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岁无情又扔来一张单子,说是上次忘记写上去的东西。
香逸雪也只是一笑,好脾气地收进袖中,说等添置好了便派人送来。
饭后,香逸雪起身告辞,岁无情照例要进房午睡,便让徒弟代为送客。
春知送香逸雪到门口,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香逸雪刚准备上车,却见银兰扶着墙跨出门来。
香逸雪吃惊地看着他,不过一夜光景,银兰脸色更见蜡黄,眼窝深深凹陷,眼睛血丝骇人,整个脸又瘦了一圈,病容越发憔悴。
从屋子到门口不过百步,银兰强撑着走来,一路走走停停,出了一身冷汗。
春知赶紧去扶他,责备道:“师傅说了,你还不能下床,跑出来作什么?”
春知摸摸他身上衣衫,先是被汗水浸湿,又被冷风一吹,贴在身上凉嗖嗖,惊道:“快回去更衣,湿衣身上一捂,怕又加重三分虚火,这药也就白吃了!”
银兰眼睛瞟向车边那人,道:“不妨事……”
今时不同往日,想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以后再无相见可能,银兰听说那人要走,便强撑着起床送行。
“即是病人,就该听大夫之话,莫再让别人为你操烦……”
香逸雪话说得不客气,脸上也没有过多表情,更多的是一片漠然。
“我是来……送送你……”
“多谢……”
二人同时沉默,各自避开视线,香逸雪没有上车,银兰也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古怪,春知看看香逸雪,再看看银兰,识趣地退到一边。
香逸雪等待片刻,不见银兰说话,一只脚踏上马车,冷淡地道:“我走了,师兄回吧!”
既然没什么好说的,何必再等下去,不如早早离开,免得彼此尴尬。
银兰掩饰难舍的心情,强颜欢笑道:“一路顺风,代我向尊夫人问好……”
香逸雪皱眉道:“嗯?夫人?”
银兰凄凉一笑道:“祝你们早得贵子,夫妻恩爱,白首偕老!”
香逸雪眯着眼睛看着他,愠色隐隐地道:“师兄,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哪里来的夫人?又哪里来的贵子?”
银兰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人:“你……你没有成亲吗?”
“我几时成亲了?”
第十九章
香逸雪站在银兰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眼睛里冒出火星,怒道:“嗯?你以为我成亲之后,还会跑来找你吗?”
银兰下巴被他捏得生疼,眼睛里差点冒出眼泪,一颗心扑通通地狂跳,当下只有一个念头,那人居然还没有成亲。
香逸雪从来没有成亲的意思,但到了适婚年龄的他,虽然假装身有残疾,但仍逃不过媒人的不断骚扰,其中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小姐,还有一些不便开罪的大人物。
香令艾为此经常头痛,干脆对外宣称香逸雪已有婚配,婚期定于来年二月初八。
原本只是杜绝媒人的假戏,上次不明白银兰身份的香逸雪,欲擒故纵地请银兰上门喝喜酒。香逸雪认定跟他毫无交集的银兰肯定不会前去,所以才故意邀请他去吃喜酒。
就算银兰答应也无妨,财力雄厚的香世山庄,办一场假宴席不在话下。到时候请蝶儿跟他配合一下,在人前演绎一出拜堂大戏就行了。
送银兰来到落雁萍,岁无情确定银兰中了万香木之毒,毒在其身已有四年之久,这让香逸雪顿生狐疑。
当初,月无涯说银兰中毒之时,银兰为何要否认身中此毒?
欲盖弥彰的行为,让香逸雪越想越可疑,觉得有必要去调查银兰。
从华山出入登记簿上查到,那段时间银兰离开华山,人也不在天水山庄。
曾经去天水山庄上门讨债的人说,只有那个叫离伯的老管家出来应付,并且声称少主人不在家。
那段时间,银兰家势落入低谷,外边欠下数千两银子的债务,城里的大药铺都停止给天水山庄赊账。
半个月之后,管家不仅把拖欠的药费付清,而且一口气买了三千两的老白参。
可惜,病人虚不胜补,天天喝那些参汤,没补两个月反而病死了。
几经探查,香逸雪得知那个叫离伯的管家,老家居然也是万香镇的。天水山庄少主的身影,也在兰跳崖不久之后,出现在其父的葬礼之上。
再查下去已经没有必要,银兰身上熟悉的兰香,还有看他炙热幽怨的眼神,无不说明一切。
心中温柔单纯的兰就是神经兮兮的银兰师兄,只是要消化眼前这个事实,让香逸雪着实花些心力。
理想与现实终有差距,只是这差距未免大了一些。
老实说,他是不喜欢银兰的个性,莫名的冷漠,莫名的骄傲,莫名的脾气。
回头想想,银兰身上的兰香早就引起他的怀疑,而他竟没有深追下去,也许也是潜意识里面抗拒,不愿意兰与银兰化身一人。
所以,再被银兰刺伤之后,香逸雪就想当然的觉得肯定不是兰,因为兰不至于如此暴烈,竟能对所爱之人动刀。
现在事实呈现眼前,银兰就是当年的兰,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冷静一段时间,接受事实的香逸雪,发现自己还是挂念银兰,心中放不下的唯此一人。
这段时间香逸雪活得并不清闲,他可不是整天无事凭栏,摇着扇子兀自愁思。
因为盗用师尊名号而被处罚的他,奔波往来于各地会馆之间,处理师尊交代的繁琐事务。
上官素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在带银兰退隐之前,为师门尽最后一份心力。
香逸雪不会真跟蝶儿成亲,自然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见了银兰也忘记了跟他说明,结果害得银兰误会了。
一直闹着脾气和别扭的银兰,始终没有说明自己心结所在,香逸雪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次。
这是梦境吗?反复问了那人几遍,一遍遍得到肯定回答的银兰,总有一种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岁无情一觉醒来,得到童子来报,香逸雪还在庄内,此刻正待在银兰房内,看样子短时间没有走的意思了。
岁无情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诡异地笑了一声,叫童子拿过纸笔,飞快地书写起来。
屋内,银兰急得满脸通红,刚刚换好的干净衣裳,又被汗水浸湿,道:“你到底要怎样?”
