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受香火熏染,念珠隐隐散出沁人心扉的味道,深褐色的二十七粒珠子圆润喜人。瑞福好奇的盯着胤祥手里的那串佛珠,没想那大和尚一句话不多说就把东西送了人。
“十三爷,这念珠到底值不值钱啊?”
“胡说!”胤祥扭头冲着瑞福的后脑勺就一掌拍了过去,“这是能用银子衡量的东西吗?上好的凤眼菩提,契嵩禅师亲自开光,可是流传了好几百年的。”
这一巴掌瑞福挨着有点委屈,他怎么知道那么一串乌起码黑的东西有多贵重,何况那大和尚送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一般人家摔碎一只碗估计也比他表情多。
不止瑞福弄不明白,连胤祥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又不是不知道这念珠难得,君子不夺人所好,他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对方非但给的慷慨而且坚决不回收,反而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落忍。
胤禛接到胤祥来信时候正在府里用膳,管家一看是十三爷从江南寄来的马不停蹄地递到了胤禛的手上。那拉氏习惯地看他放下手里的碗筷,急切的拆开来看,她嫁进来也快两年了,这信件加一起也没这两个月多。信里胤祥迫不及待向四哥表功,说为他诳到了好东西,回京的时候一起带回来。
胤禛皱眉有些不解,什么叫“诳”来的?
“四爷,”见胤禛举着来信表情怪异,那拉氏好奇地询问,“十三叔那里有事?”
重新将信折起来,胤禛贴身收好,“没事,小孩子捣蛋罢了。”
见胤禛没有深谈的意思,那拉氏也识趣不再多问,最近这位四爷的脾气很是不好,好几个奴才因为鸡毛蒜皮的一点事就受了责罚,那拉氏知道他是为了朝廷上面的事生气,也不敢问什么凡事都由着他。
胤禛最近的确是在朝上事务实烦心,他第一次见识到那么不讲道理的太子爷,仗着皇阿玛不在肆意妄为。早在前几年康熙就动过裁减中央各机构官员的念头,官员数目太多,朝廷部门繁复,连带百姓都没好日子过。在临下江南前康熙爷就把差事交给了太子和胤禛,让他们在南巡期间拟出个章程来,列出裁减人员名单。胤禛奉旨监管吏部,太子理所当然的把事情交给他去办。胤禛明白这事的重大,几乎天天和张英、马齐几个大臣混在一起,花了两个月时间好容易把名单拟出来交给太子,谁知他竟驳回了四十多号人。胤禛问起缘由,太子只一句另有考量就顶了回来,他就奇怪这一两个人有问题也就罢了,那么多人算怎么回事。差事办到这里,胤禛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下去,胤祥信里提及皇阿玛已经着手准备回京,而自己又要怎么交差。
日子再耗也总有到的时候,五月份康熙爷回京城,就南巡时发现因官员办事不当,百姓生计大不如前的缘故立刻着手办理此事。
翻着太子呈上来的折子,康熙爷随口问道,“这是你们一起商议的结果?”
因为这个名单两个月胤禛没少被太子叫到毓庆宫,可偏偏他认准了死理,非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如今在圣驾面前胤礽怕胤禛拆了自己的台,决定率先将话说满,“回皇阿玛,这是儿臣会同四弟还有大臣们商议的,名单经过儿子们商讨,一致觉得应该如此。”
“回皇阿玛,儿臣胤禛以为不妥。”
听到太子自作主张把自己也划了过去,胤禛心中大是恼火,这奏折上写的并不是自己当时呈给太子的名单,皇阿玛要是满意那也不是他胤禛的功劳,自己没这个脸也没必要受这份奖赏。
“你说你不同意?”康熙爷放下奏折,诧异地看向胤禛,这事倒有意思了,“那你怎么看的?”
