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攀上梁顶,低头向下望去,不远处的一片洼地里果然亮着火堆。
洼地的位置相当不错,不仅背风,而且地势低沉,几乎就是一个天然的藏兵坑,而且洼地一侧靠近山坡的地方,还有几个不大不小的洞穴,可以免除风餐露宿的苦处,附近还有一条小溪,也能保证充足的洁净水源。
玄色的战袍在夜色中不那么显眼,只能看到火堆旁影影绰绰地坐了不少人,大部分人的姿态都很懒散,虽然手边都有武器,却没有多少紧张的气氛,看来都在休息。但老资格的军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些士兵身上透出来的,是一种刚刚激战过后的慵懒,精神散而不乱,就像是吹奏乐器的人,在一个高越的长音结束后会需要换一口气一样。可一旦听到命令或者警报,他们会像一群夜食的狮子那样从伏击的草丛中一跃而起,飞快地投入到继续杀戮的快感中去。
在这么寒冷的夜晚,温暖而光明的火堆,大概是人们唯一像要靠近的东西。
火堆的数量不少,由近及远,散布在洼地的各个角落。
当我的视线从最近处的那些士兵身上慢慢移向靠近山坡的那几个明显供高级别人士休息的洞穴的时候,一个人的影子突然落在眼里,让我一下子难以置信地僵住了身体,好像被人把一盆刺骨的冷水猛地当头浇了上来,顺着后背,一直冷到了脚跟。
也许是地势的关系,洼地里的植被多是些灌木和草丛。
只在洼地靠向山坡的边缘,有几棵相对较大些的树,其中一棵大树上,有一个人被反绑了手脚悬挂在一根横生的枝干上,身体和四肢都不自然地向后扭曲着,头则相反方向地低垂向地面。身上的衣物破烂得早已遮盖不住健壮的躯体,露出满满一身或新或旧的伤痕。我看不到他掩在阴影中的面容,但是那个身影实在太熟悉,不需要第二眼我就能确认他的身份,何况还有一头霜芒般的银白色短发,正在火光的映射下泛着针一样的光芒。
是索斯岚?!
怎么会是索斯岚?!
胸口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股又酸又辣的气息翻滚起来,压得人死闷。
虽然落在塔里忽台手里的那几个小时里,我并没有过多地指望索斯岚的营救,因为我知道从理智上来说,这不太可能,但直到突围出来都没有再看到他,我心里总还是有过一点失望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在把信任交托给另一个人,并且希望他也这样做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收了下来,却在转身的刹那丢到了地上一样,是一种带着深深自嘲的苦涩。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一直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要忘记索斯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感情,他是生化人,而且是个极度偏激的生化人,不存在感激和关爱的情绪。也只有这么想着,我才不会让过于负面的情绪影响到对形势的观察和判断。
对这样的人产生不切实际的期盼,本身就是愚蠢的行为。
既然明知是愚蠢,又何必还要让自己陷入到一种莫名的低落之中而不能自拔?
可是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索斯岚也有无法遵照自身意志行动的可能性,也有被人囚禁被人折磨的时候。
在考虑各种可能性的时候,毫无理由的,我直接就忽视了索斯岚身上受过的那么严重的伤,严重的失血。人的眼睛总是会选择性的失明,只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东西,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自然法则。让我忽视这些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索斯岚的强硬,也因为索斯岚一直以来都表现出来的无所谓,于是我就很轻易地忘记了这个人其实从来都是这么一副不肯示弱的死硬脾气。认真开始回想时,我才记起曾有那么一度,他已经伤到完全失去了对周围的警觉,人也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可我却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何况,一个人,对抗数百人,再疯狂彪悍的人也不会认为这样的力量差别存在着可比性。
而那个人和我一样,是一个人,不是神。
同样的会疼痛,同样的会疲惫,同样的会失手,需要面对败北所带来的惨重后果。
我想起商思渔的话,一些我当时没有太在意的话。他说,昨天夜里一直有人在骚扰营地,以至于塔里忽台都要领兵亲自去追捕……能让在防守上偏于保守的塔里忽台焦躁到需要亲自带人进行清理的骚扰,那该是一种什么程度的骚扰啊,而执行者,却只有一个人!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好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真是为了我吗?
我喃喃自问,却无法确定答案。
我刚刚还在对自己说,一个人,相对于一个战场来说,是多么的渺小,然后转眼间就忘记了在这个战场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正在孤身战斗。以一个人的微薄力量,去挑动数百人的队伍的紧密追捕,这明显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何况那一整夜的骚扰,对于右大营来说固然是造成了混乱和疲劳,而对于只有一个人势孤力单的索斯岚来说,又岂止仅仅是疲劳而已。那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其实是休养,而不是不间歇地战斗和奔逃。
他这应该算是成功了吗?