那人虽然没有成亲,但方才品茶时悠闲地说,成亲倒是一个不错主意,等他回到香世山庄就考虑此事。
香逸雪摇着扇子,悠闲地道:“咦?师兄方才不是祝福我吗?怎么这会子又恼起来?”
银兰瞪着眼睛,红着脸道:“你,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
银兰红着眼睛,瞪着香逸雪,咬着自己的嘴唇,很快就咬出血来。
香逸雪叹息一声,从怀中拿出手帕,替他擦拭掉唇上的血,道:“要想我不成亲,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嗯?”银兰急切地抬起头,道:“你说……”
“二人生活一起,若没有信任,感情不会长久。我要你信任我,如同信任你自己,你做得到吗?”
“我答应你,日后信你,如同信我自己!”
“信任不是一句空话,以后不许把疑问藏在心里,有什么话当面讲出!”
“是……”
“不许生气就跑出去,随随便便就去跳崖,你当我不存在吗?”
“是……”
“还有我给你的东西,一定要妥善保管,不许随意扔掉!”
“是……”
“不许打我耳光,我最讨厌被人扇耳光,就连我老爹都没打过我!”
银兰点头,他没打过别人耳光,也就打了香逸雪,谁让他总是欺负他。
“不准冲我砸东西,特别是汤汤水水之类,弄脏衣服是小事,万一烫伤我怎么办?”
银兰乖乖地点头,以后绝不拿东西出气。
“最重要的事情,我要你对天发誓,以后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许再对我动刀!”
银兰身子一震,沉默半晌,道:“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伤你……”
“你一定非常恨我……”
往事重提,银兰越说眼神越迷离,声音轻飘飘地好似梦呓。
“啧啧,又来了……”香逸雪无可奈何地道:“兰,你总是自说自话,我说过我恨你吗?”
香逸雪扳过银兰下巴,强迫对方看着他的眼睛,温和地道:“我知道你当时手下留情,你只想给我一个教训,并未想取我的性命。”
香逸雪不是傻瓜,当然能看出以银兰能为,一刀就能致命,又何需六刀呢?
那六刀看似凶狠凌厉,却是扎在无害位置,只是香逸雪失血过多,险些因此丧命。
“你当时为何要那样?”
“你身上的味道,让我隐约有熟悉的感觉,勾起我占有的欲望了。”
“你认出我了吗?”
“抱歉,当时的你与我印象中的兰相差太远,让我无法将二者联系。”
岂止无法联系,简直是不敢想象,一个柔情似水,一个冷若冰霜……居然还真是同一人。
更何况被他刺了六刀,香逸雪认为兰不会对他出手,此后也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不知不觉,两人靠在一处,身子也挨得很近。香逸雪将银兰拉进怀里,顺势吻了过去。
这一次,银兰没有反抗,笨拙地回应着那人。
唇舌纠缠,忘乎所以,二人吻了好久,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躺在那人怀中,银兰突然举起右手,香逸雪知他要发誓,将他的手拉下来,笑道:“好了,我同你开玩笑的,我相信你不会再伤害我……”
“兰,江湖不适合你我,我们一同隐居吧……”
也许是妖蓝地藏果的作用,银兰恢复得神速,不过一个月的功夫,身体好如常人,脸上渐回血色,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连笑容也多了起来。
初冬时节,香逸雪带着痊愈的银兰离开风雨萍,先回华山祭拜几位师叔和师弟,然后又一同回到香世山庄。
一路上,银兰倒是满心欢喜,几位隐居世外的师叔祖齐聚华山,云游四海的六师祖取回迦叶红炽鸟心血,逍遥子的瘫痪之疾不日将愈,从此去掉银兰的一块心病。
香逸雪看着银兰欣喜,也不点破其中迷障,就让他兀自欢喜去吧!
