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晚上吃过饭回家继续想。
拿笔再次记下了几个冒出来的想法,觉得口渴,往杯子里放了一撮茶叶,这才想起来客厅饮水机里没水。
等送水的时间里上了QQ,弹出来的小喇叭赫然显示是高中的同学们建立的群邀请。
身份认证是:班主任的口头禅?
陈苏木想了想,输入:扇阴风,点鬼火。
顺利通过。
他上去了问了声好。
这一问好不要紧,炸出来一堆潜水员。大家纷纷通过网络对他进行了各种惨无人道的人身攻击,总结下来,陈苏木是个忘恩负义
的、人神共愤的、苟富贵神马都忘记了的……需要被TJJTDS的渣,原因是高中毕业至今7年时间,他竟然没有出席过任何一次同
学聚会,也几乎与班上同学少有联系。
陈苏木苦笑着摇头,撇开这些招数都不接,径自插科打诨的将话题引开。
忽然有个高中与他相处不错的女生问他:“苏木,你还在画画吗?”
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片刻,“现在哪有时间。”
立刻有几个女生刷屏了:“太可惜了!”“我还记得你给我画过凯尔王子!”“我以为你一直都在画呢!”“有时间给我画个李
奥纳多嘛~”“为什么嘛,你画画的那么好!我还攒着你当年的画准备你出名了好卖钱呢!”
陈苏木看着这些涌出来的文字,木然笑了笑。正好门铃响起来,他去客厅搞定了饮水机,烧了开水泡好茶再回来一看,同学们的
话题早已转向其它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有轻微的失落,竟然对刚才那个原来不想继续的话题产生了期待。于是他调出聊天记录,丫头片子们刷屏实在太快,
就这么一会儿他竟然需要往前翻好几页才能找到那几句流水似的对话。
然后他看到一句漏掉的:
“就是就是,我这里也有!还有潘桐的!”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晚上,他坐在电脑前愣怔的想。
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看看聊天记录,找到当时画室里的几个同学,问了一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老师的当老师,做设计的
做设计,甚至有已经嫁人生孩子的,也许在从事着与美术相关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在画画。当然,他说的是纯粹的画。
“当年就不是因为爱画才去的画室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我记得当时真因为爱画才到画室的就你一个,真牛逼,放着有可能上一本的大好前途不在意,整年整年的跟我们一起不
上数学课。”
“就是,太牛逼了,我们整个画室就你一个人吧,数学都不及格了,总分还能挂到560,牛!”
“现在大家都现实了。画嘛,不现实啊。”
他跟着感慨了一番,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一行字在手底下打了又消掉,始终没有发送出去。
看看时间不早,便向群里各位道别。刚要退出,方才那个相处不错的女生发了条私人信息过来:
“虽然你现在发展应该也不错,但我始终觉得那时你的退出很可惜。”
他看着屏幕上这行字,温柔的感动如云,蹁跹而至。他静静坐了一会儿,输入两个字,便退了出来。
“谢谢。”
后来的时间里,他觉得屋子里的一切仿佛经过了降低饱和度一般失掉了原本的颜色,变得有些无趣。网页、游戏、电影,他尝试
了一些平时喜欢的东西,发现仍然提不起一丝热情。他合上电脑,陷在椅子里发起呆来。
窗外是一弯深秋的月亮,这个季节的夜空十分晴朗,月亮弯在那里,看上去隐约有点孤独。
放空的情绪开始往一个危险的方向游弋,他敏锐的发现了这一趋向,犹疑着要不要将思绪拽回来。
但月亮毕竟发挥了它神奇的力量,如同它曾经对李白、莎士比亚他们做过的事情一样。思绪这个东西,开始不由控制的往一个放
肆的状态转化。等陈苏木下决心要收缰时,那个世界的帘布已然被揭开,回忆的一角在尘封的世界里蓬起一层明亮的细小灰尘。
4.石榴花红
得,你爱怎么回忆就怎么回忆吧。
陈苏木窝在椅子里,认命的想。
多少年未经放纵的大脑某个角落早已开始了隐秘的活跃,当这个指令通过生物电传到此处,那小小一角的明亮便如一幕电影迫不
及待的展开。
他是演员,也是观众。他看着自己主演的过去,并在一幕幕的剧情里寻找和判断。这些是真实的,还是他修饰过的记忆?而那些
从未忘记过的细节,是否有着当时无力参透的真意?
