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和浪花所营造的文艺氛围无关。他或许已经有了答案,或许还在迷惘阶段,但无论如何,他会将这个疑问认真的探索下去。
他侧过脸看了看,陈苏木正凝神的看着表演,感觉到谢沉钩的视线,转过脸来笑了一下。
刚才与那个人相对的瞬间真实已然如同冬眠的兽类,乖顺的不知蛰伏到了何处。
他想了想,拍拍陈苏木的肩膀,“出去吧。”
20.车流
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陈苏木无语的看着他。但是谢沉钩已经干脆的站了起来,陈苏木思索着的确没什么事情了,便恋恋不舍的
看了一眼舞台,不情愿的跟着站了起来。从这一排往外挪的时候,两只眼睛还止不住的往台上瞟去。
走出门,谢沉钩领着陈苏木直接转到酒店旁边的一个居民弄堂里。
“干嘛?”陈苏木疑惑道。
“等一下,我拿车。”谢沉钩二话没说走了进去,不一会,一辆银灰色的车滑了过来。
陈苏木认得这车,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假公济私?”
谢沉钩挂上档,“不算,这段时间偶尔需要用。”
陈苏木想起最近的传闻,便没再说话。他系好安全带,往后窝在副驾驶位上,侧过去看着外面擦过的风景。
傍晚时分的故都有种特别的气场。秋季的太阳到了这一刻仍然不肯落下,在广袤的天空晕染出玄妙的光影。路旁的树木已然开始
显露出萧瑟的端倪,飞檐翘角与现代楼宇相杂的街道,仿佛时间的车轮在飞驰的路上碾出的伤。
“想什么?”谢沉钩专注的看着前面。
“没有。”
“没结束就走了要不要紧?”红灯,谢沉钩抽空瞥了他一眼。
等待中的还嘴没有出现,陈苏木仍旧侧头看着窗外,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觉得有点找不到话题,正犹豫着,陈苏木倒开口了,“谢老师,上次获奖是什么感觉?”
谢沉钩愣了一下,在回忆里搜索上次是指哪次。
“就是那个特制的头版。那一次。”陈苏木补充道。
“什么感觉……”谢沉钩仔细想了想,然而还得时刻注意路况,于是这种回忆完全得不到应有的专注,“很难说……一言难尽。
”
于是沉默。
良久,陈苏木问,“是成就感吗?”
路上开始有堵车的迹象,谢沉钩将车速慢慢降了下来,随着车流慢慢滑动。
“成就感?”他皱了皱眉,在回忆里挖了一下,摇摇头,“不是。”
陈苏木转过脸来,显得十分惊讶,“那是什么?”
车流前进得愈来愈慢,终于停了下来。谢沉钩利落的挂了档,单手支起下巴看着窗外,夜幕已经降临,街灯在夕阳最后的紫色霞
光里,亮得微弱而不甘。
“其实当时脑海里什么都没有,”谢沉钩缓缓的说,“硬要说有的话,就是反而觉得有些感伤,或者比感伤还要严重一点。”他
转过脸来,对着陈苏木淡淡一笑。
这是陈苏木第一次看到谢沉钩这样的笑,细长的眼睛里有复杂的情绪,温和却悠远。窗外的流灯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幅柔和
而坚毅的面容。
“苏木,”谢沉钩发动了车子,慢慢加速跟着前面的车子溜,“有什么心事?”
