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波澜,似乎那资料卡片不是他的,而是某个病人留下的遗迹。——或许是因为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俞杨站起来,走到窗边的椅子前,从上面拿起自己的书包,拉开拉链,掏出一个黑色金属外壳的手机来。
NOKIA的最新款,是去年苏腾用一个暑假的打工钱买给自己的。通讯录中的第一个电话就是他的。俞杨迅速的翻出通讯录,拨通
了苏腾的电话。
“嘀——”
“嘀——”
……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奇怪了,怎么没有人接?俞杨纳闷的挂断了电话,手机退回了待机界面,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怪不得苏腾不接电话
啊。俞杨想了想,手指飞快的按动键盘,发着白色荧光的屏幕上渐渐出现了一行黑色的字迹。
“苏腾,你现在在哪里?没事吧?看到短信之后给我回个电话。”
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发送成功”的字样,俞杨舒了口气,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记得车祸的时候苏腾就在自己后面的人行道那里,当时自己被那辆车撞飞出去了,也没有顾得上去看他怎么样。在医院里躺了几
天,手机上居然一个来电显示也没有……他不会有事吧?
苏腾,你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出事啊。
俞杨的双手有些紧张的握在胸前,不知不觉骨节已经因为用力过大而微微泛白。他的视线穿过窗玻璃,投向无边无际的暗蓝色的
天空,似乎想从一片茫茫的空旷中,寻找出一些什么来。
形状诡异的巨大机器像是盘踞着的白色金属怪兽,俞杨被吞进去又吐出来。高能射线的集中照射,一次次的放疗简直就是酷刑。
每一次放疗之后,俞杨都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样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四肢都酸痛到抬不起来。
“俞杨~~~今天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啦……上午去做了放疗,现在头都是晕的。”
“啊?那一定要注意身体啊,放疗过后最容易生病了。吃饭了没?”
“还没啊。苏腾,今天是周六,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就过来看看我吧,一个人可烦了呢。”
“这个……下周要期末考试了哎,我还没复习好……对不起啊。”
“上周你也这么说……”
“实在对不起啦,俞杨不要生气哦!我妈叫我呢,88!”
……
俞杨盘腿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手机,看到最后一条短信内容,他愣了一下,然后泄愤似的“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盖。
那次给苏腾发的短信他第二天上午就回复了,谢天谢地,他没事。苏腾告诉俞杨他已经回到学校了,正在准备期末考试。俞杨不
止一次想让苏腾过来陪陪自己,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但苏腾每次都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回绝,俞杨对此感到很不满意却又无可
奈何。
期末考试已经过去一天了,苏腾总该有时间了吧。俞杨给苏腾打了电话过去,依旧没有人接。俞杨只好改发短信,没想到他的请
求又被苏腾拒绝了——苏腾说这几天每天都要帮老师整理卷子,登记分数,去不了。难道整理卷子比朋友还重要么?俞杨闷闷不
乐的想着。这段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在病房,除了按时吃药定时放疗和每天打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点滴之外,能陪自己的也只有俞展
了,可是俞展也要打工啊。原来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猛地闲下来,似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苏腾,你学习真的那么忙么?难道我对你来说,还不如那几百张冷冰冰的考试卷子么?