早已经弃剑隐居的二师祖取出寒月剑,三师叔放弃修炼提前出关,恢复三层功力的五师祖重回华山,闲云野鹤的六师祖江湖现身,只会用扫帚的七师伯展露深藏绝学,还有那位从未露面的神秘的小师叔,据说也已经跟师尊上官素取得联系。
师叔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露面,他们就好似华山暗藏势力,一旦将底牌掀出,那就意味着一场大混战要来临。
半年来,他也听闻一些风声,月无涯背后的组织渐渐浮出台面。这是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近年来网罗不少武林势力,背后更有莫名势力撑腰,让盟主任沧浪颇为头疼。
一步天涯无尽期,香逸雪不想涉足江湖厮杀,也深知一旦卷入江湖就会身不由己,到那时候想抽身难以。
但是丢下师门和师尊,决意和银兰隐居深山的他,内心又是否真能找到平静呢?
不知不觉,十年的师徒之情,已经变得难以割舍。
曾经以为师尊不在意,临了才发现,师尊的包容维护无时不在,犹如一双慈父的眼睛,总在默默注视着顽皮孩子,生怕他受到意外的伤害。
上官素知道他无心江湖,也不愿他涉入江湖,所以让他带银兰远离这一切。
然而,他真的能远离这一切吗?是不是拥有银兰,跟他隐居山林,就可以无悔此生?
罢了,想得头疼的事,还是暂时别想了!
香世山庄很大,分为前后二院。香令艾和皇甫玉住在前院的馨雅阁,香逸雪住在后院的落梅居。
香逸雪握着银兰的手走进馨雅阁,想起上回见到香令艾的情景,银兰心里忐忑不安。
推门进入花厅,二位中年男子转过身来,一个就是银兰见过的香令艾,另一位面容清俊的男子就是香逸雪的干爹皇甫玉。
香令艾见到银兰并不吃惊,香逸雪早把情况跟他讲明,此番见到银兰也不觉得意外。
倒是皇甫玉非常惊喜,将银兰拉到跟前,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神情,越看越是喜欢。
晚宴过后,香逸雪带着银兰走进落梅院,廊下鸟架上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血鹦鹉,身材比一般鹦鹉要大,黄豆大小的眼珠子灵巧转动,头部背部羽成血色,鸟喙亦是血红色,其余部位皆是翠色,红绿相映得分外精神。
还没等银兰靠近,就见鹦鹉龇咧头颈红毛,破口大骂:“贱人,滚出去!”
银兰大吃一惊,会骂人的鸟,他还是头第一次见到。
“骚货,骚货,滚出去,滚出去……”
“婊子,婊子,烂人,烂人,滚出去,滚出去……”
鹦鹉气势汹汹,越骂越脏,骂得银兰目瞪口呆。
香逸雪拿起遛鸟棒,逗弄它道:“喂喂喂,你真没礼貌,他是我请来的贵客,以后也是落梅院的半个主人!”
廊下仆人云集,香逸雪表面对鸟所言,实际上是跟众人宣告银兰身份。
仆人们纷纷好奇地看着银兰,有的抿嘴偷笑,有的切切私语,也有呆头呆脑不明所以,等到旁人提点之后,才惊讶得回过神来,重新细细打量银兰。
银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脖子上挂着皇甫玉赠送的玉坠,面颊烧得绯红,心里却是被幸福的情绪堵满。
伺鸟仆人将鹦鹉脚上的银链子松开,笑道:“少主,您可回来了,梅公子可想你了,整天叫着少主名字!”
鹦鹉噗嗤噗嗤煽动翅膀,飞到香逸雪的肩头,来回跳动爪子,叫道:“宝贝,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香逸雪哈哈一笑,道:是是是,我是你的……别趁我不注意,用我的衣服擦脚丫!
这只好色的鹦鹉把头凑到香逸雪脸颊上磨蹭,一边叫道:香少,香少,亲亲,亲亲。
香逸雪把它抓下来,叫仆人给它洗澡,鹦鹉转头又对银兰叫骂:“狐狸精,滚出去,狐狸精,滚出去……”
仆人们一时噤声,自香逸雪宣布银兰身份,狐狸精这个词就变得分外敏感起来,虽然眼前的公子一身清白,素净得好似兰花一般。
银兰没有生气,反望着那只鸟呵呵傻乐,原来它就是梅公子。
想起当时,为梅公子伤心欲绝的自己,简直太傻气了。
香逸雪指尖轻弹鸟喙,教训它道:“喂,你再对我的贵客无礼,小心我把你关进柴房!”
鹦鹉扑扇着翅膀,在仆人手上跳腾着,委屈地叫骂:负心汉,负心汉……
香逸雪扶额,对银兰解释道:梅公子是我从怡春院买回,老鸨将它放在大门口迎客,学了不少乌七八糟的东西。这几年它已被调教得好多了,以前它更是出口成脏,喜欢骂人。
廊下的仆人散去,伺鸟人帮梅公子洗澡,银兰和香逸雪站在一旁看着。
梅公子还在破口大骂,不停地叫银兰滚出去,银兰傻呵呵地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