车子随着挂档而产生轻微的震动,陈苏木凝神看着前面的尾灯,“今天遇见一个人,所以想了些事情。”
谢沉钩淡淡的应了一声,专注的看着路况,并没有插话。
这是个倾听的姿态。
陈苏木转头看着前面,慢慢的开了口,“今天的晚会做到后来,我觉得特别失落。不知道为什么。”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做了多久的准备工作,没日没夜的。当时朱总说这个项目由我来负责时,我觉得特别激动。”陈苏木顿了顿
,补充道,“像大学里军训,终于要去打靶的感觉。”
“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始终特别亢奋,但刚才在后台我还是觉得有点傻眼,你都不知道后台乱成了什么样。”
谢沉钩握着方向盘,嘴角浮起清浅的笑,他想说其实他看到了,但他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然后我开动所有的脑筋去做了。那时我其实没想别的,我就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到一个什么程度。这样的一团乱麻我到底能不
能理开。万幸是我理开了。”陈苏木说完这个,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吸了口气,“我并不是因为想要把它做好才去拼命的,事实
上,当时的我差不多像是在赌博,赌自己的能力能不能做到。”
他侧过脸看着谢沉钩。谢沉钩在开车的间隙里捕捉到年轻人脸上的表情,迷茫而失落,甚至还有一种难言的自责。
“……做好就行。”谢沉钩思忤良久,轻声安慰道。
“但如果当时赌输了呢?”陈苏木追问。
“苏木……我想你不会让自己赌输。”
谢沉钩十分笃定。他清楚的记得几个小时以前的陈苏木在后台的样子,半个月前在如家的标间里看到的样子,甚至很久以前,在
办公室里听编辑们笑着说这个孩子争取版面的样子。
在他的采访生涯里,曾多次近距离深入的了解过一些白手起家的企业家,那些人历经常人所难以想象的沉浮而不改其志,最终得
以站在事业的顶峰。他们或儒雅,或铁腕,或质朴,或粗鲁,但眼眸里有一种共同的坚定,与深沉的野心。
他没了解过报社的财务报表,也不知道经营部门的年度考核。但显然陈苏木做得不错,获奖、升职,以及他几次撞见的工作上的
坚决,甚至有时称得上是固执。晚会的后台让他见识了一个隐藏在他淡定外表下的锋芒与缜密,这种坚定的目的导向型的工作方
式,似乎正指向谢沉钩熟悉的那些成功模式。
“是的,我不会输。”陈苏木仿佛是想了一会,平静的接受了这个判断。这倒是让谢沉钩有些惊讶。
“但是,”靠窗的人忽然难过了起来,仿佛想起什么久远的事情一般,谢沉钩感觉身边的空气里如海潮一般慢慢凝结出一层刻骨
的悲伤,如同森林深处冥冥的雾,“我以为赢了就会很快乐,但事实上,当我开始不用再紧张的时候,就控制不住的觉得失落。
”
“你看过火箭升天吧。”谢沉钩说,“我曾经采访过一个火箭专家,他说每一次火箭升天,他就跟死过一趟似的难受。”他笑了
笑,“他说他每天小心翼翼维护着的、每天睡里梦里都在想着的东西,就这么没了,想再多看一眼都不可能。”
陈苏木看着他,那种弥漫的悲伤终于慢慢褪去,习惯性的低头一笑,“我知道。”他笑的真心,但仍然低声的说,“……还是不
一样的。”
他在那个岔路上做出了选择,然后坚定的朝着一条没有潘桐的路上走去。一路上他努力取得了很多成绩,学习,工作,但哪一个
都不足以给他足够的满足,让他能坚信自己当年选择的正确。
车在路上拐了几个弯,终于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胡同前泊了下来。陈苏木从车窗里看到胡同墙上装着的白色灯箱,上面龙飞凤舞的
写着:无水斋。
“朋友开的。”谢沉钩落锁开门,陈苏木便解了安全带跟着出来。
深秋的晚上,上弦月勾在天边,透着一点儿矜持的寒。老旧的胡同口有棵枯老的垂柳,被灯箱的白光幽幽照着,在斑驳墙体投下
