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都过滤一遍,也没想起来这个叫小绿的丫头是谁。看来他这「少夫人」太过失职了,府里不过五六十个人,还不能一一识得。
小绿笑道:「我们少爷那么好,在府里这女人堆里就像杂草中的一株牡丹似得出众,谁能不喜欢啊?不过我是什么身份,哪能妄
想?少爷之于我们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再说了,少夫人武功高强,人又彪悍,去年和少爷吵架,少爷被她骂得狗血淋头,还
被打了两拳,半个月不敢出去见人,谁敢和少夫人抢丈夫?」
原来他在下人心目中这么野蛮,王维君小小地检讨了下自己。去年和少晋吵起来是为什么事?好像是他穿女装穿得快发疯了,不
肯再扮淑君,要去和奶奶、娘她们坦白,但是少晋不允许,拼命地阻止他。王维君憋屈得太久了,沈少晋关上房门抱着他的腰不
给他出门,他劈头盖脸地把沈少晋骂了一顿,就算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停止,末了还赏了他两拳,让他挂了半个月的黑眼圈
。
那件事以少晋带着他出去玩两个月而善了,王维君很好哄,差点就撕破脸了,还是被哄回来,继续罗裙朱钗地扮演着自己妹妹的
角色。
王维君回忆起此事不由感叹,自己还是太心软了。
「少爷有才,少夫人有貌,他们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少爷喜欢少夫人,我觉得瞎子都看得出,可你说少夫人喜欢咱们少爷
吗?」
小绿想了想,回答:「肯定喜欢,少爷那么疼爱少夫人,都舍不得她出去见人,府里大小事务也多半是老夫人少夫人在处理,真
需要用到少夫人的,也被少爷解决了。如此宠溺,少夫人就是铁石心肠也该被少爷感动了,怎么会不喜欢?」
王维君摸摸下巴,不由苦笑,就是你们少爷太好了,少夫人才不敢喜欢他。
他走路脚步极轻,离这两个婢女有三丈远,所以两人一直没注意到他。王维君闲话听够了,便不再跟着她们,转了个弯,朝北边
竹林走去。
王维君的宝剑是离开师门时师父所赠,锋利非常,削金断玉都不在话下。剑一出鞘他周围便有股寒气缓缓溢出,竹枝上的小鸟似
乎感觉到了危险,纷纷拍着翅膀飞走了。
王维君仰头看着飞远的小鸟,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风过处竹林沙沙作响,从竹叶间透过的斑驳阳光照在王维君身上,整个
人忽明忽暗。
静了片刻,手腕一转,手中剑如秋水,长虹化练,在一片青竹间起起落落,剑招流畅如行云流水,繁复如落英缤纷,如果旁边有
人观看,一定会感叹剑法不仅仅是打架防身的一门活计,更是一种灵动高雅的技艺。
王维君一套剑法练完还剑入鞘,过了片刻,方圆两丈内的竹子齐齐发出「咯」的声音,全部应声而倒,翠绿的主要纷纷扰扰地落
向地面,铺了厚厚一层。王维君踩在竹叶上,面无表情地离开。
畅悠苑新来了两个小丫鬟,一个俏丽如三春之桃,一个清素如九秋之菊,两人身型娇小,却是前凸后翘十分有料。王维君看了十
分满意,这大约是老太太指派来的,最终目的是伺候少爷伺候到床上去。
王维君觉得畅悠苑多两个奴婢无所谓,沈少晋即便知道祖母和母亲意欲为何也不方便拒绝。
那两名丫鬟一个叫桃儿,一个叫素问,都有一手好女工。尤其是桃儿,她的绣品十分细致,针法活泼,配色清雅,沈少晋很重视
这个丫头。
这天桃儿拿了幅蝶戏牡丹的绣作给沈少晋看,沈少晋十分满意,只是觉得绣面上有些许毛糙,一把抓过桃儿双手细看,摸了又摸
,不满地道:「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双手,刺绣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手,手若不够细腻,粗糙的手便会破坏绣面、弄毛绣线,你可