“儿臣当日递给太子的名单共一百七十一人,而太子递给皇阿玛的奏折共一百二十七人。”
“禀告皇阿玛,儿臣自然有儿臣的道理,”胤礽不着痕迹的瞪了胤禛一眼,赶忙抢过话头, “四弟有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其心可嘉,但他毕竟年轻气盛,朝廷大事岂是率性而为的。”
听这话康熙爷来了情绪,半靠在龙椅上端起茶杯,他很想知道太子到底有什么高见。
“如今天下四海升平国力昌盛,朝廷虽有不足但也是零星之处。皇阿玛圣明,体恤百姓疾苦,励精图治裁减中央各机构官员是仁慈之举,但如今国稳民安,如果朝廷变化过大将会动摇国之根本,反而于国、于民无利。这番道理儿臣曾多次透给四弟,怎奈他处理国事还较短,无法很好理解此意。”
“说得好太子这些年果然是大有长进,事事处处能从长远考量。四阿哥你还是年轻气盛,性子太急啊。”
“皇阿玛!”
胤禛还想争辩却被康熙爷挥手止住了,只得把满腹委屈憋在心里,怒气冲冲的回到府里,把丫鬟端来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杯子的碎片溅开,正掉在丫鬟的手背上,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地上。
“四爷息怒!四爷饶命!”
胤禛的脾气虽说不算好的,但也不是无缘无故拿下人撒火的人,小丫头没见过这阵仗只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求饶,瘦弱的身子吓得瑟瑟发抖。
“四哥,你这是怎么了?”
胤祥一进门就踩了一脚的碎渣子,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的哭。他出入胤禛的府邸从来不需通报,这是阖府上下默认了的规矩,这个主子最爱的弟弟把贝勒府掀了也没人敢去告个不字,今天倒把胤禛自己吓了一跳。
“祥弟你怎么来了?敏嫔娘娘的病见好了?”
“额娘还是老样子,我是想四哥了才过来看看,还好我过来了。”胤祥进屋扶起丫鬟,顺便看看她手背上的伤口,幸好只是被碎片划到并不是很重,“快下去看看,今儿你们四爷也不是有意的,待会去领点银子好好养养,姑娘家别留下疤。”
“下去吧,听你十三爷的,到账上领银子看病。”
“谢四爷!谢十三爷!”
吩咐走了下人,胤禛回头只见胤祥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满脸的不解。胤禛也没理他只招呼人过来清扫,却没想正惹恼了胤祥。
“四哥!这是收拾的时候吗?你有事还不能跟我说!”
说着就拉人直接进了书房,把他摁在椅子上。明明胤禛的气力、个头都远胜于胤祥,但他也没有挣扎的精神,全由着这个日益长大了的弟弟。
“四哥,告诉我怎么了?祥弟知道帮不到你,但我也不想见你这样。”
默叹一口气,胤禛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好像全身都泄了劲一般,太子的阳奉阴违,皇阿玛的一心偏袒,没一样是顺心的。胤祥还小朝廷的事不该让他插手,再说还有敏嫔娘娘……这更是胤禛的一块心病。
胤禛在外时来往的书信他都尽量减少提及此事,那拉氏以看望德妃的名义没少进宫探病,自己是皇子没缘故没法随意出入,但听那拉氏的意识,章佳氏的病愈发严重了。太医说今年夏天是一个槛,要是熬过去万事大吉,要是熬不过去……胤禛不敢想象胤祥会怎么样,这个贴心的孩子会怎么难过、伤心。
见胤禛执意不肯开口,胤祥也不再逼他,如儿时一样扑进他怀里,兄弟二人交换着彼此的体温,胤禛几乎还能闻到胤祥身上带来的江南清爽的气息。趁胤禛失神的当,胤祥快速把念珠套在他的手上。
“这是什么?”以他和胤祥的关系也不吝什么推辞、道谢,胤禛戴起来晃着手腕细细打量,珠子经百年熏陶隐约中透着一股灵气。
“灵隐寺方丈谛晖禅师送的,我说让他和四哥结缘。”
听胤祥说完经过胤禛也破不迭笑了,伸手去弹他脑门,“猴猴的,就你能闹腾,谛晖禅师是得道高僧才不和你这小崽子见识。”
在皇上面前吃了瘪,胤禛一两三四天闷在府里不踏出去一步,他现在是谁也不想见,谁的话也不想听,就憋在小佛堂里念经。那拉氏好说歹说,才劝动他进宫陪陪德妃和十四阿哥。胤禛就奇怪,出去一趟回来,连感情并不深厚的八阿哥胤禩也知道来道声平安,可那个亲弟弟连门都没踏进来过,还得自己带着嫂子去见他。德妃不知从哪听说了胤禛被皇上训斥的事,见面也是好一通教训,话里还有影射孝懿皇后的意思。因为胤祥与敏嫔的缘故,他最近一直想起孝懿皇后死去那段时间,德妃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当时胤禛就冷下脸一语不发,难为那拉氏从中打圆场,说尽了好话才算翻了过去,回府还被胤禛摆了好几天脸色。有了这一次那拉氏自己也不敢再提,她想不通这母子到底结了多大的仇怨。
第9章
主子心情不好,宫里又来话说敏嫔的病重了,连胤祥也很少踏足四贝勒府,原本就安静的府里愈发显得冷清。
“四爷!四爷!不好了!”