给了我脱身的机会,却把自己陷了进去……
这样的念头,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还有前面那让我移不开目光的血淋淋的情景!
站在索斯岚面前的士兵一边用力挥舞着手里的绳鞭,一边还发出恶狠狠的吼叫,也许是在刑讯中想要逼问出些什么。被吊着的人很慢很慢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牵了一牵,被火光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没有多少笑意的冰冷笑容,慢悠悠地说了句什么。
一样冷漠的神态,一样欠扁的语气,我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而且他说的好像是勐塔话,但我能猜出那些话,一定又是他那种招牌式的冷嘲热讽,就像他曾经对我说过无数次的那样,只是这一次,他从施与者变成了承受者,可态度却还是那样的嚣张。毫不意外的,周围的人都愤怒起来,不仅是行刑的那个士兵,甚至包括散聚在周围不知是监视还是围观的那些人都大吼起来,有几个人直接从火堆里抄起半米多长还在燃烧的木棍就朝他的肋下和腹部砸去。结结实实的击打,还有火焰灼伤皮肤时冒出的烟,让我的身体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紧绷了起来,被吊着的人却始终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默默承受着。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太坚强,还是太骄傲。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会笑着说,这是因为他太明白造成肉体和精神痛苦的方法和源头,这种纯粹的低级的肉体折磨对这个变态这个疯子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现在,我不会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睛睁到最大,把这一切都刻进脑子里。
在那么多年的逃亡过程中,我不是没有想象过有一天反过来折磨这个罪魁祸首时会是什么样子,甚至可以说,那些想象,一度曾是支持我继续活下去,继续角逐下去的全部动力。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现在就像撕裂了一样的痛?
不曾有过的痛。
勃拉尼的死,毕竟不在眼前,而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里有过一种毁灭般的痛,但那更多是精神上的衰败和颓丧。而这一刻,这种痛,却是全身心的痛楚,从精神到肉体,痛得太鲜明,太尖锐,让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好像要从身体的最底层冲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面对这样的场景时觉得痛,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亲人,什么也不是!在面对勃拉尼时都没有过的充满了冲动的刺痛和占有欲,让我有些发懵。我为什么会拿索斯岚去跟勃拉尼做比较?他们在我心中所占据的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位置,可是……
怎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最隐秘最暗淡的内心深处此刻正有一个念头在肆无忌惮地叫嚣着,好像在说,他是我的,那个人是我的,他的阴险、他的强硬都是属于我的,即使要让他痛让他伤,也只能由我来执行,必须由我的手,直接抓住他的灵魂,哪怕下一刻是天崩地裂的毁灭,点燃地狱之火的人也只能是我。
直到稍微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双手的十指都已经深深地插进了泥地里。我紧紧地抓着手里的泥土,用粗糙的甚至有些刺痛的感觉来克制自己想要起身冲出去救人的欲望。这种欲望实在是太强烈了,我只能把胸口硬梆梆地压在地面上,用尽力气地压在地面上,用力到全身骨骼都开始酸痛起来,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因过分压制而造成的震颤着的酸痛。
我想,此刻我有些明白昨夜索斯岚在右大营外游荡时的心情了。
那时候的他,是一对五千。
现在的我,是一对五百。
情况轻松了整整十倍!多美妙啊!如果我还能笑出来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对自己说。
可是,为什么不笑哪?这绝对是值得纪念的一个夜晚,不管我到最后是不是真能把他捞出来,抢回来,或者干脆两个人都把命丢在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这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
恍乎间,我的脑子好像又浮现出一点很模糊的记忆。
一个声音在问我:“感情是什么?”
我说:“任何感情都是一种爱吧。”
那个声音继续问:“爱是什么?为什么要爱?我不明白。”
我说:“等到有一天你愿意去为一个人付出一切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懂了。”
这个人的声音是什么时候进入到我心里的?我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的星光暗淡了许多,乌云围拢过来,把越来越多的地方染成了絮絮的黑色。
当第一滴雨水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变得不那么讨厌黑色了。
然后,雨下得大了起来,雨水中甚至还夹杂着龙眼大小的冰雹。
四周充满了冰雹落地时的撞击声。
洼地里的人都咒骂着跳起来,开始往四下里散去,各自寻找能够躲避雹雨的地方。
在雨幕和冰雹的掩护下,我甚至不需要过多地掩饰身形,飞快地向那片洼地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