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懂得尽量利用自己的优势来打击敌人了吗?拔都拓学得倒不慢。勐塔人的宗教意识相当强悍顽固,若是换做是别人来下达这样违背神意的命令,或多或少都会引起部下的不解和不满,但拔都拓不会,至少在面对那些也速少年时不会。对他们来说,拔都拓几乎就是神的代名词,他的任何命令,只要配合着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威压发布出来,一定会被也速少年们一丝不苟地执行下去。
有一个勤奋好学、知错能改的学生当然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不过前提是这个学生还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些青衣人的身手我很清楚,都是精通格斗和暗杀的高手,彼此之间还有长期配合的默契,相对于大部分没有经受过正规训练的也速少年们来说,这样的对手实在是过于强大了,就好像是一队配备着热能高爆弹的特种士兵对上一群刚刚摸上制式单发步枪的新丁,让人无法不为战况担忧。
然而,此时再怎么担忧也都已经于事无补。
我只能在心里狠狠地祈祷,但愿拔都拓能够撑得久一些,至少要撑到我找到他的时候。
第四十章:黄雀
山岭上的某处,一个松散的小队伍正在狂奔。
绕过一道山梁后,打头的那个少年筋疲力尽地靠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坐了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气。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们也都渐渐追了上来,一个个都脸色青白,弯着腰扶着膝盖,汗水淋漓地大口喘息着,没有人说得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落在最后的两个互相搀扶着的少年也终于赶了上来,看到同伴们都坐下休息了,干脆手一松脚一软就直接趴到了地上,像土狗一样地耷拉着舌头。
打头的少年见状紧皱双眉,扶着树干站起来,走过去对着趴在地上的两人虚踢了几脚:“都起来!都起来!这么趴着,会爬不起来的!”
趴在地上的少年急喘了半天才匀过气来,一个少年翻身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旁边跟其他少年坐在一起休息,剩下的那个只是勉强地半侧过身体就双臂发软地又倒在了地上,脸色发白地哼了一声,手捂着大腿外侧的伤口咬牙说:“阿拓,你们走,别管我了!”
“废话!起来!蒙阿术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拔都拓紧紧抓住少年的胳膊,用力地拉着。
蒙阿术借着拔都拓的力道终于坐了起来,曲了曲没有受伤的那条腿想要站起来,无力的肌肉却一阵痉挛。不协调的动作拉扯到身上的其他伤口,蒙阿术痛叫一声,猛地松开拔都拓的手,重重地跌坐回地上。拔都拓脸色一变,蹲下来一把拉开蒙阿术捂住伤口的手。血已经染红了半条裤腿,深可见骨的狭长伤口几乎从髋部一直拉到膝盖上方,失血的筋肉像婴儿的嘴巴一样翻张着,只有蒙阿术刚才紧紧捂住的地方被布料和血粘到了一起。拔都拓看了一眼,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捏着好友的手厉声问:“伤得那么重,为什么不说?”