大中午一阵惊慌的叫声搅乱了贝勒府的宁静,胤禛正在午睡被这么一搅和完全没了睡意,他看着下人实在没什么好气,“四爷我吃饱穿暖好得很。”
“不,不是四爷,”跟着来的小太监跑的急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胤禛才终于听懂,“敏嫔娘娘归天了。”
胤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下地穿靴子,太过慌张的结果就是差点从床上掉了下来,“快!递牌子,我要进宫。”
胤禛赶到章佳氏寝宫,入眼既是一片片的白色,呜咽的哭声隐隐的传到耳里蒙在心上,搅乱了一汪平静的湖水。
温恪、敦恪两个格格趴在敏妃尸身前死命不肯撒手,谁也劝不动,只是哭个不停。德妃到的比胤禛还早些,几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好在有他操持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倒是胤祥,胤禛转了一圈也没看到,“额娘见十三弟了么?”.
纵然平时有再多的间隙在这会子也被胤禛暂时抛到一边,没见到胤祥本人他这颗心就老也放不下。
“十三阿哥?”胤禛这一提醒德妃也才想起来,“他一直陪在敏嫔身边的,还是他派人通知的我,可这会子也不知道去哪了。”
从外院绕到里间,胤禛推开胤祥小时候住过的房间,章佳氏疼爱儿子,即使他已经搬入了阿哥所,这屋子也没动过。让开桌子,在炕与墙壁的一点空余里,一个身影紧紧的缩成一团,头扎在双臂间,整个人正好钻进了墙角。
“祥弟。”
胤禛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慢慢伸手抚上他的头顶,能感受到那微弱的颤抖,顺着手臂疼到了心里。
“祥弟。”
胤禛又叫了一声,胤祥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一个空壳的木偶。
“祥弟!”
胤禛叫了第三次,人也和他一样蹲了下去,把他环在自己怀里紧紧抱住,胤祥把脸埋着咬定主意不看胤禛一眼。
“你这样苦着自己是想让四哥和你一起难受吗?”
怀里的脑袋终于有了一丝反应,轻轻的晃动了两下。
“还记得孝懿皇后病重那天吗你和四哥说了什么。”
衣角被胤祥狠狠抓住,脸贴近了胤禛的心口,人还是不肯抬头。
胤禛索性直接捏住他的下颚把脸扳起来,他眼圈红红的,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眼神没了往日的光彩,黑涂涂的一片了无生趣,下唇已经被他咬的出了血,牙还依旧向肉里钻去浑然不觉得疼痛。胤禛把下颌掰开,解救出已经被主人蹂躏不像样子的嘴唇,用拇指轻轻擦拭掉已经流到嘴角的血痕,另外一只手捂上了他的眼睛。
胤禛不想看到这双眼睛,记忆中的弟弟仗着皇阿玛和自己宠爱,眼里总是神采飞扬,趴在自己胸前讲着和谛晖禅师要念珠时无限得意、风光,连看的人也为他高兴。可现今眼神里却什么都没有,看在心里只是阵阵的寒意。
“四哥,十三弟还好吧?”
