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对了,你当初是什么军衔?”我故意避重就轻地忽略了他话里某种粗鲁的暗示,很坦然的把这当作情人之间不伤大雅的小情趣。
“一个小小的校官,我的将军。”索斯岚不屑的嗤笑,听起来很拿军衔不当一回事。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并不会因为我说了或没说什么而改变。校官先生,你和我,只是我们两个人本身对这个世界就意味着巨大的变数,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那些麻烦也还是一样会来。”我和他并肩而行,笑容不减。这家伙的语气虽然如一贯那样恶劣,不过我能听出里面的关心,这就够了。
“那也是你自找的,将军,你完全可以在降临这个星球后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索斯岚对我故作淡然的论调显然嗤之以鼻,“在这方面,你的记录一向良好,藏起来几个月不被人发现应该并不什么很难的事吧。”
“也许吧,可能我当时觉得你不会喜欢太平静的生活。”
“很拙劣的借口。”
“是吗?下次会想个好点的。”
“不要再有下次了,我不喜欢给人擦屁股。”
我看着索斯岚俊美的侧脸笑了起来,诡异的对话就此结束,三个人的小队伍再度沉寂。
两三公里的路,似乎就这么飘了过去,虽然途中有很长一段是窄要难行的山梁,半壁峭岩,半侧陡崖,绝无并肩而行的可能,几乎是易守难攻型地形的最完美定义。烈风凌厉,但除了树林、山石以外,只见过几只胆战心惊的小动物,都在安全距离以外就从我们眼前飞快地逃走。一切都显得安祥而平静,不紧不慢的队伍像是在郊游,距离预想中的惊心动魄似乎正在越来越远,不过隐隐中却一直有种渐深渐刺的寒意在挑动着我的神经,半刻也不得松懈。
“将军,这次的麻烦恐怕真的有点麻烦了。”索斯岚突然停下了脚步,一把抓住端格。
“西北,十点钟方向?”我也同时停下了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
“至少三十人,呈扇形抄围。最重要的是,似乎有高手,其余的人也不是普通的士兵,至少都修炼过某种体术。很有挑战性,嗯?”索斯岚轻轻地舔了舔嘴唇,血红的舌尖一闪而过,带着点嗜血的味道。
“怎么走?”我没有接话,直接问。
“将军,你的军衔和职位都比我高吧?这好像是指挥官才应该考虑的问题啊。”索斯岚悠然地反问回来,甚至还展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双手互捏在一起,“嘎嘣嘎嘣”的活动起指关节来。
“问题是,我不能确信你是不是会完全遵照我的命令行事,对直接参与行动的属下无法报以完全的信任那是指挥官的大忌。”我平和诚恳的对他笑了笑,“相比之下,我对自己的信心更大些。我是个很称职的军人,懂得服从的意义,在这一点上你可以信任我。”
“东北偏东方向,横向穿插,然后反方向折回,迅速绕到敌后去。”索斯岚目光一闪,命令下的言简意赅。
“遵命,校官大人!”我的回答也同样铿镪坚定,毫不迟疑。
毫无疑问的,既然是扇形包围圈,没有理由会留下整个东北方向这么大的口子,索斯岚肯定是在怀疑还有第二甚至第三波次的对手正在缺口外面的某个地方等着我们。横向佯动的目的,不仅仅在于观察和调动对手的布局,以我们远高于对手的速度和灵活性来吸引一部分敌人,还能将敌方的宽大正面裁减为窄小正面,在局部达到实力上的短暂优势。侧面,是扇形包围圈的最大弱点,对此我完全没有异议。虽然可能赢取到的优势时机会很短暂,但对我和索斯岚来说,应该也已经足够了。
“武器。”我向索斯岚伸出手。
“我是你的军需官吗,阁下?”索斯岚眯了眯眼,一边以最讽刺的语气使用着毫无敬意的敬语,一边不情不愿地从宽大的袍子底下摸出了一把马刀。刀柄上面有也速人的标记,多半是哪个也速小鬼的所有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顺来的。
我习惯性的皱了一下眉,伸手接过刀来,他却拉住了我的手不放,又从另一边摸出了一把黑漆漆的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入手是有些熟悉的乌木质感,我低头看了看,是十来根削切得正合手的木刺,粗细很匀称,更接近于比较粗大些的针,连长短都与已经被我破废了的制式飞针相仿。
“哪儿来的?”我细细抚摸着木刺尾部淡淡的螺旋刻纹,这些尾纹不仅能让手对木刺的控制度更好,而且还能加强越空时的旋转,在刺入目标的时候造成更大的伤害。
“用你弄的棱刺改的。”索斯岚扭头看天。
“那些东西都带出来了?”我回头看了端格一眼,小东西手里也握着弩机,弩槽上插着的果然还是我当初给他削的短箭,黑黑粗粗的,没有尾羽,显得有些呆笨。
“谢谢,很合手。还有,手艺不错。”我挑出一根木刺来在手里掂了掂。
“我说过,我了解你……”索斯岚轻哼了一声。
“比了解自己的肋骨更清楚。”我接过下半句替他说了出来,笑了。
索斯岚没有再说什么,半伸着的手向后一缩,却被我反手扣住了。我顺着他轻搭在我手背上的那两根手指移上去,把我微凉的手掌贴到了那片温暖干燥的掌心里,快而有力的握了一下。两只手分开的时候,索斯岚的手还保持着那种掌心向外半张的手势,眼睛里荡漾着淡淡的光泽,数息之后才缓慢而平稳地收了回去。
有鉴于两人的状态和对地形的熟悉程度,我提议由我来先发突击,他跟进掩护,以及保护端格。
简单确定了战术后,我就从索斯岚身边冲了出去。
身后的人突然很调侃地问:“喂,很称职的军人当年怎么会投降的?”