蒙阿术忍住痛,努力地挤出了一点笑容来:“没什么,死不了。”
拔都拓瞪了好友一眼,抓着蒙阿术的小臂一转身,把这个几乎与他一样高大的伙伴一下扛到肩上。蒙阿术被那个壮硕的肩膀顶着腹部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拳头敲打拔都拓的背脊。拔都拓挨了两下,脚下的步子停顿了一下,大声命令:“列阵设防!那些南稷狗再追来,就让他们尝尝我们也速人弩箭的厉害!”四散休息的也速少年立刻动了起来,大部分人都把随身的弩弓举在手中,各自寻找最合适的位置,箭尖齐刷刷地指向山梁口。
蒙阿术愣了一下,落在拔都拓背上的拳头更密集了,但拔都拓却好像没有痛觉一样,扛着好友直走到一棵大树前才把他放下,让他靠在树干上,然后二话不说地撕开他的裤腿,拔出腰刀,低下头开始默默地替蒙阿术处理起伤口来。
“拔都拓,你他妈的疯了吗?”蒙阿术怒气腾腾地想要推开他。
“别动,先把伤口包扎起来。”拔都拓蹦紧身体,稳稳地蹲在好友面前,像座山一样,连肩头都没有摇晃一下,不为所动地继续着手上清理的工作,一丝不苟,显得沉着而仔细。
“嘶!”刀尖把裤子从伤口上挑开的时候,蒙阿术忍不住吸了口冷气,浑身都痛得颤抖起来,但还是咬着牙在大骂:“那些南稷人有多厉害你不是不知道!不到十个人就把我们近百人的队伍给杀得几乎人人带伤,还有他们那些古怪的武器,兄弟们根本就近不了身!现在就凭这么几个人,你还想要跟他们硬拼吗?你看看兄弟们,谁身上没有挂彩?如果还没有彻底瞎掉,拔都拓,你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阿术,你也知道那些人神出鬼没的,我们根本连他们是从哪儿钻出来攻击的都不知道。难道丢下重伤员,我们就能逃得掉吗?早晚都要一拼的,为什么就不可以是现在?”拔都拓抬起头冷笑。
蒙阿术一时语塞,僵硬地看着拔都拓,半晌,突然说:“阿拓,你不该杀巴布耳。”
“那个白痴说了这么恶心的话,难道不该杀吗?”拔都拓阴冷地笑笑,手指轻轻摩挲着腰刀的刀锋,那上面,有一些无法磨灭的黑紫色的痕迹,是敌人留下的血。
“就因为巴布耳说了一句那个南稷孩子的眼睛很勾人,你就杀了且鞠部的少主。阿拓,你难道不记得巴特和夫人为争取且鞠部的中立曾经花费了多少心神和财物吗?”蒙阿术有些哀伤的摇了摇头,“其实,那些南稷人的目标根本不是我们,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可你却杀了巴布耳,还说了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故意让自己陷入现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阿拓,就算你能为他争取更多的时间逃走,可是他终归是走了,这样把兄弟们的性命都赔上,值得吗?”
拔都拓霍地站了起来,冷冷地哼了一声:“阿术,你也别忘记巴布耳是跟那些南稷人一起来的。且鞠部要是真的信守承诺,他们的人跑到格尔特来干什么?且鞠的那条老狗只怕早就跟塔里忽台混到一起了,难道不杀巴布耳,他就会倒向我们吗?”
“可是……”蒙阿术张嘴正想反驳,拔都拓突然把他推到一边,清泓般的刀光一闪而过,低垂的树枝被凌厉的刀风刮落,树叶随风乱舞,如一群有生命的蝴蝶般飞向空中,但除了树叶,拔都拓刀锋所指的方向什么都没有。
杀气借着山风的力势四散,拔都拓觉得有一种冰冷的感觉正胶着在自己身上,辨别不出方向,也说不出远近,只是让人觉得四肢发冷。他霍然回头,向着另一个方向又是一刀劈去,刀锋再度落空,仍旧只是破开几缕冷风,卷起一片落叶。四周的也速少年们听到风声,都朝拔都拓的方向转来,有一个人突然指着高处惊呼。拔都拓来不及抬头,只是本能地向下一蹲,朝侧旁滚去,身体转动之间,终于从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了一个从树枝上倒垂下来的蛇一样的黑影。
脚底猛力在地上一撑,拔都拓一下子止住了还在滚动的身体。正要反扑过去的时候,一片奇异的亮光从那个黑影处射出,还伴随着巨大的响声。拔都拓飞快地挥舞着腰刀,半蹲起来,向一旁跳开。许多尖锐的东西带着呼啸的风声没入拔都拓脚边的泥土,没有人看得清那是什么,只见到一些亮闪闪的反光和地面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洞。一想到刚才要是慢了半步,这些密密麻麻的洞就会出现在拔都拓身上,所有的也速人都骤然色变。