是最近粗活做多了,所以手上有些毛糙?」
桃儿红着脸道:「奴婢主要负责畅悠苑的打扫,也算不得粗活。」
沈少晋笑了笑,说:「以后打扫另派别人去做,你就端茶送水吧。」
「是。」桃儿朝沈少晋福了一福。
王维君翻了个白眼,不理会他们。他最近自创了套剑法,演练了几十遍后找出了几处破绽,却想不到填补之法,心里正烦着呢。
「娘子,过来看看桃儿的绣品。」沈少晋在有第三者在的场合都叫他娘子,王维君嘴角抽搐了下,懒洋洋地道:「你说好就是好
了,我又不懂。」
沈少晋抬头看了他一眼,对桃儿说:「你的配色已经很好了,不过你觉得这处换成朱红会不会更好呢?」
桃儿点头,羞涩地道:「少爷所言极是,桃儿将这处拆了重新绣过。」
沈少晋将绣品还给她,温和地说:「那倒不必,以后注意就是了,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桃儿清水明眸一亮,一抹惊喜飞快漾入眸中。王维君正好看到这一幕,这小丫头傻愣愣地、满眼崇拜地看着沈少晋。
「你家少爷人称锦绣状元,他肯指点你,你还不快谢谢他?」王维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地对桃儿说。
桃儿连忙拜谢少爷和少夫人,见少夫人面色不善,找了个借口要离开。
「等等。」沈少晋叫住她,站起身去内室取了个白瓷瓶出来递给桃儿,「你这几日要用蚕茧水泡手,泡完擦干手抹上瓶子里的药
膏。」
桃儿谢了恩,这才离去。
王维君看着桃儿离去的娇小背影,用手肘撞撞沈少晋:「这个丫头不错,看起来也能生养,你们又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可以谈到
一处去,不如你把她收了吧。」
沈少晋脸上残留的那点笑容瞬间飞走了,他还以为王维君突然插口是感觉到了危机有些吃醋了,谁知道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如
果他是有意试探沈少晋也会觉得高兴,这家伙终于有些开窍了。可是看他一脸诚恳,哪有试探的意味,分明是中肯地建议。
「你别想!」沈少晋冷冷地开口,握住他手腕,「我有你就够了。」
这算是表白吗?王维君搔搔头,有些无奈,又生气了,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要就不要就是了,那么凶干嘛?
「好吧,不收就不收,知道你对我一心一意绝无二心,你的忠贞我心领了。」王维君耸耸肩,拍拍他胸膛,「给你享齐人之福都
不要,傻瓜。」
沈少晋深深看他一眼,突然全身充满无力感,放开他,默不作声地回到绣架前专心配色。
王维君也跟着他凑过去看,绣架上摊着上百种绚丽耀眼的绣线。王维君这种审美观一般的人也赞叹不已,世上竟然有这么瑰丽的
色彩。沈少晋白皙修长的手在那些绣线间摆弄,排列着它们的顺序,大红、桃花、燕红、朱红、翎红、水红、薄红、粉桃、粉红
、湖色、浅绿……
王维君揉揉眼睛,看着那双手,那样美丽的手在瑰丽的绣线间穿梭真的很美很迷人,可这是一双男人的手。王维君忧郁了,男人
的手,要么像自己一样舞刀弄剑,要么像老爹一样舞文弄墨,再不济一点,像账房那样拨拨算盘珠子记记账,也会很有男人味,
为什么这双漂亮的手是拿绣花针的?
「少晋,你真了不起,能把七股丝线揉成一股,还能让它穿过那么细小的针孔。」王维君不懂刺绣,见一边放着的一股七色线就
随便拿到手中把玩,没话找话说。
沈少晋把绣线从他手里取回,淡淡地道:「没什么了不起的。」
大概是怕自己手掌太粗糙把他的绣线弄毛吧,王维君摸摸鼻子想。
回到书桌边,把那套剑法的每一招都画出来,又苦思冥想了半个时辰,看着那几处破绽,依旧一筹莫展。
如果在家,他可以和淑君研讨,如果在师门,可以向师傅师兄们请教,可是在沈家,除了那十几个拳脚功夫不错的护院外,有哪
个是懂武学的?