俞杨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苏腾的短信,从那些温暖的话语背后,好像就能看到他的脸庞。他笑的样子,他认真的样子,他咬着
水笔对着一道题费力思索的样子,他皱着眉头关心自己的样子……似乎他就在自己身边,一直都在。
被他拒绝了那么多次,俞杨发现自己还是生不起气来。在他对苏腾浓浓的爱和思念面前,那些不愉快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俞杨
想起曾经看过一本书上说,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你是能够包容他一切的缺点的。
即使苏腾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俞杨也不恨他,一点也不。
他还爱他。
午后的阳光很好,一束一束的光线像是一缕一缕的金丝,把小小的房间照得一片透亮。
“苏腾,虽然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走出这里,但是,只要我能出院——等我出院了,我一定,第一个去找你。”
俞杨把头靠在窗玻璃上,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苍白瘦削的面容,小声而坚定地说。
——等我啊,苏腾。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医院里过年。
虽然有俞展陪在身边,但是整座医院里几乎都没有什么病人了,一扫平时门庭若市的场景,连医生护士也是轮流值班,所以,这
个年过得说不出的冷清。
除夕夜的晚上(这好像是个病句……),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年夜饭,苏腾最终也没有过来——是啊,这个时候谁还愿意
到医院这种阴森森的地方来呢?都是要在家里陪父母的吧。俞杨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爆竹声,突然想起了高一时的那个寒
假,和苏腾一起过的那个除夕,他的轮廓在漫天璀璨的烟花映照下,美得如同神祗。还有他的吻,那个带着雏菊气息的吻,那是
俞杨魂牵梦萦的味道。可是,自从住院以后,这种清香就只能在梦里出现。
苏腾,你知道吗,只要能再看一看你,再听你温柔地叫我一声“俞杨”,就可以让我泪流满面了。
可是,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面?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俞杨拿起手机,是苏腾的短信。
——俞杨,新年快乐。
窗外一瞬间鞭炮声大作,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零点了。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啊。
漆黑的夜空一下子变得五彩斑斓,一个又一个礼花爆炸出喜庆的满天花雨,欢乐的气氛弥漫在整座小城。
俞杨握着手机,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给苏腾回复些什么。最终,他还是打了一条“谢谢”发了过去。
没有你在身边,你让我怎么快乐得起来。
好怀念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习惯了看你笑,习惯了你对我搞恶作剧,习惯了你的关心,习惯了你给我的温暖……那种温暖
,是只有你能给我的啊。
“哥,又在给那个苏腾发短信啊?”
俞展在这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水。他把水杯放在床头,凑过来看了看。
“嗯。”俞杨抬头冲俞展笑了笑,拿起水杯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你还真是在乎他啊……”俞展踢掉鞋子跳上床来,呼啦一下扯过被子,两条腿钻进被窝里。
俞杨有些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兀自摁来摁去。
“不过,哥,说实话,我觉得苏腾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还是不要太信任他吧。”
一句话让俞杨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一缕柔软的发丝突然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表情。俞展却没有注意到这微妙的
停顿,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哥,你看你住院也有一个多月了吧,这一个多月,他别说来看你了,就连一个电话也不愿给
你打。还有,你给他打过那么多次电话,他接过一次么?你说这种人……”
“别说了俞展……”
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像是水晶碎裂时绝望的脆响,又像是紧绷到极点的琴弦在断开的一瞬间那种声嘶力竭却
喑哑的低音。俞展吓得一下子住了口,身旁的哥哥头低垂着,手机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的指间滑落到了地上,他瘦得不成形的
双肩剧烈的抽动着。
俞展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俞杨,他一时间竟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微弱的“哥……”,然后就又紧
张得没有了下文。
俞杨猛地抬起头来,发梢早已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浸透。
“……俞展,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不会这样的……”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俞杨紧紧的抱住弟弟宽阔厚实的肩膀,他的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滑落。俞展感到肩头一片冰凉。
“哥,我……”
“不要说了,俞展,求求你……”俞杨死死咬住嘴唇,巨大的悲伤攫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击垮。
自己一直在努力掩饰着的那个一直不愿去触碰的伤疤,被狠命地撕开,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说不出的疼痛。
此时的俞展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他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话。
终于还是没忍住啊……那个算不上是秘密的秘密,终于还是让自己给说出来了。
俞杨住院后不久,俞展去俞杨的学校为他办休学手续,结果在俞杨的班主任那里得知,苏腾早在几天前就转学了。转学到了哪里
,不知道。
俞展当时的感受是难以置信,他经常听哥哥提起苏腾,在俞杨的描述中,俞展脑海中勾勒出苏腾的形象,应该就和神祗一样。
他知道哥哥有多爱苏腾。那种渗透骨髓的爱,是什么也比拟不了的。
他甚至还为此吃过醋。
一直认为苏腾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可以把自己的哥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完全托付给他。
可是俞杨痛彻心扉的爱,最终却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震惊很快转变成了愤怒,俞展当然知道苏腾转学是为了什么——他是在逃避,他一定是不想再被一个癌症晚期的人拖累以至于耽
误了学业,所以,逃了吧。
不然,仔细想想也知道,如果他像俞杨爱他那样爱着俞杨,他怎么会只用短信敷衍了事,连见都不愿见俞杨一面呢?
