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的时间过来,他几乎和策划部一起在迅速在成长。朱云终于疏通了多年来内容与经营纠葛不清的尊卑关系,并在重重压力
下杀开血路,为经营领域制订了一系列政策,并在绩效考核上给长期被压制的策划部门腾出来一个发展的空间。
一众人仿佛终于拨云见月,个个将攒了一年多的力气发出来,跑客户,走市场,做策划,热火朝天不亚于当年的南泥湾。
陈苏木作为当时部门唯一的白纸,被朱云洪桥他们使劲往染缸里染了又染,已经熬成一根半熟的油条,虽然不算特别老,却也像
揉进了发面似的生出一股韧劲来。
洪桥在春天身怀六甲,手头的两个项目的执行工作基本转交给了陈苏木。他同时还在做一个客户的维护工作。这是个沙龙活动上
认识的客户,朱云那个孔方型的脑袋敏锐的觉察到客户的需求可能与《七日谈》的平台气质相符,便派平素灵活的陈苏木当了这
个和亲的公主。
陈苏木很囧的发现大学里学到的传播理论与公关学在客户维护上发挥了不可思议的作用,他抽着空琢磨着客户的心理与需求,判
断这个人的需求层面。如果是个人层面,他乐颠颠填单子去仓库支取茶叶烟酒电子产品找着机会送过去;如果是业绩层面,他便
不厌其烦的登门拜访,详细了解对方在品牌与市场上的需求与茫然,然后带着一摞资料与笔记回来找张纸做数学似的推算。有时
候朱云的邮箱里接连几个晚上都在夜晚2、3点收到陈苏木发过来的新修改的策划案。有时候一封邮件收到以后的半个小时,又收
到另外一个调整后的新版本。
在一次客户会上,打着高尔夫的客户对朱云无意中说起陈苏木,感慨了一声说这个小伙子日后定有所成,你没看见他跟我对面提
案的时候,那眼神儿让我看着都肝痛,觉得不做就对不起天地苍生。
合同签在一个交版日的下午4点。对方对接的经理给陈苏木打了电话,“陈经理,那就麻烦你协调一下了。”
陈苏木道了声放心,捏着盖章的合同原件找朱云备案。
朱云笑眯眯的抚摸着合同上几个闪闪发亮的零,冲陈苏木深情的点了点头说:“苏木,今年我们杀头猪,吃肉。”
陈苏木笑了一下,他拉着椅子坐了下来,“朱姐,版面的事情还得麻烦你协调了。”
朱云点点头,拿起座机就按了几个数字。
这个合同因为在细节条例上讨论太久,导致签订的宣传履行时间十分紧急。第一次广告须在本周三见报,也就是明天。然而按照
《七日谈》的上版流程,所有的广告必须在上周五之前定好需要的版位,否则一律不允许在后期占用内容版面。
朱云正在给排版室领导电话协调,陈苏木这边已经让自己带的新同事给广告部打电话问了一圈,看看谁有没有撤版的可能。一圈
下来,愁云惨谈。
朱云深知这事相当棘手,明天不能上版就会涉嫌违约,得罪客户,而第一次合作不愉快,以后想做长远就难了。然而,在内容占
绝对主导位置的《七日谈》里,广告几乎没有与内容在版面上对抗的能力。有时候采编与经营如同是争夺有限阵地的两个对立阵
营,经营无论对报社的发展起到了怎样强大的力量,都无法缓和采编对他们挤占版面的鄙视和敌意。
因此,临时增加的广告不仅没有可能刊登,更让朱云很难拉下脸去找采编的领导们求情放水。朱云握着电话,又连续拨了几个,
听对方将话讲完,便礼貌的道谢,沉着脸挂断。
她坐在位子上长久的沉默着,将一份旧报纸的版面翻了又翻。
“苏木,我们再等等,看看有没有临时撤稿的版,你让阿莉盯着,一旦有编辑撤稿,立刻定上。我再想想有没有谁能通融一下。
实在不行……”她绞了绞手指,朝他笑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行不通我再诚恳的亲自去解释道歉,没事,啊,你先
去把我刚才说的忙了。”
陈苏木看着朱云故作轻松的脸,感激的笑了。