拔都拓慢慢地站了起来,手里紧紧地握着刀,却没有再继续攻击。
大树下,一个身着青衣的人正静静地隐在蒙阿术的背后,一只手搭在也速少年的脖子上。少年跌坐着的身躯遮掩了那个青衣人的大部分身形,拔都拓只能看清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还有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两道冰冷的目光。
“那个南稷孩子在哪里?”青衣人冷冷地问,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拔都拓。
拔都拓的眼睛里闪过冷冽的寒光,也死死地盯住青衣人,没有出声。
“聪明人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装哑巴。”青衣人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扣在蒙阿术颈侧的手指突然开始用力,修长的手指变得像铁钳一样有力,蒙阿术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脚也无意识地踢踏起来。窒息的感觉让蒙阿术忍不住想要举起手去扒开钳制了自己呼吸的手指,可刚抬到一半,他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挂落在身侧。
也速少年们一阵骚动,有人刚刚抬高了弩弓,青衣人突然一抬手,又是一阵光一声响,一个也速少年圆睁着两眼仰面倒下,离弦的箭高高地飞起,直射入树冠之中。四周一片寂静,死去的少年的前胸被打成了一个筛子,血从连成一片的窟窿中哗哗地流了出来,一部分渗入了泥土,但大部分还是在地面上汇聚了起来,很快就成了一片血泊。
青衣人的手转而指向另一个少年,对着拔都拓缓缓地说:“能让部下迅速分散成十多人的小队来迫使我们也随着分散行动的人,应该不是傻瓜。少族长又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而白白牺牲自己的兄弟呢?”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杀人的时候手段狠辣,毫不留情,说起话来却慢条斯理,一个音节一个音节都咬得很准。
扣在蒙阿术颈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在窒息中晕厥过去的蒙阿术被近在耳边的巨响惊醒,看到眼前的情景,沙哑着声音急切地叫喊起来:“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我们不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在哪儿!”
青衣人置若惘闻,只是盯着拔都拓。拔都拓的脸色一片肃杀,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青衣人的手动了动,亮光乍起的时候,站在被他指住的那个少年身边的也速少年用力推了同伴一把,身体一晃之间,原本对准胸口的攻击偏到一边,带走了少年肩膀上的一大块皮肉,少年惨叫着倒在了同伴的怀里。
“哦?”青衣人对自己的失手略有些诧异,然后把手慢慢地转向了拔都拓。
也速少年们惊呼起来,纷纷挺身,要用自己的身躯来挡住青衣人的武器。拔都拓突然看着蒙阿术甩了甩自己的左手,踏前一步,冷冷地说:“没有人可以威胁我。而且你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到,我不信你会动手杀我。”说着,又向前踏了一步,睥睨天下的威势从他身上喷薄而出,向青衣人紧紧逼去。
青衣人的瞳孔猛缩一下,在阴影中点了点头:“少族长果然是从七殿下那里得到了些切实的承诺,竟然肯用自己的生命来冒险。很好!很好!”第二声“很好”刚刚出口,青衣人的手就动了。在亮光巨响的同时,拔都拓蓦地向前伏倒,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口中大叫一声:“阿术!”
