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兵士醉眼朦胧,哈哈大笑,附到他耳边大着舌头:「那、小碧是、是——个男的,我们焦大人的、相好,哈哈!」
小吏听了一呆,本来这男风在京城贵族中也颇风行,可那大老粗竟然为了玩兔儿爷不来相迎!真真可恶!
酒席散后,他便去了时承运的住处,将此事一一禀告。
时承运一边拿了卷书在烛下阅读,一边听小吏汇报,听完后却什么也没表示,便将小吏遣出。
小吏出去后,他放下书,看着闪烁不定的烛火,竟有些出神。
那粗汉所谓的相好也不过是拿来做借口,不来相迎实是发一发多年的牢骚。
只是,小碧……
小笔。
他闭了双目,两眉深皱。
不知怎地,到了这峭山关,竟然两次想到他。可是并不愿想到。
小笔是他幼时的伴读加书童,却惫懒得紧,根本不喜欢提笔看书,就喜欢上树掏鸟蛋,下河捞小鱼,挖土弄蚯蚓,笑起来露出个
小酒窝,嘴畔有颗黑痣。实是有趣。
两人自幼相处,十多年的情分……
没了他真是不惯。
他还是回想了一些当年的事情,却没有想象中的悲郁难抑,相反,似乎只是想到一个逝去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他突地一笑,自己的涵养功夫确实有长进。
又或许是光阴最无情。
令他能够轻描淡写地想起那些来,想起已然永远失去了的小笔。
这晚,他兴致颇高,还想到了有两颗虎牙的儿子小璧,笑起来也有酒窝,抓周的时候拿的竟然是个弹弓。
直到深夜,他才灭了烛火睡下,书只看了一半,便从袖中拿出个碧玉蝉镇住纸页。
躺在暖热的炕上,很快就睡去。
只是入睡后,那张脸又晃进了脑海,笑得眼睛只剩下两条缝,每日间都乐颠颠,全然不知忧惧,他想叫他一声,可是,另个声音
却说,死了,奉笔死了,既然你还活着,便往前行吧,莫再纠缠。
于是,那张脸却又模糊起来,渐至消失……
啊——他只觉得胸闷无比,好似隐隐存了些清醒,暗自嘶喊,这不是梦么!这不是梦么?
梦里又计较什么……
便这么无端端地醒过来,他张开眼看着屋顶,心里蓦地一阵紧跳,突然间,房门破开,一条黑影斜里杀进来,直扑向他的床榻。
时承运虽没武功,这些年历练下来,动作却也利落,一个侧翻躲开,但是杀气还是扑面袭来。
正是危险万分的时刻,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两条淡色黑影,只听得两声刀锋插入肉身的恐怖声响,先前的刺杀者肋下中了两刀,
倒在地上。
房中重又亮起烛光,地下的人已然身亡,后出来的两个侍卫单膝跪在地上,静默无声,似乎适才的杀戮对他们没造成任何影响。
而披上单衣的时承运也是面无表情,抬手做了简单的手势,身手极高明的两名侍卫又微一颔首,一个清理血污现场,一个扛着尸
体越窗而去。
一切回复平静,房内又只剩下时承运一人,他将玉蝉镇纸收到袖中,重新开始看书。
这是一年来的第六次刺杀。
他至今都没确定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派出,内情太过复杂。
他下意识摸了下袖中的玉蝉,当年他跟着哥嫂离开也是对的,跟在自己身边也过不了什么安顺日子。
第二章
焦应总对小碧存着怜惜,甚至经常嗟叹,但小碧却觉得日子也还好过。
这里来往的人并不多,跟他有交往的也多是熟客,虽然谈不上感情,至少有些交情,平日间对他也算不错。
他知道这都是托了焦应的福。
不过这几日真是难熬,那时大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离开,自己听了焦大哥的话,除了每天一次下楼拿饭菜,便一直待在楼上。
这天他睡到晌午才醒过来,听到楼下有些动静,便钻出被窝,蹑手蹑脚出门在楼梯边往下看,却是一大堆军士涌进客栈。
这是干什么?