稀疏的影。故都脱去了白日里的盛世模样,终于在这寂静的夜晚将历史深处的落寞与沧桑拽了出来,如昏黄烛光下翻开一本无人
看的书。
谢沉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进去。
陈苏木跟着进门,发现里面布置得相当混搭。不知哪里淘来的几只完全不成套的老桌椅,古拙且厚实。墙上挖了几个洞,后现代
的放着一堆……草泥马。墙角里放着个藤编的筐,筐里垫着一堆彩条粗布,粗布上趴着一只硕大的手工布艺大螃蟹,螃蟹爪子上
竟然套了三只表,陈苏木俯身辨认,分别是汉弥尔顿、卡地亚以及一只罗密欧。
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颇无语的盯着墙上奔腾的草泥马们。
“想吃什么?”谢沉钩拿起菜谱。
“我更想睡觉。”陈苏木十分诚实。
“先吃饭。”
“那随便。”
这一天对于陈苏木来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刚才在车上不觉得,这会坐在安稳的木质椅子上,谢沉钩在对面温声点菜,思维就
控制不住的开始模糊。那种极致的疲惫幽魂似的爬了上来,沿着四肢蔓延,藤蔓似渐渐将他缠住,往那黑沉的深渊里拽去。然而
他的神经却可恨的维持着一丝见鬼的紧张,他能在这极度的累里明确的感觉到大脑的不能放松,大约在后脑的某个位置,它警醒
着,拖着他悬在半空。他看得见那个甜蜜的黑就在前方,却在缺氧般的感觉里痛苦摇晃。
“苏木。”谢沉钩点完菜发现对面的人正痛苦的撑着额头,仿佛正在努力去脑海里的什么东西抗衡着。
他放任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大脑异常放电,伸手隔着桌子去探他的额头,“生病了?”
“没,”陈苏木闷声摇头,“我失眠。”
谢沉钩凝神片刻,顺手揉了揉陈苏木的头发,“先吃饭,吃完送你回去睡觉。”
陈苏木用力敲了敲后脑,这才抬起头来:“嗯。”
菜很快上来,两碗雪白的鱼片粥,一盘凉拌马齿苋和一盘虾仁滑蛋,碧绿红香的看着十分有食欲。
谢沉钩抽了勺子递给他,顺便将胡椒粉递过来。
陈苏木看着鱼片粥默默吞了口水,木然接过胡椒粉撒了些许,用勺子拌了拌,喝下一口。粥煮的十分地道,大米在水里被充分爆
开,柔软香滑。鱼片刀工很好,下的也正是火候,新鲜甘甜。姜丝放得正好,薄薄的几条丝,不仅色泽诱人,些微的辛辣也给这
碗粥增加了恰到好处的调剂。
这一口下来,陈苏木立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用干了的电池又插上了电源般,刚才那刻骨的疲惫顿时去了一半。
谢沉钩在对面慢条斯理的喝着粥,几乎很少吃菜。
清粥小菜下肚,陈苏木舒服的松了口气。发觉对面的人早已放下了筷子,斜斜靠在椅上一动不动,他抬眼看过去,正撞上谢沉钩
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眼神。他愣住了,然后慢慢垂下了眼。
谢沉钩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过片刻的惊讶,然后平静的与自己对视,最终缓缓聚焦在桌面上,长睫毛半垂着,仿佛一道没合
上的窗帘。
谢沉钩安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晚陈苏木不仅没失眠,更是破天荒的在车上就睡着了。到了宾馆,谢沉钩叫来朱云才搞清楚他住哪个房间,然后借了前台的卡
刷开门,将睡着毫无知觉的陈苏木扔上了床。两人合力给他脱了鞋子,塞进被子里。谢沉钩在床头搁了杯水,这才带上门离开。
朱云等在门口没走。看见谢沉钩走出来,她颇有深意的笑了。
“笑什么?”谢沉钩没停留,凉凉的问。
“我家小正太。”朱云朝门的方向呶呶嘴,颇有老母鸡风范。
谢沉钩的神情里仿佛有一丝短暂的柔软,没说什么,径直朝楼下走去。
21.震动
年年日子不好过,年年过得都不错。
陈苏木在博客里发了无数条关于失眠的各种感受,在各种纸的边角处和背面涂满了小人儿和动植物与不明生物,帮洪桥代付了无
