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师生
初冬时节,没想到格尔特山上的林木还是相当茂盛葱郁。虽然大部分植物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但借由林木的生长态势和头顶上的阳光,要分辨前进的方向并不难。当然也有一些小意外。例如,本以为部族驻地离此不远的端格会对附近的地形和动植物比较熟悉,所以打算把寻找食物果腹的任务交给他,不料小东西竟然面露难色,最后还是靠着小趸的指点才采集了几样能够食用的植物枝叶和果实。端格似乎对捕猎的兴趣和自信要大得多,提着弩弓一转身就钻进了树丛。
我找到了一个比较干燥的树洞,让小趸坐到里面休息,然后在树洞前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升起一个火堆,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闭目养神。小趸在树洞里呆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气闷了,还是移到我身边抱膝坐下,看着我堆柴拢火的熟练手势,忍不住问:“李严,在你的家乡也有这样的丛林吗?你看起来似乎经常在野外过夜,好像是个在丛林里呆惯了的老猎手。”
“我的家乡是个很寒冷地方,也有雪林,不过并不多,也不茂密,跟这样的林子很不同。有一种雪松能够长到五六十米高,最高的老松能有近百米。小时候听过一种传说,据说林子深处最高的那些老松都是有灵的,不论气候如何变化,总是固定数量的那么几棵,每一棵树都代表了当世的一位英雄。一棵树倒下了,就会有另一棵长起来。”说起儿时的逸闻,我笑了笑,抓起一把在刚采来的干果堆到了火烬边煨烤。那颗银白色的星球离得太远了,这个世界的夜空中,光依靠肉眼是找不到的,也只有在我的记忆中,才会显露出鲜明的形象来。
“是吗?”小趸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手里随意地拨弄着地上的树枝,懒洋洋的目光里有一点憧憬,“为英雄而生的松林,真想去看看,景色一定很壮丽吧。”
我向火堆里添了几根柴,不置可否地笑笑:“只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传说而已。实际上丛林中植物的生长本来就是遵循着类似的竞争法则,跟所谓的英雄没有任何关系,那纯粹是人们的附会。丛林里长得越高的树木,就越能够获取阳光和养分,根也就扎得越深,在天然竞争中完全占据优势地位。一棵大树倒下了,旁边的小树就会拼命抢夺这个位置,胜利的那一棵树自然就会长得高大起来。”实际上,我年幼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普通孩童那样的玩乐嬉戏的童年,那片雪松林离家族的庄园虽然不远,我却一次都没有进去过,那些传说还是听佣人的孩子们私下里提起的。不信天意鬼神之说的我也从来就不信这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都记得,而且还很顺口的就说了出来。
“我师傅以前带我去打过猎。他常说,要当好猎手得有第三只眼睛和第三个耳朵。”小趸缩了缩脖子,眯起了眼睛,精神虽然有些萎靡,谈兴却还不错。
我正剖开一个干果,挑出里面的果肉伸手递给小趸,就在他说话的同时,手里的果壳已经朝远处的一丛灌木飞了过去。灌木丛摇晃了一下,隐约传来一声低闷的叫喊,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我把果肉上的苦衣削刮干净,送到小趸手里。小趸接过去,放到嘴边啃了一小口,看着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是第几次了?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教法的师傅,小狼崽子怕是饿坏了吧,我还等着吃他猎来的野味哪。不过还真是挺好玩的,下一次由我来丢。”
我点点头,说:“好。”
小趸自己伸手捡了一个干果扭在手里,闭上眼睛静静坐在那里等待。
过了一会儿,右后方的草丛里突然“哗”的一响,小趸的手蓦地抬了起来,却在干果离手之前被我按住了手背。小家伙睁开眼睛不解地望向我,我摇摇头:“不是人,应该是某种小动物,仔细分辨,应该能听出脚步份量的不同。”果然不一会儿就从那个方向蹿出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一双赤红色玻璃般透明的小眼睛咕溜溜地直转,黑色矮小的躯体在离我们还很远的地方人立起来,细小的前爪并在胸前,看了我和小趸几眼,然后“吱”的尖叫一声,扭头跑掉了。
小趸恍然一笑,垂下手,又闭上眼睛开始静静等待。
