜,于是又跑到灶房里烧了一大锅热水,灌到木桶里,剥光跳进去,胡乱洗了一个澡,将干净衣服重新穿戴好。这才放稳了心,盘腿坐到花楼的双人床上,专心致志地等,只等着夜深人静时,男人从后墙那小窗子爬进来!
清凌凌的白光透过窗棱,从床头轻移上他期待的脸。
花楼的后墙微微一晃,脚底板踩上木楞的动静,一下一下,从墙根儿爬上高墙。
“啪!”一只手摸上窗棱。
丹吉措心里的小兔子都快要蹦出来,几步跳下床去,扑向小窗,心里还在琢磨,怎的也没听到这男人给他打暗号呢,想必是等不及,这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来了。
他伸手掀开翻板小窗,墙外之人也恰好爬上窗前,一张大脸与他对了个正着。
“啊?!”
丹吉措蓦然瞧见一张陌生的脸,吓了一跳,忍不住叫出声。
漆黑一团的浓夜里,借着一缕亮白的月光,他看见一个缠了包头、抹了红彤妆容的女人的大脸。
丹吉措惊道:“你,你,你是何人?”
那女人却不搭话,伸掌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小臂一揽,将他的脖颈卡死。
“唔……唔,不要……”
丹吉措顿时无法呼吸,脸憋得通红,两手因为惊恐而奋力挣扎,半只身子却已被对方一把蛮力直接拖出了窗外,挂在高墙上。
那人的臂膀像生铁一样坚硬,胸膛宽厚,喉咙里冷硬的声音透着几分激动:“丹东,跟俺走!”
一张浸了迷药的麻片捂住了丹吉措的口鼻。
他来不及喊出声来求救,两眼逐渐迷蒙,气力愈加微弱,身子彻底瘫软在对方怀中,昏迷之前只辨出了那道声音。
胡三炮。
是裹了包头、化了女妆的胡三炮!
第五十七章:遇劫陷匪窟
月夜。
与丹吉措订了约会,阿巴旺吉这会儿正拎着一摞干净的衣物,到山脚下的温泉池里泡澡。
转山,造饭,跑马,折腾出一身热汗,臭烘烘得怎么好意思去和小阿夏幽会,无论如何也得先剥洗拾掇干净了,再去亲近那只讨人爱的肥天鹅。
他拿猪胰子和着热水搓出泡沫,抹到下巴上,对着池水中隐隐约约的影子,拿小刀片细细致致地刮脸。刮净脸颊和下巴,自己觉得显得年轻一些,再慢慢地搓洗身体。手伸到胯下的一片浓密中,将那一条挺拔的枪也认认真真洗干净,从大腿根儿一直洗到脚踝。
眼前影影绰绰的白水中,闪过那一只润白又温顺的身影,男人唇边不由得浮出笑意,心里暖烘烘的。
不远处的石板山路传来一串有意放轻的细碎脚步。
大总管的耳廓轻轻一颤,听到那细微的动静,迅速伸手摸到池沿上的短枪,随手就将枪上了膛。
皎白色的月光下,山道上缓缓移出一枚单薄的身影。
走近了一瞧,竟是自己的外甥女达娃。
大总管皱了皱眉,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往池中沉了一沉,让池水没到胸口。
小妹伢的一张脸像天上挂的月亮一样清冷,寂寞萧条的神情:“阿乌。”
“达娃,你咋的黑灯瞎火摸到这里来耍?快回去。”
“阿乌,这是温泉池,全山寨的人都会到这里沐浴净身,我不能来么?”
“……老子在这处洗澡,不方便,你赶快回去。”
“我也是来这里洗澡的。”
“……你知道咱寨子里的规矩!”
达娃却不理会,自顾自地开始脱衣服。发育得很好的年轻身体,月光下微微颤抖,泛出一片稚嫩的粉红。
阿巴旺吉又惊又怒,蓦然转过身,将对方的身影避到脑后,心里顿时恼火,沉声说道:“老子今儿个先来的,你想洗澡也得先回避,咋能这么没规矩?!若是让旁人瞧见了算什么!”
达娃的身子一半没入水中,一半露出池水,月光在她身体上镀了一层很好看的银白。她颤抖地说:“阿乌,我当真想和你在一起。对你来说,不过是再多结交一个阿夏罢了,对我却是可以与我最崇拜和钟情的男人在一起……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答应我……”
阿巴旺吉毫不客气地打断:“该说的话老子上一回已经和你说清楚了。我是你阿乌,这种事绝对不可能!绝对不行!”
“那为什么丹吉措他就可以?!!!!!!”
达娃突然大喊出声,过度伤心的身体在水中颤栗,小小一个池塘像是卷起沸腾的雾气:“为什么!丹吉措他不是阿依亲口认的小孙孙么!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得闯进咱们家,一转眼就变成了家里人,他这人究竟算是做什么的?他算是你的外甥还是你什么人啊?!为什么他就可以与你相好我却不行!阿乌你这样不公平,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阿巴旺吉只觉得头皮一麻,颈间胀凸的血管都快要爆了,闭眼咬了咬牙,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小妹伢:“你咋知道的?”
“我,我在那个帐篷里,我听到了你们在帐篷后边说的那些,那些……我真是个白痴,我早该瞧出来的,你们,你们俩一直都在一起,一定是,好久好久了,一直都那么亲密!你每一次望着他的那种眼神都不一样,你注视他的眼神是暖的,烫的,辣辣的……你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
大总管脸色铁青,心里十分搓火:“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啥。他就是我的相好,怎样?”
“你们,你们,你们已经……他那个小院和花楼,是你俩幽会的地方,对么……”
男人额角的青筋隐隐暴跳,面无表情地说:“既然都知道了,还问起啥呢?达娃,你打算咋着,是准备打上门去问他,还是要到咱云顶寨的族长、寨主或是大土司那里告老子一状?”
“阿乌你为什么这样呢……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呢……”
“别在你阿乌这处费心思了,以后也别在我面前再提你的心思!”
阿巴旺吉的眼缓缓地眯细,盯住达娃那一双纷乱的眸,隐隐威胁的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达娃,老子是啥脾气的人你知道的,更何况老子养了你十三年,你自己也知晓应当做什么和不要做什么!一家人一处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别给咱找出个啥不自在,到时候谁都过不痛快……你明白不?”
绝情的话就像一条冷硬的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到小妹伢细细瘦瘦的肩头。达娃用两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她早知晓会是这样无望的结局,格姆女神山顶的鹰怎么可能为了旁人而改变自己的心志!本已决意再不来打扰她的阿乌,就只一辈子远远地望着,今日却偶然偷听到那二人亲密无间的情话,这才明晰每日在同个屋檐下进进出出的那一对舅甥,竟是一对秘恋的情人,让小妹伢几乎崩溃。
大总管阴沉着一张面孔,这时再顾不得避讳,身子跃出池水,来不及擦干,抓起衣服迅速穿上身,提枪走人,头也不回,心里真是万般懊恼和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