数次母婴用品,贴了许多发票,做了许多excel,跑了许多趟签字以后,工资卡上终于多出来一笔血汗钱,虽然其金额与付出的
工作量不能成正比,但好歹……
钱啊~钱啊~钱啊~
陈苏木抱着茶杯,幸福指数飚过了国民幸福指数的正常指标。他寻思着要不要去买个手绘板,正式加入CG的菜鸟一族。
2月刚过,陈苏木把自己裹在返乡的滚滚人流里回家过了个有肉吃的年。娘亲与父亲大人用了多年积蓄在家买了一小块地盖起一
座小楼,父亲辟出一楼开了个中医诊所,焕发着人生第二春的热烈光彩。陈苏木将手机塞进抽屉,也懒得联系朋友同学,不是陪
娘亲买菜就是帮父亲抓药,要不就缩在中药柜子下偷偷给每个来看诊的人画着速写小相,小日子过得十分闲散。
父亲得闲时翻到那一摞画满速写的稿纸,叫来陈妈妈,两个人在那一摞画前沉默了良久。
年后,陈苏木搬家似的带了腊鱼腊肉及家乡特产做手信,在几个熟悉的部门分发了一遍。最后留了一份说找个机会给谢沉钩送去
,结果一直到4月都没见着人,他发过去的短信也石沉大海,深观版的责编暂时换了个人,仿佛这人凭空消失了一般。很快,项
目的策划与销售如巨浪排空般倾覆而下,陈苏木被卷进昏天黑地的工作大潮,便将这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
5月下旬的一个中午,陈苏木午睡醒来去水房泡茶,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也许是在桌子上趴久了,陈苏木不以为然的靠墙站着,
准备缓一缓再说,突然听见楼上消防梯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仿佛楼里忽然下了一场大暴雨般,惊慌失措的脚步与嘈杂的人声混成一片。他捧着杯子正在疑惑怎么回事,就被李文苏从背后推
了一把,“地震!快跑!”他还没反应过来,李文苏拉着他飞跑到水房的柜子旁边靠墙蹲下来。
“怎么回事?”他蜷在角落里惊讶道。
“地震!”李文苏惊魂未定的说,“就是刚才!”
楼体明显感觉再次晃动了一下,陈苏木觉得脚下仿佛正开过去一辆高速列车,带着地板轻轻颤动。大约十几分钟以后,楼上的脚
步声渐渐安静,楼体也不再晃动。李文苏长出了一口气说,“应该没事了,回办公室吧。”
他俩飞速跑回办公室,朱云、老方和阿莉都是一脸的灰白,看来大家都被吓得不轻。
“朱姐你们没事吧?”陈苏木问。
“没事。”朱云扶着桌子,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应该是别的地方地震了。”
大家开始习惯性的在网上搜集信息。一时间,整个办公室沉默了。从QQ上各记者站汇报的情况来看,几乎整个中国都有震感。老
方作为唯一经过唐山大地震那个年代的人,彻底的惊呆了,“天哪……”他喃喃自语道,“全国都有震感,那这地震的地方得成
了什么样子……”
陈苏木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背上渗出一层毛毛汗来。
后面一个多月的时间,陈苏木不知道自己每天是怎么过来的。
事实上,地震发生的第三天,他下公汽时看到路边的报纸上用硕大的黑字写着“疑似9000人丧生”,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钝痛,他
拧紧了眉毛,眼泪顷刻便要夺眶而出。
随着数字一天天急剧增多,整个部门开始越来越沉默。记者的请战书一封一封的递交给报社领导,社长不得不站出来亲自安抚大
家的情绪。
终于,在第四天早上,《七日谈》终于破天荒出了创刊以来的第二次号外。两张纸的内容,首页图片触目惊心。陈苏木看着封面
,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翻开内页,陈苏木在那上万字的特别报道的标题下,发现了作者署名:本报记者谢沉钩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