“哗啦”,背后的树林中传来一声响动,小趸手中的干果飞快地朝那个方向飞了出去。小家伙得意洋洋地睁开眼来,正对上我淡淡好笑的目光。略微一怔后,小趸即刻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扭头朝相反的方向望去,一支黑黝黝的木箭在小趸眼前悠悠地飞过,插到了火堆旁的泥土里,没有尾羽的箭身轻轻地晃了晃。随着木箭落定,草丛里慢慢地支起了一个脑袋。看清了木箭落地的位置,端格松了口气,提着弩弓和几只山鸡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肩膀微斜地向我们走来。
“那边是什么?”小趸盯着端格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小东西在火堆旁坐好开始收拾猎物,才指着他刚才投掷干果的方向干笑着问。
“石头。”端格简略地回答。
有的时候,这种端格式的简略会让人很恼火,比如现在。小趸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细缝,鼻子也皱了起来,嘴唇嘟着,小虎牙闪着白森森的光,露出了一脸危险的表情。坐在他对面的端格倒显得十分平静,脸上也没有在笑,只有两只溪水般清澈的眼睛里在时不时地翻卷起一点小小的似乎能称得上笑意的浪花。能让一向自诩精明的小趸如此吃瘪,显然让端格觉得非常愉快。
不过预料中的爆发并没有出现,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的。小趸突然舒展开面容,也不再问端格什么,只是干干净净地抿起嘴角,露出那种很纯净的没有机心的笑容。“连小狼崽子也懂得声东击西了,李严,看来你是个很厉害的师傅啊。”小趸转头朝着我大笑起来。
我回以了然的微笑。诚然,端格的布置只能算是粗具其意,这么个小小的把戏,不要说瞒不过我,就连小趸都是假装让他糊弄过去的。小家伙大概是急着想吃肉了,所以才会故意放水。他是中了毒,体力也许大不如前,但敏锐程度却没有消减。我不信小趸会听不出石头落地和人脚落地之间的差别,更何况我还刚刚提醒过他。不过,端格以前毕竟没有经受过任何训练,也没有人教过他,小东西对一切的判断全都源于自身的本能,且不论质量如何,能想到用机关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就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我对端格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能在被我发现前潜伏过来把木箭射到火堆附近半米以内的地方就算成功,这里面本来就以游戏和玩笑的成分居大,并不是战场上真正意义的考验。如果真的是敌人,像端格这样的潜行水准根本到不了我身周五十米之内。但重要的是,那些具体的方式并不是我教给他的,端格开始进行他自己的思考了,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感到欣慰了。
然而欣慰是一回事,纠正错误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当我转向端格时,脸上的淡淡笑容已经都收了起来,面色很平淡,但小东西看到之后却直愣愣地打了一个哆嗦。
我指了指插在泥土里的木箭:“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端格正把拔了毛后串在树枝的山鸡往火堆上凑,听到我的问话,手一下子缩了回来,想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其实那个机关做得很笨,没什么可用的东西,我只是把挂住石头的树藤割开了口子,也不知道石头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掉下来,只能一直躲得远远的等,直到石头落地了才手忙脚乱地发箭,刚才如果是老师,肯定不会成功的。”
“你以为小趸没发现?”我把他手里的猎物接过来,放到火焰上慢慢转动。
“小趸应该也发现了吧。不过前几次被老师发现的时候,小趸已经看到我手里的山鸡了,好像还流了口水哪。所以换成是他,应该能成的,石头偏偏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掉下来了,总算我的运气还不错。而且老师应该也饿了,要不然,恐怕会早点说破吧。”端格咬了咬嘴唇,倒是很坦白地实话实说了。
耳边“噗”的一声响,咀嚼过的细碎果肉白花花的喷了一地。我看了坐在旁边的小趸一眼,小家伙早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头埋在膝盖之间,肩膀耸得像是抽了筋一样,笑了好半天也没有能止住。我咳嗽一声:“端格,我给你讲丛林潜行技巧的时候,说过怎样隐蔽才是最理想的隐蔽方式吧?”