他立刻缩到自己的小阁楼里,重新钻进被窝。
「咕噜咕噜」肚子叫唤个不停,饿了……可是下面那么多人,看打扮不是边营的人,多半是那个京城的时大人带来的。
要不要下去呢?
他窝在被子里忍了好一会儿,可下面嘈杂的声音依旧。
真讨厌!他小声嘀咕,楼上什么吃的都没有,剩下的一点儿瓜子昨晚上也嗑完了。正想偷偷下楼,却听得熟悉的步伐声由远及近
。
阁楼的门被推开,焦应拿了个食盒进来:「快些吃了。」
食盒里都还是前两日营里大摆宴席剩下的菜,倒也没人动过,味道好得很。
小碧笑眯了眼,咕哝着:「焦大哥够义气……」便拿了鸡腿往嘴里塞。
焦应伸手去揉他头,小碧却又去食盒里拎了块排骨,头便脱开了焦应的手。只不知这动作是偶然还是故意。
焦应叹口气,神情有些古怪:「你便吃着,安分点儿。」
「什么时候不安分了嘛!」小碧包了一嘴肉,朝他笑笑,笑容里却带了丝歉意——不喜欢别人揉自己的头,小叶子才可以,对不
起哦,焦大哥。
焦应摇摇头便推门下楼,不想还没出去,楼下却上来好几个兵士,领头的却是那个始终看他不顺眼的兵部小吏。
小吏皮笑肉不笑:「焦校尉,把娇客叫出来一起热闹热闹么!」
焦应脸一沉:「大人说笑了,只是我远房兄弟,来,咱们下楼继续喝。」
「这就更见外了!既是焦大人的兄弟,大伙儿更要亲近亲近了!」小吏心里冷笑,不信不让你姓焦的出个大丑!
兵士们在营里混了几日,多半都晓得阁楼上藏着焦应的小兔爷儿,半是玩笑,半是好奇,一定要瞧瞧,顿时起哄——
「焦大人瞧不起我们!」
「让兄弟瞧瞧还能少了个指头不成?」
焦应头疼不已,却不料阁楼的门开了,只听得小碧的声音响起:「各位爷们儿,小碧陪大伙儿喝酒去!」
兵士们这一看,倒有一大半没了兴致,还以为是什么天仙佳人,能让焦应放了时大人不接,与他要好,却原来就是个长得齐整些
的少年罢了。
嘿,这姓焦的,莫非家里老婆长得太丑?
不过,兵士们还是挤着焦应和小碧下楼喝酒。
一时间,吉祥客栈热闹非凡,小碧虽然长相不是顶标致,酒量却好得很,与兵士们猜拳斗酒,逗得众人都挺乐乎。
且有几个人渐渐觉出他的好来,说话讨巧让人舒坦,笑起来也自生出股媚意,多日没碰过小娘,心里竟给挠出几分痒,于是便毛
手毛脚起来。
焦应在旁自是看不过眼,不过一众人都喝得有些醉意,更是肆无忌惮,有个胆大的就将小碧抱到膝盖上要灌他酒。
小吏见焦应脸色难看,更是故意拿了酒盏敬酒。
而被逗弄的小碧却灵活得紧,对付这些醉汉颇是在行,悄悄给焦应打了个眼色,让他别担心,也不知怎地便从那军士膝上下来,
反倒拿了杯酒倒灌回去。
正热闹的当口,突地客栈门帘被掀开,进来的是个极为俊美出色的青年,只脸容严肃,不怒自威。
时大人!
兵士们顿时收敛,站起行礼:「见过时大人!」
焦应趁此机会让小碧上楼,却不想小碧根本未瞧见他眼色,只呆呆地瞧着门边的时承运。
小叶子……
若不是身边人都叫着「时大人」,他真想上前喊声小叶子。
不是像,是一模一样,除了眉间多了道细纹,完全一模一样。
想想也是,两人分开已经好久,小叶子也会变成大叶子的。
可是,难道他真的是小叶子?这么一个大大的官?宰相的女婿?
小碧心思突地模糊起来,小叶子是死了啊,小叶子不死怎么会不来找自己?这个大官儿怎么会是小叶子?
他叫什么?叫时承运。
那小叶子姓什么?小叶子姓什么?