这就是领导的高明,她对责任的果然背负能驱使下属在一个相对轻松与略微愧疚的状态下更加卖力工作。当然,朱云此刻未必想
了这么多,但她无意中达到了这种效果。
陈苏木交待好阿莉,思考了再三,还是拿着打印的广告件向编辑部直接走去。
编辑部一贯的场面混乱,各版打样被随意扔在桌上,手机座机响个不停。实习生个个迈开脚跑来跑去,编辑和记者们皱着眉头吞
云吐雾。
陈苏木逐一敲开每间办公室的门,找到责任编辑说清来意,一个个拒绝得都还算客气。唯独评论部十分不给好脸色,责编大喇喇
的坐在桌子上抽着烟斗,“我一个记者写1500字要耗费一个月,他还指望这1500字的稿费过日子呢,你就这么手一挥要了?不是
我不帮你,只是我们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拿什么养老婆孩子?”
话虽难听,理却不假。陈苏木想了想,低声说了谢谢,匆匆转身走人。
还未出门,又听见身后传来冷冷一哼,“你们这帮人,既然在报社,就好好为内容服务,别成天一副认钱做爹的样!不是我们记
者辛苦写稿子,你们靠什么卖钱?!”
这话就有点过了。陈苏木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还是默默的走了。
他站在走廊里,一阵前所未有的挫败席卷而来。伴随着这挫败的还有一丝难言的屈辱。这种对经营领域难以调和的鄙视和轻慢让
他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颓然靠在墙上等电梯,摸出手机给朱云打了个电话,确认朱云那边也没有走通关系,而编辑们也没有撤
稿的迹象,长叹了一声,“看来只有这样了。朱姐,要不我先打个电话沟通一下,你先不动比较好。”
谢沉钩刚放下行李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去水房洗把脸。
路过电梯间边时听到有人长长的一声叹息,他淡淡瞥了一眼,正看到陈苏木靠在墙上打电话。或许是在跟人沟通什么,言词十分
礼貌,甚至偶尔有些赔笑的意思,面色上却游荡着一丝倦怠和沮丧。
等他洗完脸出来,陈苏木已经恢复平日的状态,手里拿着张打印纸等电梯。
他看了一眼,正待离开,没想到陈苏木正好转身看到他,毫无表情的打招呼,“谢老师好。”
谢沉钩点点头,默默腹诽说今天难得没看到这孩子笑。
哪知陈苏木心电感应般的翻了个白眼,“没心情笑,先走了。”电梯门打开,他一脸郁卒的移了进去。
谢沉钩一皱眉,眼疾手快的趁门没合上就将他给揪了出来。一电梯人惊悚的看着刚进来的清秀孩子就这么被一只忽然伸进来的苍
白爪子给拎了出去,顿觉毛骨悚然,忙牢牢按住关门键,将陈苏木的挣扎呼喊关在了外面。
“世态炎凉!”陈苏木气愤难平整着衣服。
事实上谢沉钩将人捞出来以后自己也囧了,事情发生的电光火石之间,他也不知道到底脑电波发送了什么见鬼的指令到自己手上
。于是他拿一双细长眼睛瞪着陈苏木。
这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眼睛瞪得老大,一脸的不能置信。好容易才放松下来,把衣服整好,刘胡兰似的一抬头,也不说话
,就看着他。
谢沉钩皱了皱眉,终于想起来人际正常沟通的程序,“怎么了?”
看陈苏木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问对了。方才还挺直的背脊慢慢的颓了下来,他拿着手上的那张打印纸,甩了甩,什么话也没说。
谢沉钩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一个半版广告,画面还算是精致,文案看起来也没有暴发户的那种粗鄙。“你设计的?”