端格连忙点头:“老师,我记得。应该隐蔽在较大的树后,如果武器置于惯常使用的右手之中,隐蔽的位置应靠树的右侧,这样在突击时武器能够最先置于身前,便于出击。而且选择大树作为隐蔽物,万一被发现,至少拥有第一重天然防线,能够为安全撤离赢得更多的时间,特别对于弓箭等远程攻击武器来说,树木的防护力比草丛和灌木要高得多。备用武器要放在身体的左侧,手臂自然垂下时易于抓取的位置……”
小东西背得倒是很溜,基本是按照我讲述时的语句,几乎一字不漏地在重复着我说过的那些话,连语气和用词都模仿得大致相同,不过真正做起来就完全是两码事了。我摇摇头,打断他:“那么你刚才选择一个基本没有隐蔽性的草丛藏身,是有意在向我们暴露这几只山鸡,好勾引我们的口水?”
端格大概从来也不知道有一种表达方式叫做说反话,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满脸都是原来还能这么解释的崇敬表情,让我嘴角一阵抽搐,差点有反悔让他做我学生的冲动。把那几只罪魁祸首的山鸡塞回到端格手里,我无奈地拍了拍快要笑岔气的小趸,叹着气问:“你师傅以前是怎么教你的?有没有什么值得借鉴的经验?”
小趸吸了半天气才止住了笑,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我一贯聪明。”
我揉了揉脸,也扬起了嘴角,虽然带着丝苦笑的味道:“是我的方法问题,太急进了。”
小趸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笑着安慰我:“其实端格已经很有长进了。”
我点点头,拍了拍小趸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学习需要循序渐进的道理,只是身处乱世之中,我希望端格能够早些拥有自保的能力,甚至不仅仅是自保,还能保护别的他想要保护的人,或者说是我希望他能够去保护的人。为了小趸中的毒,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他们身边,所以才会决定先跟拔都拓联手。可是,拔都拓的态度会如何,谁也无法确定。我的神色显得再胸有成竹,现实也总归是现实。虽然我们和拔都拓此刻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塔里忽台,但在我离开之后会发生什么,那群也速小鬼会对小趸和端格怎么样,现在的我,是没有办法预知,到时候恐怕也无力顾及的。
这样的乱世之中,最好的自保方式当然是拥有一支自己的武装,不过眼前的形势根本不容我去想那么不着边际的事。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拔都拓不是列都的儿子而只是也速部的一个普通将领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也许我能够说服他成为这个棋局中因乱取利的第五股力量,在脱脱人、也速人、南稷人和塔里忽台的夹缝中寻找到一条隐蔽的生路。老实说,这么做虽然无异于火中取栗,倒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小趸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小眼睛里不时有堪称狡诈的光芒在闪烁。
露出一脸狐狸本相的小趸是我所熟悉和喜欢的,要比地洞里那个莫名痴缠的小家伙可爱得多了。也许是开阔的环境改变了人的心境,现在这样的小趸虽然虚弱,却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忧虑,也不敢掉以轻心。
最有意思的,还是端格。小东西安然坐在旁边,耐心地烧烤着他的猎物,不论是小趸在笑还是我在叹息的时候,他都静静地没有出声。山鸡慢慢地变成了金黄色,油滴落到火堆里,发出诱人的滋滋声,焦香的味道很特别。把一只烤好的山鸡送给我时,端格很郑重地对我说:“老师,你放心。”
我有些想皱眉,忍住了,又有些想笑,也忍住了,结果只是低头咬了一口油汪汪的山鸡,对端格说:“还不错。”味道确实不错,虽然没有调味,不过比起风干牛肉和好像是用石灰粉做成的干馕来说,新鲜热烤的山鸡已经算得上是美味了。小东西也不错,连我都一时难以分辨刚才他到底是真的有点犯傻还是纯粹在耍宝。貌似老实的人要是狡猾起来,比聪明外露的人要厉害得多,之前倒没有发现端格还有这方面的潜质。