那些画面里浮着一层暗旧的色,在浮色下红色的石榴花燃烧似火,那是一个夏季的傍晚,天边变幻着蓝色与紫色交织的光,适合
一切故事的缘起。
陈苏木对着那一组新摆的石膏几何体打形。黄昏的光线将几何体的明暗变得暧昧,他只好将聚光灯打开,调整好一个合适的光照
角度,再回到画架前面。
画室里其它的同学们有些吃饭还没回来,而有些正聚在画室外面就着夕阳聊天。晚上是数学自习,也是他们画室的上课时间。
他不想参与这些放松的时刻,并非他有多努力,而是他不敢。彼时年少,他对未来尚有着明亮而宏大的畅想。然而岔路比同龄人
更早的来到他的面前,他站在分岔的路口,隐约感知到这将是一场赌博,而赌注将是他不能往复的人生。
他选择了一个渐入式的过程。他以兴趣为由说服父母进入了画室,然后在画室之外投入十二分的努力去学习。或许是贪心,或许
是害怕,在不到选择的那个瞬间之前,他下决心要将两条路都走好。
因此他不能像那些笃定只想走艺术生这条捷径的同学一样去放松。他用于画画和学习的时间都有限,只能用心。
但没有人知道发生在这个少年心里的一切。画室的老师只是因为这个天赋惊人的学生竟能如此勤奋努力而惊喜,班主任则远远望
着那个在操场边捧着书看的学生而跟另外一个老师感慨说:“到高中果然不一样了。”
画室里此刻只有陈苏木一个人,他沉浸在他的方寸之间,心无旁骛。要不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爆响,画室的窗户被猛的推开,撞在
墙壁上。他吓了一跳,转身看着那扇被推开的窗。
就这样吧。
陈苏木窝在椅子上,仿佛摁下了暂定键一样,生生将回忆掐断。他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臂,收拾衣服去洗澡。
那一晚上他罕见的沾枕就着,一夜无梦。只是夜半不知几点,他忽然毫无征兆的睁开了双眼,那一瞬间清醒得灵台一片空明。随
后又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洪桥那个方案最后以一个简单易行的方式出现,其简单程度是陈苏木所未料到的:周末去城中村辅导打工仔的孩子们功课。有此
前分析的打量资料垫底,陈苏木对这个几乎可称得上毫无新意的策划感到十分惊讶,他抱着成型的方案找洪桥讨教。
洪桥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看着陈苏木疑惑的眼睛,笑得十分亲切:“这个‘为什么’,我希望你自己有一天能悟到
。”然后她拍拍他的肩膀,“别纠结了,去做吧。”
陈苏木开始了并不算复杂的执行工作,完善方案,制定宣传计划,争取宣传渠道,召集志愿者,进行社区沟通。
在洪桥与朱云的帮助下,项目在一个月后启动。陈苏木作为项目主要执行人,带着一个志愿者小分队去了位于城西郊的一个城中
村。
一天时间下来,他几乎彻底失声。回家的路上去买了盒西瓜霜,踢踢踏踏的开了门,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瞬间摊成一堆泥。
他试着去回忆这一天的事情,却发现如同一幅粗糙的油画底稿一般,只有一些大块的色块,隐约看得见事物轮廓,丢失了所有的
细节。唯一能想起来的,是一盒破旧的水彩笔,其中一支被握在一个瘦小的手掌里,正在作业本的背面奋力涂着一只黑色的太阳
。
“其它的写不显。”孩子解释道。然后努力将那个不规则的圆涂得惨不忍睹。
他记得自己翻了这个揉得跟菜叶似的作业本,发现每一页都画上了不同的画。一颗看似白菜的形状,一个盆子,一支牙刷插在矿
泉水瓶里,甚至一个脸上长了痣的人。虽然线条简单幼稚,却如同一本生动的日记,带着孩子看世界的特有角度。每一副画下都
有明显是大人的笔迹写的日期,10月11日,10月12日,10月 13日……
“我爸爸写的,我每天都画一幅。我还有好几本,你等着~”孩子爬到床头一个柜子前翻找了半天,献宝似的捧来更多菜叶子似
的本子,有些是挂历裁好装订的,反面都画上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真厉害。”陈苏木由衷的感慨。更确切的说,是一种触动。
这种零件松动了的感觉一直停留在心脏的某个地方,导致他摊在沙发上依然记得那奇妙的感觉。他举起自己的右手,对着虚空伸
去。灯光从指缝中漏出来,清晰的描绘出那只手的修长轮廓。
同租的室友出来十分惊讶,“你在干嘛?练葵花点穴手么?”
他的手在虚空中比了一个动作,拇指轻轻抵在食指的前端,另外三个手指收在掌心,此刻这只手正仿佛拥有独立生命意识般,在
日光灯下轻轻晃动。
那是……多年前素描的手势。
5.鸳鸳初识
“……什么时候答复?”
陈苏木进排版室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斥责着谁。走进去,出样机前站着一个泫然欲泣的小姑娘,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正俯着
身子在电脑前出样。
“昨天说今天早上的……”小姑娘怯生生的回答。
“马上追。”男人淡淡扔下话,拿起样机上喀喀喀出来的大样,铺在桌面上拼贴好,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大约是某个记者或者编辑吧,这年头的采编们,个个都难伺候。陈苏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走到美编张姐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
来,“张姐,T3可以做了。”
“哦,苏木。T3是吧,稿子呢?”张姐手上不停,口里搭着话。
“已经在流水里了。流水号我写在这里。”陈苏木递过去一张纸。
张姐麻利的将华光最小化,打开流水,调出稿件。
“张姐,刚才怎么了?”