来人是八阿哥胤禩,他刚进宫向慧妃、良妃请安,听宫人说敏嫔没了就过来探望一下胤祥。江南一行三个月,彼此朝夕相处,胤禩还挺喜欢他。德妃身边的太监告诉说胤祥不见了四阿哥胤禛四处在找,他也就跟着进来。
胤禛摇摇头示意不好,胤禩也靠过来,抓住胤祥的胳膊,“四哥,这儿太阴,还是让十三弟起来吧。”
胤禛的膝盖有旧疾,长时间蹲着双膝早就麻的和针扎一样,还好有胤禩帮忙,才勉强把胤祥拽了起来,自己却差点没站起来。
“四哥,你怎么样”
胤禩眼尖及时扶了他一把,胤禛摁着床沿挪着坐了下来,“我没事,前面怎么样?”
“一切都有德妃娘娘在,四哥放心吧。要没什么事弟弟先回府了,四哥和八弟一道吧。”
依规矩阿哥是不可随意出入后宫的,今他们两个已经破了例,胤禛有再多的不放心也不敢明知故犯。
胤祥的心里一直都很清醒,他想劝四哥别担心,劝他赶快离开,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来。音卡在嗓子里嘴却动也不动,似乎身子已不再是自己的。额娘明明说她饿了,想吃糯米糕;还拉着自己的手说长出息了,皇阿玛跟她夸个不停;说自己只知道和哥哥撒娇,在妹妹面前没有做兄长的样;说三个孩子最疼的就是自己,却老是让她放不下心;说要爱护自己的身子,已经长大了要记得自己打对自己。他每一句都记得,他答应了额娘要做到,还第一次亲手喂她喝了参汤,可只一转眼的功夫,就告诉自己人已经没了。
宫里死上个把个妃子没人在意,在紫禁城里除了唯一的那个男人没有什么是牺牲不得的,敏嫔生前受宠死后也只得了一个晋为敏妃的荣耀,还引来了三阿哥胤祉的不满。。
“太子,您听听这算这么个事?”毓庆宫里三阿哥胤祉正冲着太子爷大吐苦水,“她不过就是活的时候会伺候皇阿玛,生了个讨人喜欢的儿子,死了就被晋为妃子。行!她妃就妃本来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可皇阿玛有心血来潮让我与老十三一样二十七日成服百日剃头。我自己额娘还好好活着呢,倒开始给其他女人戴孝了。”
“三弟,你何必为这事生气。敏妃活着时候也不是个多言多语的,死者为尊就是荣妃娘娘也不会和死人较真。”
“额娘不气我气,根本就是没道理的事。”
“得得,我是劝不动你,”三阿哥在毓庆宫跳脚,太子胤礽自己满肚子心事还没处数落也没心情再宽慰他,“你就说你想怎么办吧?”
胤祉嘴角轻轻勾出一个弧度,轻蔑的吐了口痰,“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倒看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第10章
八月塞外秋来早,一片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扎起各样颜色的蒙古包,羊群漫步在沃野之间,无处不显着蓬勃生机。为搞好与蒙古各大公关系稳定边疆,康熙爷从江南回来还没休息几天就马不停蹄的赶到关外。
胤祥与章佳氏母子情深,自请守孝三年,望着这个不哭、不笑、不闹的孩子康熙爷也只能深叹一口气点头答应。为让他换换心情此次出巡塞外康熙爷也硬把人拉了来,顺便还有四阿哥胤禛。十多年了兄弟两个从没有一起出过远门,有这个哥哥陪在身边想来总会好点。
马车走在广袤的草原上,碾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吱吱的声响,胤禛和胤祥同坐一辆里,胤禛将胤祥搂在怀里,明显觉察出他这几日的消瘦。
“祥弟……”
胤禛开了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敏妃刚去的前几日胤祥不吃不喝就如行尸走肉一般,他既是伤心又是心疼,百般劝解都不见效果,激动之下竟然打了胤祥一个耳光。虽然确实把胤祥从思绪中解脱出来,但胤禛自己也着实吓了一跳。身为皇子从小到大除了皇上就没人敢碰一个指头,指责一下,自己一时冲动倒直接打在脸上。看到胤祥那副了无生趣的样子,胤禛也不知是从哪钻出的怒火,等发泄完了扶上略肿起来的脸颊,才深深觉得后悔。好在这一巴掌终于让胤祥把憋了几日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扑进胤禛怀里把积攒的委屈、伤心、痛苦都一股脑的发泄出来,最后哭累了睡着了,即使是梦里也在不停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