他想不起来,他一直想不起来,只记得小叶子三个字。
他紧紧咬住唇,深吸口气,也许自己太想小叶子了,才会将这大官儿认错。
时承运进这吉祥客栈前就听得里面一片嘈杂,猜拳劝酒声屡屡不绝,不过军士一路寂寞,偶尔欢聚也无妨,何况他早料定那小吏
必会去寻焦应的晦气。
果然,其它军士都纷纷行礼,只那焦应一脸尴尬站在屋中,还频频使眼色,估计是要他相好回避。
他转眼看向另一边呆站着的少年,本就没甚表情的脸突地一紧——
小笔……
身着半旧的嫩绿夹袄,衣襟大敞,发髻凌乱,两颊嫣红,口边还有酒渍,眼神更有些迷乱。
「小碧!」焦应在旁轻声示意。
小碧?
姓焦的相好?
怎生长得这般模样?
兴许这些天老惦着往事,这伧俗小倌怎可能是奉笔。
他慢慢走到桌前,坐下,轻轻说了声:「免礼吧,大家继续。」说完,自己都很诧异声音的平静。
兵士们如蒙大赦,又坐下饮酒。
小碧仍是呆立未动,焦应过去扯他,小吏却趁机禀告:「大人,这小碧是焦校尉的远房兄弟,和大伙儿乐呵乐呵。」
时承运转过眼,扫过焦应扯住小碧衣裳的手,和紧靠着小碧,还搂住他腰的兵士的手,仍然没什么表情。
小碧当然瞧见了他神情,那般平静,声音更是冷淡,心反倒放下了些,说了么,怎么可能是小叶子呢。
军士们本就有些酒意,见时大人没有怪罪的意思,胆子更大,撺掇着小碧也给时大人敬酒。
时承运冷冷看着那带些媚意的绿袄少年,不置可否。
众人更是起哄:「小碧,看你本事了,给时大人敬一杯!」
小碧接过酒壶,笑却僵在脸上,虽然知道眼前这个瞧不起自己的大官儿不是小叶子,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总觉得事情邪门。
长得这么像,便好像真的是小叶子瞧不起自己,早知道死也不下楼。
不过没等他敬酒,焦应已经抢过酒壶:「大人,我这兄弟不懂规矩,还是我来敬您!」
时承运轻轻哼了声,却又扫了一眼小碧。
小碧忙扮了个笑脸:「大人!」并从桌上另取了个酒壶,给他斟酒。
可是倒酒时,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对方冷冰冰的眼光射在身上,连手都要发抖。小叶子生气时便是这样,不言不语,就冷冷瞧着
自己。
他生气么?
酒好不容易倒满,小碧轻轻举起来,微低了头说:「大人,远道而来,还请饮了这杯……」接下去也不知该怎么说。
时承运却也没接。
小吏以为大人发怒,心里大为得意。
小碧却有些难堪,本来他从来不觉得劝酒讨好有什么难堪,就是为了攒钱,爷们高兴了,自己的钱就能多攒点,就能早点回关内
。
可这时,那冷眼瞧过来,总有错觉是小叶子。
他心里突地滑过句,要是小叶子真没死呢,眼前这个要是小叶子,他见我跟别人厮混便生气了?
可是这个是大官儿,小叶子从前还说过,做官最没劲。
场面确实有些尴尬,小碧手都举酸,便脱口说了句:「您不喝我喝!」说完竟把手里的酒灌到自己嘴里去了。
时承运桌下的手突地捏住袖中的绿玉蝉。
小笔就是这样,之前还给自己剥瓜子,倒茶赔罪,要是自己没快快领情,便成了他有理,瓜子,茶水全到他自己嘴里。
想到这儿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冷声道:「焦应,将你这兄弟领回去。」
「是!」焦应立刻拉了小碧往楼上走。
几个军士见大人没领情,还以为是他瞧不上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兔儿爷,倒有些讪讪。
「他住这客栈?」时承运问了句。
「对,就住这儿,有些年了。这焦校尉将他安置在这,他也不安分,平日里还应酬些过往商旅,这也就算了,边营里也有人来找
,总不成体统……」小吏抓住机会,滔滔不绝说起来。
时承运打量下这客栈,如此苦寒之地,做那皮肉生涯,又能赚得几个钱?