“谢老师训人呐。”张姐见怪不怪。编辑在截稿日发飙是家常便饭,看多了自然也就淡漠了。
“谢老师?”陈苏木表示对不上号。
“深观版的,谢沉钩,怎么?你不会不知道吧?”张姐十分惊讶。
陈苏木深吸一口气,谢沉钩,怎么会不知道。入了这个行业,哪怕是个打杂的也该知道谢沉钩的大名了。当年一人卧底4个月,
将一个上市企业操纵股权鲸吞资本的黑幕彻底爆出,虽然免不了出稿前被和谐许多,但仅保留下来的内容就够引发整个资本市场
的地震。为此,除他们报纸外的其他媒体的广告费同年增长了几个亿,还传言有人高价买他人头。在这个人物多年的记者生涯里
,类似的大稿、要稿几乎每年都有,他的传奇在新闻界如同佐罗一般。在陈苏木还在学校念书时,不少新闻系的孩子就以谢沉钩
作为从业目标。虽然陈苏木那时的目标是大卫奥格威、萨奇兄弟、孙大伟这些著名的广告人,但谢沉钩也足够的如雷灌耳了。
然而刚才这位……虽然那略显苍白的脸色与清矍五官很符合陈苏木的审美,但这形象与传闻里实在太过天差地别,以至于他很是
为当年崇拜佐罗的新闻系同仁们惊讶了一番。
“传说中的谢老师也会发飙?”其实比起其他大发雷霆的采编来说,刚才那番对话已算是十分客气,但那不带任何情绪的寥寥几
句,也已经能给一个实习生小姑娘施以足够的压力。
张姐立刻笑了起来,嗔怪的瞥了陈苏木一眼,“什么叫也会啊?到这会儿了,稿子还没到,谁不发飙?小谢这算客气了,你是没
见过爆粗口摔东西的。”
“那是挺麻烦的了。”陈苏木点头附和。
“其实也不是稿子,是幅画。”张姐手里停下来,指着屏幕说,“这个是小标题?”
陈苏木忙看了一眼,“是,下面那个重复的删掉。什么画?”
“谢老师的稿子里需要个主题画,他那个小实习生也不知道到底是约了还是没约,总之人家到现在也没有稿子过来,电话邮件都
联系不上。所以小谢有些急了。”
“哦。不是有李寅老师么?”
“李寅出国了,下周才回来。”
自求多福吧,陈苏木暗暗为那个小姑娘祈祷。
整个报社以文字为主,因此能从事美术工作的,除了版面上的美编,就只有广告部的一个设计。而真正能动笔画的则只有专门画
插图的李寅。李寅不在,约稿搞不定的话,这个版只有塞图片和广告凑数了。
“小谢这个人呢,看着人平时不大吭气挺温文尔雅的,实际上完美主义得很,他坚持一定要用画,不用图片。尤其痛恨广告……
唉。”张姐隔岸观火的八卦着。
陈苏木“哦”了一声。
张姐这边上版还算顺利,陈苏木事先工作做得很足,省去了张姐排版上的很多麻烦。于是他起身活动腰身,慢慢就走到了打样机
前。
桌上有废掉的深观版打样,他一时好奇,拿起来看。
打样上充满了鲜红的各种修改符号,陈苏木在各种鬼画符里费力的读着明天将出的内容。
一般说文如其人,但起码深观版即将出街的稿件与陈苏木刚才看见的那位白面书生完全不同。
这是一个矿工专题。线索繁多且角度多样,仿佛有一只手在那一团黑雾里抽丝剥茧,将缠绕在一团的利益链条一一理顺,简洁有
力的逻辑线条上缀着一个个饱满多层得人物故事,充满独特的新闻魅力与特稿特有的行文笔法,人性饱满而隐忍的被隐藏在冷静
的笔锋下面,文尽其言,毫无废话,深沉大气。
好像一幅黑白的木版画。
左右无事,他拿着修改用的红笔在打样背后涂抹,将阅读完毕后心动涌动的感觉以木版画的感觉记录下来。画完,又觉得并没有
将文中该有的感觉传达到位,便颇郁闷的在画上压了个巨大的叉叉。
“苏木,过来一下。”张姐那边唤。
陈苏木急忙走过去。
“来看一下,哪一句话做刊首?”
“稍等。”陈苏木在张姐身边坐下来,凑到电脑前仔细看。
T3交给美编关老师那里以后,陈苏木给朱云打了个电话,确认暂时没事,便搭电梯去发行部再次确认发行事宜。
电梯行到30楼,门打开,一个男人低头走了进来,在电梯一侧的角落里靠墙站着。
陈苏木分明感觉到一种安静但是郁卒的气场,连带电梯里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
他微微侧脸去看,哟,这不是佐罗呗……他默默腹诽。
谢沉钩完全没注意这电梯里还有第二个生物的存在。他靠在电梯壁上,心里涌动着冰冷的烦躁,他刚从周刊那边过来,要命的是
这周居然碰到这种美编人员的集体出国游,他平素对画这一块接触不多,一时间竟想不出个合适的人来救急。
陈苏木依然默默的侧目墙角里那位书生气质的佐罗先生。这么近距离围观传说中的人物,他得看个仔细,回去好跟那帮做新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