“我不是做设计的好不好。”陈苏木的不满听起来有些无力,他顿了顿,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谢老师,其实做经营很杯具
的。”
这话说得,貌似委屈又理直气壮,貌似诉苦却又有些自嘲,貌似叹息,却偏偏听起来有种奇怪的语重心长。
谢沉钩被这种强大的信息浓缩型的语言方式给秒杀,认输的笑了笑,温声问,“怎么杯具?”
“那什么跟牌坊的关系。”陈苏木自嘲的耸耸肩,从谢沉钩手里抽出纸来,“我真得走了,还得跟客户再沟通。”
谢沉钩淡淡点了点头,“行。”
14.老苏走好
周三的早上,陈苏木在办公桌上咬着一颗白煮蛋匆匆翻报纸。
昨晚半夜接到电话说有个版空出来一个位置,是1/4黑白的,问要不要,他当机立断的要了下来,然后连夜与朱云商量变通办法
,再跟客户沟通协调。最终,这件事以先改一个1/4黑白广告刊登,以后附送1个1/4彩色广告作为补偿的方式解决,虽然十分疲
惫,但总算皆大欢喜。
陈苏木翻到第三张纸就看到了那方广告,稳稳当当的在深观版的右手位上。悬着的心放下来的同时,一丝诡异的猜想如同安息香
一样无声无息的蔓延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猜想的内容,就毫不犹豫的挥挥手赶走了这片云彩。
快到中午时,朱云走过来敲了敲陈苏木的桌子,然后勾了勾手指。
陈苏木会意,跟着朱云走到防火通道那边。朱云笑眯眯的开门见山,“要不你约下深观的谢老师?”
陈苏木一愣,“谢老师?约他做什么?”
朱云笑道,“看你平时挺灵活的,关键时候想不开。昨天那事儿,虽然编辑也不是特意为我们撤的稿,但终归是帮了个忙,我想
着请个饭,感谢一下,顺便勾兑勾兑。这个人情由你来卖比较好。”
陈苏木想了想,点点头,“没问题,我去约。”走两步,回头,“但是我没谢老师的电话啊!”
“内网上有通讯录嘛,找一下。再没有就打电话问行政部。”朱云指示。
陈苏木找到了谢沉钩的电话,却没有约到人。谢沉钩的手机呈关机状态,据行政部说是出差了。陈苏木跟朱云说了一声,想了想
,写了条感谢的短信过去。发出后想起来忘记署名,又赶紧补过去一条。
几个小时后,手机欢快的响起甩葱歌,陈苏木收到谢沉钩简洁的回信:“不客气。”
紧接着甩葱歌又响起来,又是一条:“我知道。在北京有事。”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摆渡车上,谢沉钩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拿着手机。除了几条跟下周选题会相关的讨论以外,就是陈苏木那两
条短信了。
“谢老师你好,今天我在深观版看到了昨天的广告,无论如何都解了我们燃眉之急。希望以后能有更多机会能加深采编与经营团
队之间的沟通。再次诚挚感谢。”
这条短信官方得如同新闻发言人,谢沉钩皱了皱眉,敷衍的回复过去,结果发现下面还有第二条:
“不好意思,刚才那条短信是我发的,我忘了说我是陈苏木。虽然有记者不幸被撤了稿,但客观上帮了我们大忙,所以还是要谢
谢你。”一本正经的二扑面而来,谢沉钩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本来只想说个“我知道”,结果顺手就多写了两个字。
苏征原的家在二环,谢沉钩借了北京站的车开过去。
小区已经有些年头了,灰旧的房子在北方特有的晴空下显得十分逼仄。谢沉钩找了地方将车停好,从后车盖里提出来一摞打好捆
的东西。
风从侧面轻轻擦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谢沉钩觉得他在这明晃晃的三伏太阳里抓到了秋天的痕迹。他靠着车抽完烟,这才提着东
西往楼上走去。
楼道很窄,但还算干净。墙壁上被顽皮的孩子写满各种文字和奇怪的涂鸦,其中有句话被歪歪斜斜的写着:“我的明天要谁来负