沈少晋头脑聪明,四肢灵活,要学武功肯定很容易,可他偏偏对武学不感兴趣。他喜欢他祖传的刺绣,他永远不会像对桃儿那样
给他中肯有用的意见引导他在武学上攀升更高的境界。
王维君抬头看沈少晋一眼,他一身华丽的锦衣,即便坐在绣架前也显得高挑,他正全神贯注地在绣凤穿牡丹。他回寝室的梳妆台
前对着铜镜反观自己,一身素色罗衣,手腕上套着个翡翠镯子,头发挽成飞凤髻,斜插两只金钗,清丽的容颜和记忆中淑君的脸
重合。
王维君看着镜子,突然觉得很陌生,他不能把镜子里的这个人看做淑君,可这个人也不是自己,镜中的人是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
什么呢?
看了一会,突然一个激灵,全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涌泉穴窜到头顶,他的四肢都凉透了。
镜子里的人,少了份潇洒不羁的英气,多了份柔媚婉约的女气。
王维君,这个人就是你吗?他捂住心口无力地蹲下来。
直到腿都蹲酸了,才站起身,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外面走去。
沈少晋还在专心绣他的凤穿牡丹,他一旦拿起绣花针就心无旁骛,连王维君走到他身边都没察觉。
王维君温柔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一直是喜欢少晋的,从他们还是普通朋友的时候就很喜欢。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他都很喜欢
少晋的手,握在手里觉得握着一块上等古玉似地珍惜,少晋知道他喜欢自己的手,有一次十指相扣时,少晋对他说:「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就因为这句话,王维君按捺着性子在沈府呆了三年,他曾经想过就这么过下去算了,少晋这么好,与他偕老又有什么呢?
可是今天他突然明白了,这双手是比上等古玉更珍贵,可就算他牵一辈子,也不是那个赏玉人,他不懂少晋所爱的一切,他在家
业上帮不了少晋什么,就好像少晋永远在武学上不会和他有所交集一样。
第三章
王维君深吸口气,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后用绝然的语气道:「少晋,你休了我吧。」
沈少晋一惊,由上而下的一针深深刺入自己食指中,一滴血滴在整洁的绣面上,像是鲜红的泪珠,触目惊心。
「你说什么?」沈少晋猛地站起身,惊疑地问,他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舒口气对王维君笑道:「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他的笑那么轻那么清,宛如云开雾散清风泛海,只要一点外力都能让他的笑容破碎,让王维君都不忍心再说了,他知道沈少晋爱
自己,一直都知道。他没法付出同等的爱情回报他,所以总觉得自己欠他的,一直勉强自己呆在沈家陪伴他。可是他知道,自己
今天再心软,就绝对走不掉了。
「你休了我吧。」王维君轻声说,:「我们不适合,你是沈家唯一的男丁,必须要继承祖业,要传宗接代,而我也有自己想做的
事情,我不能一辈子被人当作淑君,在沈府做你的夫人。」
沈少晋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一点点地龟裂。他们相识没多久的时候,王维君对他说他的笑容很好看,希望他经常笑,从那以后
他就习惯多笑。尤其是对着王维君的时候。
王维君不敢再看他,看着他就会觉得他的心在撕裂。而自己的心就好像知道少晋的心在受伤一样,钝钝地跟着痛起来。
「你看看我现在的这个样子,真的是你三年前认识的王维君吗?这个人既不是王维君又没有王淑君的灵魂气质,我自己都不知道
是谁?少晋,在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请你让我走吧,否则我就真的成为你说的沈王氏了,没有自我,没有灵魂。皇上为
你和淑君赐婚,是她逃婚在先,即便有天东窗事发,所有罪责我们王家承担,与你沈家无关。请你放我走。」王维君一口气说完
,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长期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被移走,呼吸都顺畅许多。