我头也不回地笑笑说:“我没有接到过死战的命令。”
背后那个微微沙哑的声音说:“这次也一样,我的将军。”
我笑着扬声:“不一样,索斯岚。这一次,我不会再让背后的人独自陷入绝境了。”
第七十六章:反目
像是为了要确保这个誓言能兑现得更快,只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就回到了刚刚进入下一个掩护位的索斯岚身边,身体微微轻晃了下,脸色大概有些难看。人一停下,喘息未定,索斯岚已经靠过来捞起我的手腕,手指翻飞着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单手解开了我衬衫袖口上的风纪扣,撸起袖子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得比我更难看。
“老师……”端格的惊呼才出口半句就被索斯岚冰冷的目光冻结在咽喉中。
靠近手肘部位的小臂内侧有一片发黑的淤青,虽然没有出血,但肿得很厉害,因为离关节上的植物神经太近,被索斯岚紧抓在手中的腕子和手臂都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瞄了一眼我插在另一边袖口上的木刺,有些变色地问:“难道连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轻伤,问题不大。我没能找到出手的对象。”我抽回手放下衣袖,重新扣好袖扣,对他笑了一下,“是机关,不算太高明,不过布置得很密集。知道火器时代早期的那种半自动连发式机关枪吗?三十到五十发子弹的单链配弹,差不多就是那种密度,半金属半木质排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动力触发装置,基本上没有避开的可能。恐怕需要有很结实的重盾才能通过那片树林,不过我想,围抄过来的人应该不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去制作重盾。”
“如果只是纯机械动力的装置,就算再怎么精良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速度和密度吧。”索斯岚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皱了皱眉。
“在这个世界上,连能够复苏生长机能的神奇药物都有,即便出现大范围杀伤性的能量武器,我也不会觉得太奇怪。”我回以淡淡的微笑。
这好像不是索斯岚喜欢的话题,所以他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就调开了目光。
“另一边完全没有动静,看来只是想要把你逼回去。你怎么想?回去吗?”索斯岚说着,远远的朝包抄者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极度阴冷,一直呆在他身边的端格都忍不住朝我身后缩了缩。
“两种方案。”我想了想,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一是退回到半路上,从山梁旁的悬崖上下去,不过这种攀岩走壁的方法已经暴露过,我想悬崖下面可能也会有埋伏。另一种,是先退回去,如果包抄者围随上来的话,趁他们在穿越地形而不得不改变队形时寻找最薄弱的地方冲下去,这对你来说应该是有可能的。他们的目标是我,所以我希望你能带端格先走,让我留下来和他们周旋,没必要都陷在这里。我大概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反而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最多就是再添几条这种程度的‘轻伤’,是吗?”索斯岚冷冷地盯着我,突然出手狠狠地捏住了我手臂上的伤,钻心的疼痛和尖锐的酸麻让我一下子冒出了冷汗,整条膀子都几乎失去了知觉。
“这是最好的选择。”我咬牙忍住痛,坚决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不可能。现在我是指挥官,我没有丢下部属的习惯。”他的语气比我更加斩钉截铁。
“校官先生,你被撤销指挥权了。按照战场惯例,你应该服从军衔最高者的命令。”
“真遗憾,我从来就没有把军衔放在眼里过,我的将军。”
在口头交涉不果的情况下,我试图从他的控制下挣动出来,却被他抓得更紧。力量上的差距在这种近距离没有缓冲的对峙中更加明显地体现了出来,我的胳膊在他铁钳一样的手掌下几乎没有多少动弹的余地。
现在是胡搅蛮缠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他的判断力变得这么不分地点场合了?
索斯岚不合时宜的蛮横无理让我不悦,皱眉瞪向他的同时,我不再多说什么,抬起另一只手,戟指如剑,指尖直接向索斯岚握在我肘弯上的虎口点去。
由于并不想真的伤到索斯岚,我出手不快,手指上的力量其实也不大,本意只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来表达我的决心,也是要提醒他不应该再纠缠在口舌的争执之中。但即便是这样的攻击,似乎也已经触及了索斯岚精神上的某个禁区。他的眼中瞬间闪过了一道冷酷绝决的精光,抓着我的右手猛然拖住我的胳膊向前一拽,很轻易地避过了我的手指,另一侧的左手却突然快如闪电地伸向我的侧后,一把捏住了正在探头张望的端格的脖子。
“索斯岚!放手!”我痛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地向前扑倒。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对那个无辜的孩子出手!