责”,也不知道是那位文艺小青年的杰作。
按了门铃,谢沉钩退后一步站着,不知道为何觉得有些忐忑。
门里有人应了一声“来了”,然后是拖拖踏踏的走路声。多久没听到这熟悉的动静,此刻听来不由得心生感慨。
开门的果然就是苏征原。他打开门,说了声“谁啊”就愣在了原地。
谢沉钩看着老朋友明显沧桑了的脸,抿着嘴干涩的笑了笑,“我。”
“啊,啊,是的是的,我没想到你来,”苏征原激动得语无伦次,手忙脚乱的将谢沉钩让进屋里,“没想到你会这时过来,家里
乱成一团糟,你也不先打个电话过来……”
谢沉钩准备换鞋,被苏征原连连拦住,“不用换,已经成这样了,不要再拘束那些。”
他看着满地狼藉,思拊着的确没有太大必要,这才走了进去。客厅不消说了,书和稿纸堆成了山,无数的各种过刊满地都是。沙
发上堆着成捆的信,茶几上散着几只杯子,烟灰缸里都是烟头。
“怎么搞成这样?”谢沉钩皱着眉头问。他想过事情过后苏征原会落拓,却未想一向整洁的苏征原家里竟然乱成这幅摸样。
苏征原给谢沉钩拿了瓶矿泉水过来,在沙发上辟出来一块能坐人的地方,“凑合坐吧。”
谢沉钩坐下来,还是皱眉,“怎么回事这是?”
苏征原摸出烟点上,“你嫂子,带着孩子走了呗。不过了。”
谢沉钩震惊的看着苏征原。
“吵了几架,该摔的都摔了,该砸的也都砸了。吵来吵去也没什么意思,孩子又天天哭。”苏征原抽着烟,仿佛在说一件根本与
他无关的事,“说要走,那就走吧。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谢沉钩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实在不是安慰人的料,只得拿了矿泉水拧开盖子喝水。
“走吧,这样对孩子也好。”苏征原碾灭烟头,仰天叹了口气,“你说跟着我能图个什么?”他看着谢沉钩笑了笑,“以前吧,
说哎,你爸爸是记者,虽然穷了点,但帮好人打抱不平,还能当个英雄吹吹水。现在呢?”他笑着哼了一声,“现在有个屁。英
雄死了,还死在个红包上,就是个狗熊都不如。”
谢沉钩本来就话少,这一刻竟然一句合适的话也找不出来,他沉默的喝了两口水,“征原,到底是什么事?”
苏征原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什么事?什么事都有可能。做我们这一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碰到底线。有些东西被你沾
了边,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往死里捏。”他自嘲的笑,“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有些事儿不能做,稍微伸了一点儿手,就不知道什
么时候能压死你。”
是的,谁都能干。有些事情捅了篓子,上面来的压力必须有人来背。一份媒体供着成百上千人,与一个人的未来之间的博弈根本
无需衡量。所谓红包不过是个理由,而这恰恰是一个记者最不能接受的理由之一。
“你就直说吧,说苏征原暴了黑幕捅了篓子,坏了你们名声断了你们的财路,从此死进十八层地狱……我都没那么难过……红包
……他妈的……”苏征原突然哽咽了。
谢沉钩沉默的捞过他颤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窗外是一片明朗的天空,夏末的阳光炽烈如火,明亮得仿佛没有一丝罪恶。
“接下来,”谢沉钩深吸一口气,“接下来你日子怎么过?”
“怎么过?”苏征原苦笑了一声,“老婆孩子的事情也不能跟老太太说,先瞒着。这几天老太太整天痛,估计也撑不了太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