蒙阿术突然一把拉住了青衣人的左手,死死地扣在地上。青衣人缩身而起,一脚踢向蒙阿术的面门,同时手上用劲后拽,意图挣脱。蒙阿术却不闪不避地滚倒在地,“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死命用肘关牢牢地锁住了青衣人的左手手腕。
拔都拓的刀毫不留情地到了,带着能够冲裂天地的愤怒,狠狠地砍向青衣人的咽喉。
如匹的刀光,就像是自天而悬的瀑布,飞流直下,撞向遥远的大地。
没有人能够接下这样的一刀,就像没有人能够站在巨大的瀑布下承受住那种重愈千钧的压力,拔都拓身后的也速少年们都这样坚信着。
就在也速少年们快要爆发出胜利的欢呼时,青衣人的身体突然变得像蛇一样柔软,仿佛没有任何骨骼的支撑,整个躯体都环贴在背后的树干上,轻轻一扭,竟然倒挂着向树枝上退去。拔都拓近乎无敌的一刀只劈飞了大片的树皮木屑。蒙阿术觉得肘下一空,青衣人的手腕折成怪异的样子,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扭动着从他的手臂下滑了出去。
青衣人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双手飞快地一合,右手再次指向拔都拓,眼睛里闪动着讥讽而又轻蔑的光。拔都拓的刀势一僵,带有神灵庇护的宝刀深深地陷入树干之中。蒙阿术大叫一声扑到拔都拓的身上,两个人一起倒在了虬结的树根上。拔都拓的背脊抵在那些巨大的凸起上,痛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蒙阿术扑挡在他身上,身体倒没有受到太大的碰撞,额头却在坚硬的木头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几乎撞晕过去。
但是,除此以外,想象中那种被无数锐器刺破身体的巨大痛楚并没有出现。两个倒在地上的人只听到了几下沉闷的肢体撞击声,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树上的青衣人已经不见踪影,地上有一滩血迹,树旁站着一个身穿古怪白色衣服的男人,正面色凝重地低头望着他们。对上他们的视线时,那人皱了皱眉,问:“拔都拓,你们怎么样?”
拔都拓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个男人。那张漂亮的脸完全是陌生的,赤金色的短发,明亮的眼睛,深刻的眉线,修长的脸庞,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完美的仿佛时时带着微笑的嘴角,这样超越性别和年龄的容貌,无论是谁,只要见过一次就不可能会忘记。不过那个男人的声音却有些耳熟,他不但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看他的态度似乎对自己很熟悉,也没有敌意。拔都拓努力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还认识这样的一个人。
“那个,那个人呢?”恍呼间,拔都拓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那个人?你是说卫齐风?跑了。”那人回答的时候又皱起了眉。不知道为什么,拔都拓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恨不得能伸出手去,把眼前那个正紧紧蹙起的漂亮眉头用力抚平。他很想拍着胸脯对那个人说,不用烦恼,什么事都有我在,可是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拔都拓又忍不住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这种不自量力的誓言是对那个人的玷污。这么想着,他终于有些醒觉,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从树干上拔下了自己的刀。
宝刀在手,冰凉的刀锋让拔都拓完全清醒过来,有些戒备地转身看着那人:“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叫卫齐风?”四周的景象让拔都拓有点脸红,那些也速少年,包括捂着脑袋的蒙阿术,全都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像是戳着一地的傻子。
那人了然地笑了笑,半带调侃地说:“刚才那个人是南稷靖宁王第三子商思渔的贴身近卫,名叫卫齐风,你不应该完全陌生吧。他的那种异术,据说叫做柔术,大概也算是搏击术的一种吧。至于我嘛,我是那个少族长想留下而又没有留下的人,才过了一天时间,就不认识了吗?”
拔都拓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是……他?”
那人微一点头,转身就走。
“既然是你,刚才为什么要让卫齐风跑掉?”拔都拓追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没有把握对付那种武器,倒是没想到你也发现了他必须双手才能重新装弹。本想把那个东西留下来研究一下的,可惜……”那人有些犹豫,低头看了看,但却没有甩脱拔都拓的手,“其实,卫齐风挟持蒙阿术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不过,那个孩子,我实在没法救。”
拔都拓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到一片血泊,心里一紧,手就不自觉地松开了。
那人走到一片树丛后面,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人,臂弯里还横抱着一个人。拔都拓看到他怀里的人,猛地后退一步,那人却大步直接走到了拔都拓的面前。一张清秀的小脸半掩在那人怀里,原本粉白的皮肤此刻泛着诡异的艳红,小趸闭着双眼似乎在那人怀里熟睡着,额头却满是细密的汗珠。
拔都拓像是见了鬼似地盯着那人怀里小趸的脸,再也移不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他,怎么会中毒了?”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听了都吃了一惊。
“遭到卫齐风所部的刺杀,兵刃上有毒。”那人简短地解释,然后一挑眉看了过来,“你能认得出这种毒?知不知道怎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