心中的惊怒和信赖刹那间轰然破碎的疼痛一齐翻涌上来,像冰冷的海潮一般将我从头到脚淋得凉透,虽然明知胸口并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心脏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猝然之间爆裂开来了,失落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感觉实在太强烈,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难以抑制的想要闭上眼,似乎只要这样,恶梦就会被驱散,双眼再睁开的时候,那种短暂却又刻骨铭心的甜蜜还会淡淡萦绕在四周,对面的那个人,还是清晨时嘴硬心软的美丽情人,一直在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着温柔。
可是在心底深处,却有另一股更加顽强的意识,在这个忍不住想要放任自己软弱的时刻掌握了对肢体的控制。
电光火石般骤然发生的变故中,因毫无防备而完全处于劣势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自我保护的动作,膝盖几乎是以自残般的力道重重地磕向地面,但却保证了足够的空间让我能够拧身反击,本来漫不经心地轻轻戳向索斯岚的那只手立刻撮掌为刀,用尽全力地削向他横在我头侧那条让端格呼吸困难的手臂。
按在伤痕上的手骤然松开,手臂上的痛楚却不会随着轻松地一放手而烟消云散,膝盖上的痛更像是我在折磨着自己,而胸口里的痛,却是身体上再强烈的疼痛都没有办法掩盖的。总算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应有的理智,失去了牵扯的身体在更多部位没有任何保护地接触到地面之前勉强缩了缩身,尽力把与地面的撞击和磨擦都集中到没有太多要害的侧面,借着翻滚消去大部分因重力而生的冲撞之势。
等我半跪起来抱着胳膊回头望去时,索斯岚已经拽着端格朝后退了几步。他冷冷地甩手,把小东西扔到了地上。单薄的少年人的身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按住胸口正在奋力喘息着,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瘀痕,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索斯岚的手重重地压在端格的肩膀上,似乎随时都在准备继续掠夺那条脆弱的生命线。
“索斯岚!你疯了?!”我发出一声怒吼,眼前的情景让我几乎站不起来。
“不,我很清醒,将军。是你自己不够清醒。”他冷冷地说。
“你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了吗?你答应过保护他,教养他,而不是伤害他。放开端格!”我努力放缓了声音,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抬头仰视的低姿态,希冀着能用不久前的温馨记忆来打动面前这个冷酷的人。
“你这是想要提醒我,早在那时候,你就已经有打算抛开我的预谋了吗?将军,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你根本就不像是那个在任何时候都能维持住尊严和骄傲的拜尼少将。如果没有这个小子,你现在应该是什么反应?你应该跳起来战斗,用不需要多废话的强硬胜利来折服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时随地的想着怎么样才能委屈求全!”索斯岚的脸上依旧是冰封般的冷漠,丝毫不为所动。
“别这样,索斯岚,不要让我恨你。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吧,也再给我们俩一个机会。”无法沟通的对话让我感到筋疲力尽,身体和内心里的痛楚越发肆虐。暗淡的绝望中,我把那条没有受伤的手臂撑到了地上,尽力支持着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语气已经近乎哀求。
“给你机会,让你再像当初为了你的勃拉尼一样,又去为了别人献祭?别说你不会,我的将军,你能为我堵枪,为塔里忽台挡刀,为了这小子宁愿自己先受伤,这样的蠢事你究竟还要做多少次?如果非要这样才能让你停下来,我宁愿你继续恨我,像以前那样的恨吧,恨得咬牙切齿也好,那样至少我能知道你还活着。”那个掌中控制着别人生命的人,就像神一样的淡淡地诉说着,淡淡地冷笑,甚至连语调都没有多余的起伏,却比激烈的叫骂更叫我极度颓丧,像是有一把钝极了的锯齿刀正在一下一下地切割着我的灵魂。
那种再无所求的平淡,让我一直冷到心底。
此时此刻,两颗心之间的距离何止亿万光年。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懂得我的,可是我好像又错了。没有隔膜,全心交付的理解,在那些梦一般的甜蜜记忆里,在彼此融合的呼吸和汗水中,曾经显得那么的真实,好像一伸手就能够结结实实地摸到。
然后,梦就这样碎了?
像精致的骨瓷,跌落下来,变成一地无用的粉末。
心里痛到无以复加,手一软,我几乎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但终究还是用尽全力地撑住了。
全部的力量,包括身体和心灵,所有的精力和勇气都被汇聚到微微颤抖着的双腿上。
这个时候,我很清楚,我需要把精神集中到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上去,用最机械的本能来抵御身心两方面所承受的交煎。比如说,尽量漠视膝盖上的疼痛,调动起那里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神经,重新支撑起自己身体的重量。站起来的意义,似乎已经不只是变换一个姿势那么单纯,它已经代表了我的全部坚持,以及全部放弃。