我的肯定让端格很高兴。小东西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把另一只山鸡送给小趸。早就馋涎欲滴的小趸却没有接过食物立刻大嚼起来,反而一把抓过端格脑袋,夹在手臂下面用力地揉了好几下才放开,然后对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小东西笑眯眯地说:“谢了,小狼崽子,好久都没有那么畅快地笑过了。”
吃完东西,我开始教端格一些格斗方面的技巧。
这两个小的都很聪明,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立即上路去找拔都拓,反而如此悠闲地停留在这里专心搞教学。格尔特山虽然不是这个地区的最高峰,山区的面积也很不小,谁知道拔都拓会藏在哪个洞穴哪片林子里。与其漫无目的地去找他,不如等他来见我,顺便还可以教端格几招散手。说实话,我们在这里呆了那么久,又是生火又是打闹,如果也速小鬼的游哨这样都发现不了我们,那就算找到拔都拓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塔里忽台大概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一举歼灭。
我把小趸的弯刀扔给端格,让他向我进攻。
端格看着我空着的双手,有些犹豫。
我笑笑说:“放手攻击吧,你不可能伤到我的。”
端格咬咬牙,提着刀冲了上来。我侧身一让,抓着他的衣领就把小东西整个扔了出去。我拧着眉头喝骂:“没吃饱饭吗?还是你突然变成女人了?软绵绵的,当你手里握的是绣花手帕吗?尽你最大的力,攻击的目标应该是要害!要害!腿外侧的肌肉是要害吗?我是怎么教你的?再来!”
小趸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叫着:“对啊,攻击要害啊!小狼崽子,你身高不够,咽喉、心口那些部位就不用考虑了,不如试试大腿根那个要命的地方啊!”
端格在地上连着翻了好几个滚才又重新站起来,听到小趸的话,一下子涨红了脸,一声不响地又挥刀冲了上来。这一次算是比较象样了,不过还是很轻易地让我扭住胳膊,抓住衣领,又扔了出去。我下手不轻,虽然留了分寸,小东西还是摔得挺重,后背磕到了身后的树上,深吸了两口气,才扶着旁边的树干站了起来。
我继续骂:“你脑袋旁边长的那两个东西是摆设吗?我说过的动作要领哪?手臂干什么伸得那么直?还有,屁股干什么撅得那么高,以为自己是孔雀吗?要不要我给你再插上几根山鸡尾巴?”
别人怎么教学生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小时候的教官,就是这么教我的,不光是我,我的所有堂兄弟们都是在教官的叫骂声中和拳头下长大的。如是往复,端格一次次冲击,然后被我一次次摔倒,然后又再一次次爬起来,捏紧了手中的武器再度冲来,脸上身上很快就沾满了泥土和草叶。
又一次交手时,我突然把小东西一把拉到身后,手臂一动,一把乌幽幽的木匕首闪电般向旁边的灌木丛中射去。随着半声惨叫,一个人影捂着肩膀从灌木丛中滚了出来,落到火堆前的空地上。眼看就要碰上火堆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单腿一弹,身体就要从地上跃起,却被一把递到颈侧的弯刀给压了回去。
端格有些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两手,不知道自己的武器突然之间到哪里去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也速小鬼,微微蹙眉。
的确是一个也速小鬼,不过却没有游哨该有的精干神情,也没有遇袭被俘的惊慌,两只眼睛里一片空洞,好像丢了魂似的,只是死死地盯着火堆旁那只还没吃干净的山鸡残骸使劲地咽着口水。他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乱,看起来已经在林子里滚爬了一段时间了,嗅上去还有腐烂树叶所特有的那种沤馊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