或许俞杨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玩腻了就可以随手扔掉的玩具吧。曾经的天长地久,至死不渝,都如同过眼的云烟,什么一言九
鼎的诺言,什么固若金汤的友情,它们,都一文不值。
俞展前所未有的恨苏腾,当他看到毫不知情的哥哥仍然每天对苏腾牵肠挂肚,每天等着短信铃声响起,他就更加地窝火。他的哥
哥被骗了,只是,因为俞杨太爱他了,才会对此浑然不觉。
被爱情蒙住了双眼,原来是如此的可悲。
“俞展……”俞杨抬起袖子用力的抹掉了眼泪,可是很快,新的眼泪又充盈了眼眶,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他日复一日消
瘦的身体,孱弱得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
“我好想他。”
肩头传来负重感,俞杨的发丝散乱的铺在俞展的肩膀上,他小声地抽泣起来。
“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不恨他,真的,我不恨他。”
“我还要活到能见到他的那一天。”
原来,你都懂。
……要我怎么说你呢?哥。
俞展心底不由得生出一股悲凉。俞杨紧紧的抱着他,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递过来。哥哥,这是他的哥哥,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
亲人。他义无反顾地爱着那个叫苏腾的男生,那是他一生的挚爱。可是这个男生,却背叛了他。
俞展的眼眶迅速的红了起来。
“我知道。”
俞展低声说着,努力抑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滚烫的眼泪一滴滴掉在俞杨黑色柔软的头发上。
窗外是一片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勾勒出浓浓的欢乐气氛。
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却有着与新年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寂静。
俞展抱着已经睡着了的俞杨,他能感到哥哥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充满了生命力。
只是,这颗心脏,还能跳动多久?
14.
郑医生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低头在一份材料上写了几笔,然后顺手从旁边拿过一个病历本。翻
开第一页,是一张一寸照片。蓝色的衬底,照片上的男生淡淡地微笑着,那双温和的黑色眼睛穿过纸面注视着他,目光像是一缕
和煦的春风。
郑医生眯起金丝眼镜片后的双眼,辨认着病历卡上潦草的字迹,轻轻读出了声来。
“俞杨,男,右脑脑叶原发xing颅内肿瘤,晚期……”
郑医生看着照片上的俞杨叹了口气。他见过这个有着一张比女生还要精致的面孔的男生,几个月前因为车祸被送过来的。虽然没
有在车祸中受到重伤,但检查时意外发现他患有脑瘤。当时俞杨右脑的肿瘤已经由良xing转变为了恶xing,他的左耳也因为不断
分裂生长的肿瘤对听觉中枢的压迫而导致神经xing耳聋。他住院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进行着的化疗与放疗,也只能暂时抑制癌细胞
的增殖,这样下去的话,肿瘤很快就会扩散到小脑,接着是脑干……所以,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郑医生记起来,这个俞杨自从住院后,他的家长就没有来看过他,,唯一来过的只有他的弟弟,叫什么来着……忘记了。他合上
俞杨的病历,身体向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抽出一根烟来点上,猛吸了几口,然后把香烟夹在指间,不知道
在想什么,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任烟头越烧越短。
俞杨的情况和他以前一个病人的临床状况极其类似,那个病人应该也是在这个阶段,出现了精神失常的症状,然后不到一个月,
就死了。
苏腾,我知道我很懦弱,很爱哭,这样的我,自己都很讨厌。
三个月了啊,苏腾,这三个多月,我每天晚上都会一个人偷偷的哭。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为你流干了所有的眼泪,我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哭的,可是那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一首曲子,然后就哭了,眼
泪止也止不住。
《卡农》,就是那次你给我听的那首钢琴曲。
一架钢琴孤独的演奏,你听,它多像一个黑暗的预言。
冬日的午后。
冬季的阳光暖暖地照进窗棂,可以看到细小的尘埃在一束一束金丝般的光线中静静飞舞。小小的房间里被阳光涂抹上温暖的金色
,显得格外美好。
光线照在闭着的眼皮上,视网膜上一片血红色的亮点,带着灼热的温度。俞杨感觉到了眼皮上的刺痛,不情愿的翻了个身,却不
管用。他有些恼怒地睁开眼,准备下床拉上窗帘。
一团金色猛地映入视野。
视线里的苏腾用一个随意的姿势坐在床架上,发丝不经意的散落在肩头,深色的校服,咖啡色的皮制书包,一如往常。
他的侧脸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
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他微微闭着眼睛,头抬起45°角向着窗外,露出好看的下巴线条,像是很享受地陶醉在了满屋子金
色的阳光里。
整个画面美好得有些不真实。俞杨揉揉眼睛,眼前的景象依旧。
听到动静,苏腾缓缓地把头转向了俞杨的方向。
“你怎么来了?”俞杨掩饰不住巨大的惊讶,话一出口,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冷了下来,“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