他淡淡交代:「你们都回去罢!今晚边营还要回请。」
小吏带着兵士匆忙离去后,时承运到了客栈外,深吸口气,突然打了个响指,两个暗中保护他的侍卫应声现身。
「去查查这楼上的小……小倌。」
侍卫悄悄离开,时承运也转身离去。
阁楼上,焦应皱着眉头:「那是时大人,不是什么小叶子,你以后也别做这营生,喏,给你!」他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小碧。
小碧兀自有些呆怔,看到银子却仍是高兴,拿到手里才说:「焦大哥算我借你的,以后定会还你,还带利息!」
掂了掂银子的重量,喜色更浓:「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啊?不是说每个赏一两纹银么?」
「你焦大哥好歹是个校尉,多点儿,赏了三十两。」
小碧看他,一脸「你好厉害」的神情,逗得焦应直想发笑:「好了,那姓时的过两天就要回京城了,你也别太担心。」
「嗯。」
焦应匆忙离开,小碧将被褥下小洞里的九两银钱拿出,再加上适才借的五两,一共十四两,若是省点儿花,可以用上十几年!
他仔细将钱两包好,放到小洞,又忍不住拿出那支玉蝉。
一面抚摩,一面喃喃自语:「小叶子,有点想你了。」
他思来想去,决心早些离开峭山关,那个时大人真是太古怪。只是小叶子的墓还在这边,暂时带不走,只能先带上牌位。
晚间,边营里又是热闹非凡,时大人马上就要回京城,这可是最后一次酒宴。
时承运稍稍来迟,但没有提前离席,还破例多饮了几杯,似是心情不错。
在最热闹的时候,他突然宣布调令:驻扎峭山关多年的焦应校尉有功,即日调往兵部,携家眷同往京城。同时,一路跟随他的兵
部小吏接替焦应的职位。
这一变故实是突然,焦应喝得已是半醉,听得模模糊糊,直到卜大启在他耳畔大声嚷嚷好几遍,才能确认。
要去京城了?入关了?
这也好,可以继续照应小碧……
这边关岁月实是难熬得紧哪!
军士们和焦应相处得久,这时候都涌过来敬酒,而时承运身边的小吏脸色却十分难看,虽然职级上升,可要留在这最苦寒的破地
方,实是明升暗降,什么时候得罪了时大人呢?
他偷眼看时承运,却还是面无表情,便也不敢多问,只能哑巴呑黄连。而且终他一生,再也没离开过峭山关。
宴后,时承运并未回居处,反而跨上马,悄悄前往营外数里的吉祥客栈。
他酒量不好,适才多饮了几杯,有些晕。
天气似乎转冷,风特别地大,刮在脸上生疼,据说晚间要下大雪。
胸间仍有爆棚而出的怒气,脑筋似是不好用。
酒宴前,侍卫回报,吉祥客栈阁楼的小碧是五年多前突然出现在峭山关的,这里的人几乎各个都晓得他,焦应的相好,平日间做
些皮肉买卖,附近猎户也经常光顾。
对银钱甚是在意,去年为了赚取银两,服侍一个关内来的商户,据说一个月没下得了床。
这怎么可能是小笔,小笔早在七年前就和兄嫂一起死在南去的路上!
但是日间看到的那个绿袄少年,虽是俗艳不堪,与军士打情骂俏,但那容貌,笑起来嘴边的酒窝,那颗痣。根本就是时奉笔!
但小笔怎会不和我相认,没那个脸面?
七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再大的事情他也能扛下来,面不改色。但此刻,陈年往事竟让他坐立难安。
他有些恼怒,烦躁。
如今身处险境,能过那险关已是困难无比,何苦再去管那闲事,不过是和他长得相似罢!
便是这么想着,马却停在了「吉祥客栈」前。
他跨下马,敲门进了客栈,也不管老板讶异的眼神,塞给他八两重的一个银锭,便直接上楼。
老关头拿了银锭,声也不吱,关门,继续回去睡觉。只那对耳朵支起来,听到脚步声到了三楼还往上去,难不成去阁楼?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