沈少晋捧起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像看什么稀世珍宝般连眼珠都舍不得动一下,艰难地说:「我不会休妻的,你不想再扮淑君
欺骗世人,我带你去和奶奶和娘面前坦白,不要离开。」
王维君摇头,伸手覆住了他双目,声音前所未有得温柔:「不行,奶奶和娘会受不了的,而且一旦我们去坦白了,事情传到皇上
耳里,不仅是我们王家是欺君大罪,你们沈家也要受牵连。」
沈少晋略微勾起嘴角,似有所悟道:「我明白了,你想走并不全是因为自己在扮着另一个人的角色,你想要自由,想离开我。」
王维君没有说话,沉默等于默认。
气氛凝滞了会,沈少晋的语气软下来,低哑地问:「你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我可以改。」
王维君睁大眼,嘴巴张了张,说:「你已经够好的了,是我不够好,我不懂刺绣,不能跟你谈刺绣上的事。我是个粗鄙的人,喜
欢武学,你不喜欢,也走不进我的世界。我觉得我们像两座不相邻的孤岛,勉强靠近,却发现还是有困难。」
房内寂静无声,沈少晋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干涸荒芜,冷风从心灵的裂缝吹过,仿佛带入了几粒沙子,将已经受伤的心磨得鲜血淋
漓。
王维君握住沈少晋冰凉的手,心一横牙一咬:「少晋,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请你成全我吧。」
……
沈少晋只见王维君的嘴动,愣了半天才辨别出他说什么,走到书案边,提起笔写了休书二字,他的手在颤抖,怎么都没法再写下
去,丢下笔撑着额头,沈声道:「你走吧,别要什么休书了。」
王维君注视着他,眼眶发酸,闷闷地说:「你保重,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捎个信到我家,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
辞。」
沈少晋没有做声,他听到王维君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等快听不到了突然站起身,匆忙地往外追,王维君并没从正门走,到了一处
围墙边提气翩然一跃,出了高墙。沈少晋只见他衣角翻飞,急忙叫道:「维君,别走。」
但王维君并没听到,就算听到,他也不会回头吧。沈少晋颓然看着眼前的高墙,维君想要离开,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他一直憋屈
地生活在深宅大院里,像个笼中鸟。沈少晋想起七年前在京城初遇王维君的情行,白衣少年沿街策马而过,弹剑长歌,那样的潇
洒不羁,周围的一切都成了衬托他的背景。
他像是午夜梦回时的一缕清风,吹进了沈少晋心田,似雾蒙花,如云漏月,引得他魂牵梦萦,自此朝朝暮暮,念的只有那个飘逸
如云的身影。王维君还不认识他,但是他已经爱上王维君。
活到十八岁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男人,沈少晋不是不害怕,但是很快的,结识王维君的欣喜盖过了那种恐惧。维君是个大大咧咧无
拘无束的人,对很多事都不在意,他很容易快乐满足,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跟着快乐。
相交四年,相守三年,沈少晋以为王维君只是还懵懂不知情爱,他已经很努力地让王维君从身理到心理接受自己。就算维君不能
把他当丈夫,那么当爱人也不行吗?他一直以为是可以的,一次次的身心结合,彼此都很满足快活,他们像分不开的藤蔓般紧紧
地缠着彼此。维君不想扮成淑君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生活下去,他知道,他已经在努力了。
可是今天他突然发现,维君不愿留下的理由远远不止这个。王维君虽说得含蓄,但是沈少晋听得明白,他不喜欢他一个大男人做
刺绣这种事,他喜欢武功高强的人,不是自己这种连剑都不会握的。看来他已经憋屈很久了,今天把话一摊开,就决然离去,不
思回顾。他甚至连身上的女装都没换下来,一个铜板也没带就走了。
原来我是这么让他难以忍受。沈少晋捂住了眼睛。过了半响,才神情恍惚地回到畅悠苑。他做了件让全府上下震惊至极的事情,
烧掉了王维君所有的衣服。
闻讯前来的老夫人和夫人惊惧又愤怒,老太太狠狠地用拐杖朝地砖上一顿,训斥:「少晋,你这是发什么疯?」扫了眼房间,没
见到王维君的身影,问一旁噤若寒蝉的丫鬟:「少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